第2話·中 婦道既成
次日早起,觀音婢沐浴后,穿上綃領玄衣,以珠絲纚網髻,插了海榴花簪,確定無誤后,乃去正房行贄禮。
姆母叮囑禮儀,觀音婢一一記下。來到大門外,世民替觀音婢搓手,說道:「阿耶娘尚未起,汝本不須早來。」觀音婢笑道:「婦見舅姑,早來為禮。」世民玩味看她:「昨日大婚,汝尚未緊張,今卻忐忑,何也?」
合巹次日,新婦須見舅姑,以成婦禮,正式成為夫家之人,此禮重中之重,故觀音婢格外謹慎。
被他拆穿,觀音婢嬌哼一記,別頭不答。世民偷笑,須臾慰道:「阿耶娘明理之人,極好相處,汝無須擔憂。」聽他如是說,觀音婢稍稍安心。
說話間,李淵就於阼階之席,竇氏則坐房外西席。觀音婢小聲道:「妾去也。」
贊者來引觀音婢,阿梨阿芙手執飾有緇纁兩色繒的筥形竹笲,相隨於后。至西階前,觀音婢接過盛有棗栗的竹笲,升階行拜后,奠於舅席。
李淵坐撫棗栗,以示受之,而後起身行拜,觀音婢還於先拜處答拜,然後降階,接過盛有腶脩的竹笲,如前奠於姑席。竇氏坐席,執之起身,授於侍者,向新婦行拜。
觀音婢答拜后,退於婦席,繼而行醴婦之禮。贊者自房中端醴出,謁至婦席。觀音婢上前,東面拜受,俄而複位。贊者又薦脯醢於婦席,觀音婢升席坐,左手執觶,右祭脯醢,而後坐於席東,小飲一口,拜謝贊者后,取脯,降階出門,授於侍女。
接著行盥饋之禮。李淵入室,竇氏隨後,在門口脫履后,與李淵入席坐。觀音婢入室執巾,侍奉舅姑盥洗后,進醬於席,侍女則設其他饌,設畢,乃退去北堂。
贊者授箸,李淵夫婦接過,觀音婢盥手后,入室助祭。然後出室洗爵,入室斟酒,奠於舅席,又退去盥手洗爵,入室奠於姑席。李淵夫婦執爵祭酒,俄而飲盡,觀音婢一一受爵出房,置於篚中。
助祭完畢,贊者設婦席於北牆。觀音婢領人撤舅姑之席於北牆,自己則親撤醬豆。祭食之時,觀音婢用舅之餘醬,李淵辭謝,令贊者換醬。
新婦祭食完畢,最後行舅姑饗新婦之禮。李淵洗爵獻於新婦,而後注酒入爵,與妻自飲一口,乃道:「新婦請飲。」觀音婢拜受,執爵贊道:「酒甜也。」
及她飲畢,竇氏薦之脯醢:「新婦請食。」觀音婢拜受讚歎,食畢,復以酒回敬舅姑。李淵夫婦飲畢,再斟酒敬之,一獻之禮乃畢。
禮成,李淵夫婦先從西階降,觀音婢后從阼階降。執俎人則將婦俎之牲授於送親者,以示新婦所受禮遇於母家。
接著,李淵夫婦又分別饗送親者。李淵饗男賓以一獻之禮,並酬以束錦,竇氏則饗女賓於房,酬以束錦,最後送出,此不贅述。
觀音婢則與世民回房,諸婢正在添置梳洗床、妝匣等具,見郎君娘子歸來,布置即退。
觀音婢環顧卧內,只見榻上紫綃帳隱隱,如凝紫氣,耳邊水精簾瑟瑟,送來案前春蘭香,頗具閨房之秀。最吸引人的,卻是牆邊大書櫥,觀音婢舉步上前,目光流連格間。
世民笑道:「知汝愛書,故我置櫥於此。」觀音婢沖他一笑,信手翻閱,忽見一疊書信,倏地轉身,目光含怨:「此是何意?郎從實招來。」
世民接過一看,署名竟是鄭觀音!回想起來,世民慌忙解釋:「昔在樓煩,鄭觀音確曾來信,我不堪其煩,故令阿芙棄之,不必予我。料是奴婢愚鈍,收之於室。」
觀音婢顯然不信,擠兌笑道:「鄭三娘人美心善,郎豈無動心乎?」說著哼哼而笑,翻數信件。
世民急忙否認,卻見她手指停頓,抽出一信,目光疑惑:「汝曾寫信於我?」世民看去,頷了頷首。
觀音婢不解:「為何不寄之?」世民眸光黯淡:「我每月去信,汝卻未來信,……」觀音婢堅定搖首:「妾未曾收信。」
「我知也,」世民說道,「不見汝信,我惶惑不已,故回京時,我曾去長孫府,希以相見。然鄭觀音還信於我,雲汝不堪煩擾,並留言曰『各自為安,不必相見』……」
觀音婢聽罷苦笑:「汝聽此言,必恨極我……」
世民沉默,承認說道:「是也,我以汝薄情之人,誓以義絕,然自回京,雖友無數,卻不快樂。」
觀音婢看罷最後一封,字字錐心,落下眼淚。世民替她拭淚:「所幸我們如今重逢,且不復分離了。」「嗯。」觀音婢靠他肩頭,唏噓不已。
歸寧當日,夫婦二人去高家。宴罷,世民不勝酒力,入房歇息。觀音婢捻好被衾,遣婢子端來熱湯,親自為他擦臉。「郎沾酒即醉,日後少飲為好。」觀音婢擔憂說道。
熱巾敷額,令人好受些許,世民因笑,含糊說道:「今日大高興……」觀音婢端了甜水,喂他喝下。
世民醉眼半睜,吃吃而笑,一副痴傻之態。觀音婢揪其鼻尖,嗔道:「笑何?」世民握之於手:「觀音婢真好娘子也。」觀音婢抿嘴而笑。
正自親昵,窗外一陣喧鬧。觀音婢朝外問道:「何故?」阿梨入來說道:「方才張娘入院,不知因何,驚叫而出。」世民欲起,觀音婢按下:「郎自歇息,妾去察看,即刻便回。」說著出房而去。
去到正房時,舅妾張氏正與主人敘說:「妾送解酒湯而去,忽見舍外有大馬,及至細看,竟無蹤跡,此甚怪矣!」
見觀音婢走來,高士廉問:「觀音婢見馬乎?」觀音婢搖首:「兒未見之,想是阿姨眼花看錯?」張氏篤定搖首:「彼馬高二丈,鞍勒皆備,妾必未眼花。」
眾人一時無解,觀音婢見無大事,行禮告退。鮮於氏見外甥女出去,尤自不安,因道:「阿張所述如此具體,或將有何預兆,莫如請人占卜,以安人心。」高士廉頷首,因遣人請筮者。
未幾,筮者至,詢問張氏后,以甲問卜,須臾作揖:「恭喜治禮郎,卜得坤之泰者,此卦大吉也!」
高士廉連問:「如何大吉?」
筮者解釋卦象:「坤卦者,『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牝馬地類,行地無疆』者也。變而之《泰》,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象辭》曰:后以輔相天地之宜而左右人也。龍,《乾》之象也;而馬,《坤》之象也。變而為《泰》,則天地交也。繇協於《歸妹》,婦人之兆也。女處尊位,履中居順也,此女貴不可言!」
虛驚一場,高士廉酬謝筮者,朝妻子笑道:「不論真假,無事輒好。」鮮於氏頷首。
觀音婢回到房中,見世民入睡,因坐榻邊,撫著他安靜的睡顏,眼中溢出綿綿愛意。
雲阿入來,見此情景,低笑道:「觀音婢自從出閣,眼裡唯有夫了。」觀音婢連忙作噓,拉她去外間,雲阿益是吃味:「李二郎吃醉,一時難醒,至於緊張乎?」
觀音婢面色尷尬,因笑:「二郎連日辛勞,難得歇上一覺,阿姊切勿多心。」
二人於是並坐說笑,親密如常。雲阿眼珠一轉,嘻嘻問道:「你們既成夫婦,應當……是也?」說時目光上下瞟動,看得觀音婢毛骨悚然,耳根發熱。雲阿見狀,一臉詭笑:「如此看來,觀音婢已曉人事矣……」
觀音婢羞臊不已,繼而嗔道:「阿姊尚未出閣,安問床笫之事?」
雲阿臉紅說道:「我雖未出閣,卻長汝三歲,安會不知!」觀音婢疑惑:「汝從何得知?」
雲阿環顧一圈,小聲說道:「我曾偷看《素女經》,其授床笫之事。」觀音婢咋舌,雲阿豎起食指:「我翻阿娘妝匣,不慎見之,只看一眼而已……」
觀音婢笑而不語,雲阿尷尬不已,因轉移話題:「話說回來,小孃豈未予汝?」
觀音婢含糊應了,也轉移話題:「二郎醒未?」說著忙去內室,雲阿捂嘴偷笑,羨慕他們之時,神色忽又落寞。
世民醒時,已將日暮,夫婦攜猞猁歸。晚膳之時,阿梅領一女入來,稟道:「此乃阿玉,年已二十,主母予之,以為房中之用。」
阿玉伏地長拜,聲音細軟:「奴婢阿玉,拜見二郎、娘子。」阿梨阿茉面面相覷。
觀音婢朝阿梅作謝:「多謝阿家體恤,新婦無不感激。」又令阿玉起身。
阿梅欠身,拜辭而去。阿芙悄隨而出,問道:「主母是何意耶?」阿梅似笑非笑:「汝之所聞,即為主母之意。」
「阿玉即為二郎妾乎?」
「是也。」阿梅見她錯愕,臉色柔和下來,「我知汝憂何。如今二郎成婚,諸人之分配,或將有變……」
一語說至心事,阿芙嘆氣:「二郎不管內務,如今娘子來家,必會掌事。任人唯親,人之常情也。」
阿梅拍她肩膀,笑道:「先勿杞人憂天,那長孫娘子年才十三,容易糊弄。依我之見,汝貌不輸阿玉,與其討好二郎婦,莫如討得二郎歡心。」阿芙瞪她一眼,臉紅而走。
阿梅笑罷,回去復命,竇氏頷首,執箸就食。阿梅剔著魚骨,說道:「二郎夫婦才剛成婚,娘子放阿玉於房,會否不妥?」
竇氏問道:「如何不妥?」阿梅將魚肉蘸醬,喂於主母:「長孫娘子年少,而阿玉長成,體貌豐腴,若二郎耽於女色,恐損夫婦和睦……」
竇氏咀罷,拭嘴說道:「為妻者,若不能馭夫制妾,遲早夫妻離心。」阿梅恍然,原來主母故意考驗二郎婦。
這廂,世民夫婦正在用膳。阿茉領人布菜,阿玉朝她一笑,接過食盤,跪坐席邊,自顧布施。阿茉只好退於一旁,暗自不悅。
自阿梅走後,觀音婢未發一言,世民正自不解,見婢女擺放玉露團,說道:「娘子喜食玉露團,置之其側。」
觀音婢笑道:「多謝郎君。」見她終於展顏,世民略略鬆氣。
阿玉只好轉去娘子旁。觀音婢夾之入口,俄而問道:「汝喚阿玉乎?」阿玉席下俯答:「是也,主母賜名為玉。」說時嘴角勾起。
觀音婢微微頷首:「果真人如其名,如花似玉……」說罷擱箸於案,神色憂傷。
對於相貌,阿玉頗為自得。她父母低微,難能近侍主人,故常年留守大興宅邸。阿玉自然不甘混跡老弱。好在她聰明,趁主母散步之時,故作偶遇,果然為其所悅。
正自得意,聽二郎停箸問道:「觀音婢為何感傷?」阿玉看去,聽娘子垂眸嘆道:「《禮》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是故昏禮不舉樂。妾母乳名『阿玉』,今聞其名,甚念阿娘,郎君切莫笑話……」
世民知她思親,撫之慰道:「汝初來家,難免不適,我心疼尚且不及。」說著逐出阿玉,「往後未得傳喚,不必侍奉跟前,更不得自稱名姓,冒犯外姑。」
阿玉發愣,世民見她磨蹭,愈發反感,喝道:「出去!」阿玉見他發怒,驚懼退走。
「伊為阿家所賜,郎何必遣之……」觀音婢拉他衣袖,柔聲勸說。
世民收起怒氣,轉而笑道:「我不喜愚笨人,譬如阿茗,我數欲出之,奈何無屬意者。」阿茗正端飲入來,聞言欲哭無淚,二郎竟欲遣出她?
自二郎成婚,諸奴人人自危,不知新來娘子如何發配。阿陸身為末等奴婢,更是惶恐不安。這日劈柴,阿孟走到跟前,笑道:「阿陸這般賣力,欲討主人歡心乎?」
阿陸橫她一眼,並不接話,關鍵時刻,她可不想惹事。阿孟輕哼一記:「待我成為二郎妾,汝復敢相輕乎?」說罷揚長而去。
「妾又如何?本賤流耳!」阿陸小聲呸道。
二郎乳母行在廊上,正在思索說辭,見一美貌新婢,劉氏乃問:「汝是阿玉耶?」
婢女神色委屈,答道:「奴今改名阿琴。」劉氏驚訝:「因何改名?」阿琴答道:「娘子避其母諱,故而改之。」
劉氏揮退之,捂嘴暗笑。這小娘子到底年輕,公然擅改婆母賜名,其無知至此,應當容易糊弄,阿孟入侍有望了!此般想著,劉氏不住抵掌,興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