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話·上 元娘亡故
「娘子!娘子!二郎回了!」阿梅匆匆入告。竇氏聞言喜悅,及世民入,自顧閱書。世民喚聲阿娘,趺坐於褥。竇氏瞥之,淡道:「回了。」
「嗯。」世民點頭,醞釀須臾,問道:「阿娘識得終南山盜賊乎?」
竇氏與阿梅相顧,斂色說道:「汝勿胡言!」
世民面色不改:「彼賊乃周室後人也,意欲起兵,以復宇文周……」
「汝從何得知?」「我去了廢寺。」竇氏沉默,世民觀其神色,說道:「如此說來,彼人之執觀音婢,阿娘先已知之。」
竇氏疑惑相望:「長孫五娘為其所執?」
世民暗暗鬆氣,乃答:「是也,所幸安然無恙。」
竇氏低聲琢磨:「怪道華光尼師勸我安心回返……」
世民問道:「莫非彼尼乃華光尼師耶?」
竇氏頷首:「樂平長公主終前為之求情,故皇帝放出萬善寺諸尼。」
世民道出心中猜測:「事隔多年,阿娘不改復國之志乎?」
「或然,亦或不然。」見愛子疑惑,竇氏朝侍女使眼色,阿梅會意,坐去門口。竇氏乃道:「誠然,楊堅誅我舅氏,我恨不能親刃其首,以祭宇文氏無辜亡命。然楊堅已死,縱我恨之,亦無解恨之法。」
世民輕嘆,自幼長於阿娘身邊,他深知阿娘心頭之恨,是故兒時,他常謂之曰:「待到二郎長成時,必為阿娘報仇雪恨!」每每此時,阿娘皆會欣慰而笑。然而他們知道,那些不過是阿孩意氣之語罷了……
正自沉思,阿娘伸手撫其肩,說道:「然汝須知,魏晉以來,南有劉宋、蕭齊蕭梁陳,北有拓拔魏、高齊宇文周,家家輪番坐天下。楊堅那庶流小宗尚能有天下,我們李家昔列八柱國,安不得掌國乎?自古之天下,有能者居之,楊廣御國無能,遲早大亂,李家是榮是損,在乎眼力之長遠。阿娘之所為,即為長遠也。」
世民鄭重頷首:「兒明了。」
竇氏凝著愛子,眉間輕舒:「汝素有大志,阿娘深感欣慰。」「阿娘……」「何事?」
世民正色說道:「兒欲娶長孫五娘,望阿娘成全。」
竇氏笑顏僵住,斷然拒絕:「不可!」
世民急道:「為何?」「阿娘欲擇最佳新婦。」「長孫五娘即最佳也!」
竇氏見他著急的模樣,冷聲哼道:「汝豈非悅於其貌乎?」
「非也!不可否認,長孫小娘子容貌無雙,然兒所悅者,乃其見識也。」
竇氏見他固爭,未免母子再次爭執,乃道:「伊見識如何,改日我親見之,自有定論。」
「二郎回了?」說話間,李淵入來。世民立身問候,待父坐下,方歸座。
李淵見妻子瞥來一眼,連忙相問:「娘子身子可好?」竇氏答道:「一切安好,有勞掛心。」
世民暗覺父母疏離,又以多心之故,因問:「阿娘發疾乎?」竇氏笑道:「舊疾罷了,無須擔憂。」
李淵說道:「濮陽郡公府有喪。」自宇文述兵敗除名,宇文家一時落魄為民,然為便宜,李淵仍以舊稱。
竇氏聞言看過來,疑惑問道:「誰歿了?」
「宇文大郎婦,長孫氏。」李淵答道。
竇氏微驚,說道:「怪也,前時去寺,遇郡夫人婆媳,未覺有恙,怎會忽就歿了?」
「某不知也,偶聽駙馬都尉提及。」「妾明去致襚。」
李淵心間略頓,他們夫婦之間,似乎久未如此心意相通了。宇文述雖被除名,然以有識之士看來,不過是替皇帝謝罪天下罷了,只待時機合宜,皇帝必將起複。故李淵毫無避嫌之意,欲妻子前去慰問。果然他一開口,妻子即知其意,李淵因笑道:「有勞娘子。」
次日,竇氏果去臨喪,賻賵頗厚。「有勞唐國夫人親來臨喪……」竇氏祭拜后,薛國太夫人合掌致謝,「六娘操勞喪事,染疾不起,未能親身引接,還望夫人見諒。」
竇氏扶之,連道:「望郡夫人保重玉體,節哀順變。」說著告辭,「喪事重大,妾不添擾,這廂請辭。」
太夫人客套說道:「喝了茶水再去。」
「太夫人無須客氣,告辭。」
送走唐國夫人,鄭氏蹣跚入閣,望著榻上形容枯槁的孫女,抵杖嘆道:「方死一個,難不成再死一個?若外人得知,顏面盡失矣!……」
薛國夫人不住拭淚,勸道:「六娘聽勸,吃些罷……」說著示意侍女餵食。
長孫氏充耳不聞,鄭氏上前,令道:「以食灌之!」侍女得令,於是餵食。
長孫氏別頭避開,啞聲說道:「妾在年幼,蒙阿婆嚴訓,不得自由,莫非死也無法作主?」
鄭氏打斷:「汝勿胡言!」
「昔我拒嫁宇文智及,阿婆執意說之,乃有今日之辱!」長孫氏窮盡氣力斥責。
「若非我故,汝何來聲名?何來富貴?」鄭氏不解,她為孫女婚事費盡心思,竟招至怨言。
長孫氏哼道:「所謂富貴,不過虛名罷了!人前風光,人後為人笑,妾寧可貧賤!」
「胡言!」鄭氏氣甚,斂色上前,「自汝翁歿,長孫氏日漸恩衰,若非我苦心維持,爾等早已落魄如高氏女,安得好姻緣邪!」
長孫氏苦笑:「宇文智及淫遍府內,醜事作盡,以阿婆看來,卻是好姻緣……」
「男子流連女色,人之長情也。汝乃正妻,妾是奴婢,或打或賣,憑爾處置,忌防如獻后,直接陰殺尉遲女。而汝與宇文郎慪氣,致夫妻離心,實乃不智之舉!」
長孫氏嗤笑:「獻後下場如何,阿婆豈會不知?」
鄭氏語噎,抵掌嘆道:「汝何不聽勸邪!」
「娘子,郎君求見。」侍婢入告。長孫氏皺眉:「不見。」
「請宇文郎入閣。」鄭氏朝婢女說道。
未幾,宇文智及入,朝太夫人等作揖后,近至榻邊:「娘子……」
「出去!」長孫氏忍住怒氣。
薛國夫人低聲勸道:「六娘……」鄭氏則笑向宇文智及:「六娘性烈,宇文郎還請多擔待。」
宇文智及頷首,親自奉食:「聽聞娘子不食,某實所擔憂,故而前來探望。」長孫氏別頭輕哼,宇文智及咽下怒氣,堆起笑容:「娘子不食,若損玉體,如何是好?」
長孫氏嗤道:「郎君恐為大人公所知,故而來之,是否?」
宇文智及尷尬笑道:「非也。喪事在即,承功人又不見,家中亂成一片,全得仰仗娘子……」
「承功安在?」果然,長孫氏撐起身子,急聲問道。
「娘子勿急,某已遣人各處找尋,但有消息,立即相告。當務之急,還請娘子保重玉體……」
長孫氏終於肯進食,其母薛國夫人略略鬆氣,鄭氏見之合十:「阿彌陀佛!」畢竟,這孫女是她最後依靠。
當大興親屬咸來之後,落葬之日方才選定。觀音婢一行趕赴洛陽時,已是葬禮前日,連元娘遺容也未能得見。
觀音婢行拜后,久立柩前。她不相信,元娘那般年輕,如何就死了?彷彿就在昨日,元娘拉了她的手,不舍說道:「許些私話說也不及,五姑下次再來,我們姑侄好生一敘……」時至今日,觀音婢才反應過來,那時她或許話中有話!元娘意欲云何?為何她的目光那般無助?為何叮囑常去看她?……觀音婢凝著冰冷的棺木,愧疚而泣。
「觀音婢……」雲阿喚她。觀音婢拭淚,去至堂姊跟前,說道:「此亦無可奈何,望六姊節哀。」
長孫氏拭淚頷首,嘆道:「元娘生前常念汝等,今汝能來相送,伊當了無牽挂矣……」
觀音婢聞言,再次淚下。雲阿輕泣,忍不住相問:「元娘所患何疾?如何忽就歿了?」
長孫氏垂眸低哭,薛國夫人一旁解釋:「元娘傷寒而亡……」說著長嘆一聲,謂向眾人,「諸位舟車勞頓,先請隨去歇息。」
眾人勸慰幾句,隨奴婢引去客房。觀音婢行於人群中,自顧神傷,絲毫未察有人正於帷邊窺視。
待人散去,宇文智及走出,薛國夫人識趣退走。長孫氏看他一眼,冷哼一聲。
宇文智及習以為常,自顧踱於堂內,不時慢捋髯須,思索半晌,問道:「賓客之中,喚汝『六姊』者,系何人也?」
長孫氏冷眸視之:「打聽何為?」宇文智及迷眼琢磨:「承功喪偶,可娶之為婦。」長孫氏聞言,怒不可遏:「汝休想也!」
宇文智及自遐想中回神,橫了妻子一眼:「由不得你!」說罷甩袖而去,留下長孫氏扶額嘆氣。
入夜後的洛陽城天寒地動,彷彿一座冰窖,不時颳起陣陣寒風,撩動滿室帷亂。觀音婢睡眼朦朧中,察覺一人立在帷后。勉力睜目,帷幔半卷,將那人容顏露出。「元娘……」
「五姑……」元娘笑吟吟步入,立在榻前,肩上帔子隨風飄卷,是盛夏之時的模樣。
觀音婢暗怪,如此寒夜,元娘為何身著夏衣。正自疑惑,元娘凄然笑道:「五姑終於來了,元娘受人欺辱,好生無助……」
觀音婢相問:「誰人欺汝?」
元娘痛苦闔目,低聲啜泣。觀音婢見之,急忙下榻,卻動彈不得。元娘聲淚俱下:「元娘本不欲死,奈何為人所逼,命何薄我?」
「元娘……」
「罷了!……」元娘飲淚嘆笑,「唯願五姑順遂,則妾無憾矣。」說著拜辭而去。
「元娘!」觀音婢睜目看去,唯見帷幔飄動處,一人快步而來。
「五娘驚夢了?」阿梨披襖入室,執燭低問。
觀音婢回想夢中容顏,傷感不已,半晌說道:「去靈堂……」阿梨遂侍小娘子起身。
就著昏暗燭光,主僕二人往靈堂而去。將至門口,堂內泣聲隱隱,阿梨聽得毛骨悚然,不敢入內。觀音婢亦怪之,然她不信鬼神之說,故雖是疑惑,仍是舉步而去。
阿梨只得壯膽跟上,走近才知是元娘隨侍婢女,乃是鬆氣。見觀音婢入來,婢女俯首致敬:「五娘……」
觀音婢免其禮,立在案前上香,半晌嘆道:「元娘有奴如此,當以心慰……」
婢女朝靈柩一拜,說道:「娘子早喪父母,今又歿了,真命苦也。」
觀音婢望著靈柩,心間一嘆:「元娘終前是何情狀?有無受苦?」
婢女眼底閃過一絲驚色,垂首說道:「娘子昏迷而去,未曾受苦。」
觀音婢微感欣慰:「如此就好……」眼淚卻不覺落下。
「五娘……」觀音婢聞聲望去,婢女連忙垂下眼瞼,「請節哀……」
觀音婢見她面露愁苦,只當哀主之故,未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