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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話·上 君子至止

  婢女呆坐窗前,托腮凝著琉璃瓶中的荷花,一動未動。

  「為何失神?」阿芙坐近來,笑問。

  阿茗驚之,復又看花,喃喃嘆道:「荷花真美!」

  阿芙嗤笑:「荷花雖美,至於驚怪乎?」

  「我所怪者,二郎豈會置花於室?」

  阿芙亦惑:「確實反常。」

  「是也!二郎惡於花粉,故你我不敢飾之,阿凌每戴鮮花,徒堪羨耳!」阿茗無奈嘆道。

  阿芙連忙作噓:「切勿怨言,若為二郎聽去,仔細受打!」

  「此處無人,我只說與爾聽。」阿茗笑道,「汝豈不羨阿凌乎?」

  阿芙神色一黯,繼而正色:「再勿胡言。」

  阿茗豈會聽勸,向天長嘆:「娘子皆愛花也,身為二郎侍婢,妝飾卻最素,嗚呼哀哉!」

  「阿茗……」阿芙連拉她衣袖。

  「爾目不適乎?」阿茗見她眼皮連跳,疑惑不解,順其目光回看,正是二郎立於身後!阿茗伏地長拜,不住顫抖,心裡卻在乞求:或踢或打,悉聽郎便,只求勿傷臉……

  世民望一眼荷花,問道:「娘子皆愛花乎?」

  阿茗連忙點頭,揣其言下之意。其一,二郎橫眉冷目,把玩刀子:「既是如此,爾作花子如何?」阿茗大驚,連忙捂臉。其二,二郎慈眉善目,法相莊嚴:「既是如此,爾等每日飾花,美過三娘婢!」阿茗捂住心口,感激涕零。

  世民端詳瓶中蓮,態若美人,確實可觀。原來娘子皆愛花,難怪……嘴角揚起微笑,脫口吟道:「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誦及此,忽覺怪異,乾咳一聲,尷尬轉身。

  阿芙目送郎君出門,正自納罕,卻見阿茗一臉痴狀:「二郎對我笑了!」

  阿芙白她一眼:「二郎對花而笑,切莫自作多情。」阿茗泄氣:「二郎稱之美人,人不如花也,嗚呼哀哉!」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此懷人詩也,二郎為何念之?」「寤寐無為……」阿茗恍然,「我知也,二郎失覺晚起,故而念之。」

  阿芙嗤笑:「二郎每入卧輒眠,因何失覺?每聞雞而起,今何晚之?」「涕泗滂沱……二郎哭了一宿?」阿芙橫她一眼:「可否不歪解?」阿茗哼道:「姑且聽爾解之。」

  「二郎必有心上人也。」

  阿茗大驚:「是耶?」繼而猜測,「獨孤四娘乎?鄭三娘乎?」「我所憂者,非此二人。」「其他小娘子也罷,人善就好。」

  阿芙一臉憂色:「詩中美人非指娘子,而是男子……」怪道二郎疏於娘子,阿茗失聲尖叫:「二郎有龍陽之好乎?」

  阿芙大聲噓道:「切莫宣揚之。」阿茗連忙捂嘴,繼而問道:「誰家郎君?」

  「二郎與誰最近?」見她若有所思,阿芙緩道,「自回京,二郎時與長孫四郎去信,昨日出門,亦為見之……」

  阿茗頻頻點頭:「此話有理!然還有一人。」「誰也?」「長孫五郎,」阿茗說道,「二郎昔昵之,記否?」

  阿芙頷首:「是也。昔在樓煩,二人魚雁往來,后未來書,二郎怏怏不悅,動輒怒責奴婢。」「那長孫五郎美似嬌娘,我見猶憐,況乎二郎?」阿芙哼道:「故爾時窺之。」阿茗一臉羞色:「尚美之心,人皆有之……」

  林間小道沿著綿延溪流蜿蜒曲折,潺潺溪面之上,倒映著兩個人影,漾出花花綠綠的波紋,好似丹青雜繪。

  「阿慕,爾速之!」小娘子催促婢女,抬腳踢飛一石,及追上,又踢走,反反覆復,樂此不疲。

  阿慕緊了肩上包裹,趨至小娘子身旁,眉間憂色益重:「雲娘,我們私出家門,太夫人會否怪罪?」

  雲阿只顧弄石,漫不經心道:「阿婆最疼我,豈會怪罪?且我為小孃送帖,此正事也。」

  阿慕囁嚅:「然太夫人本不許之……」

  「那又如何?我要出門,人莫能擋!」雲阿神氣一笑,踢石入溪,水花濺起,舒心一嘆,「山水妙甚,怪乎小孃清修於外。」

  阿慕四處張望:「山水雖妙,然山賊可怕!」

  「青天白日,何來山賊?」雲阿輕笑,「若遇山賊,何懼之有?」

  「雲娘……」

  「我意已決,休得再勸!不爾我出為尼,再不回家!」

  阿慕又扯她衣袖,一臉驚懼:「雲娘,山賊來也……」

  雲阿轉首一看,前方立有兩個持刀山匪,滿臉奸笑。只聽他們聲如雷吼,恐嚇道:「快交財物,否則取爾性命!」雲阿大駭,平時聽人談論盜賊,她未信之,只道是人云亦云。而今,竟真見山賊!於是……

  雲阿奔上前,環之相看。山賊面面相覷,正自納罕,手臂一記掐痛。雲阿見他痛得咧嘴,兩眼放光:「真山賊也!」

  山賊惱羞成怒,以刀相向:「汝豈不畏死乎?」雲阿避開:「爾等作賊,為官軍所捕,豈不畏死乎?」「若不為賊,輒赴兵役,小娘子不受征役,焉知其苦?」

  「誰說女子不赴役?」雲阿反駁,「大業四年開永濟渠,男子不足,輒役婦人。妾本河北人,父母兄姊征役無歸,客居舅氏多年,思家難還……」說著抬袖拭淚,悲傷大哭。

  山賊憐之,勸道:「小娘子勿哭也,我亦河北人士,因避兵役,流亡至此。既是同鄉,小娘子快去罷。」

  雲阿抹淚:「多謝。」因揖禮作辭。

  「嚇煞我也!」及走遠,阿慕捂住心口。「廢物!」阿慕憨笑:「所幸雲娘雲是河北人,若說河南人,不堪設想也。」

  雲娘斜她一眼:「爾以我胡謅乎?崔公祖籍博陵,與賊口音相似,故我謊稱河北人,逃過一劫。」

  阿慕恍然:「怪道如此。」「傻奴!」

  「果然誆人!」忽地,身後一人道。雲阿看去,正是方才二賊,因拔腿而逃。

  「雲娘救我!」雲阿回首一看,婢女為山賊所執,猶豫之下,乃止。

  「此女洛音純正,爾竟信之。」賊譏笑同伴。雲阿穩定心神:「妾雖非河北人,然父友崔祖浚公者,爾必知也。」

  山賊一臉傲色:「崔公七歲能文,一代文豪,天下誰人不知?汝必冒充崔公友。」雲阿揚眉笑道:「家君高儉公者,崔公忘年交也,汝不知乎?」

  山賊疑道:「汝真識崔公?」「不信也罷,」雲阿道,「爾等作賊,無非為財。以包予爾,還我婢女。」

  畢竟只為錢財,不想惹出人命,山賊奪過包袱翻找,唯有女子衣衫,因怒:「為何無金銀錢?」

  「妾本無錢,若爾急需,不如賣之換錢。」

  「賣錢?」山賊若有所思,「此衫不值幾錢,我見小娘子貌美,莫如賣去教坊,必能換得大錢。」

  「你敢!」雲阿步步退後,怒道,「爾等膽敢過來,我就……我就……」

  「爾欲何為?」山賊步步逼近,滿臉淫笑。「……我就喊人!」山賊猖狂大笑:「誰人來救!」

  「救命!救命!」

  雖知徒勞,雲阿主僕大聲呼救,可除了句句迴音,再無任何人聲。

  山賊大笑:「此處僻野,無人救爾,我們最是清楚。」

  雲阿見狀,拉了婢子,轉身就跑。山賊欲追,卻被一人攔住,雙方打鬥起來。

  聽見動靜,雲阿回頭一看,竟平白多出一白衣少年。只見他身手矯健,對抗兩賊,毫不吃力。

  雲阿放了心,得了意,又解了氣,也不慌逃命,於是觀戲一旁,猶恨不能踢上兩腳。

  山賊招架不住,因合圍之。少年騰身而起,一腳踢倒一匪,一掌打趴另一匪。二賊狼狽倒地,痛苦呻吟,其中一人掙紮起身,欲作頑抗。少年取下腰間玉佩,示之。山賊怔然相看,似有顧慮。

  雲阿見那青玉不菲,頗為不平:「汝佔盡先機,為何以玉送之?若是我,寧可打發乞索兒,也斷不便宜此賊!」

  少年置若罔聞,居高臨下立著。山賊狼狽起身,雲阿以其取玉,卻見他們攙扶而走。

  雲阿揮拳哼道:「此等刁民,當繩之以法!」

  少年掛回玉飾,輕聲笑道:「窮寇莫追也。

  識時務者為俊傑,雲阿自知其理,正轉身道謝,驚道:「是你?」

  龐卿惲不明所以,笑問:「你我可曾見過?」

  腦中浮現一灘血跡,雲阿連忙搖首,因問:「郎將去往何處?」

  「某欲往清水頭拜訪故友。」

  「當真巧合!我們欲往龍池寺,可與郎君順道。」阿慕興沖衝過來。

  雲阿沉臉:「休要無禮!」略略停頓,婉言謝道,「多謝郎君出手相救,妾等告辭了。」

  龐卿惲以其礙於男女之防,故也不相邀,因笑:「舉手之勞也,小娘子無須客氣。」

  「阿慕,去收拾包袱。」雲阿遣開婢女,以免她再插話。

  龐卿惲遂拱手作別:「某先行趕路,山路人少,小娘子請當心。」

  阿慕巴巴望著走遠的仗義郎君:「雲娘何不同行?若再遇山賊,也有保障。」

  雲阿唬她:「萍水相逢,何以斷定伊是好人?」

  阿慕細思之,小娘子不無道理。回想其態,竟神似五娘!婢女心底暗笑,家中上至郎君娘子,下至奴婢,無不稱五娘風儀美,雲娘卻笑其故端姿態,怕是口中不屑,心誠慕焉。

  一路山重水複柳轉花明,卻不及遠處白影顯眼。原本擔心再遇劫匪,好在那男子總在視線之內,雲阿稍稍安心。走至一處淺溪,雲阿主僕趟過溪石,卻已不見那人。行在空曠山野,雲阿不免心慌,疾步向前。一個轉彎,白色身影闖入眼帘,而那人也正回首張望,見她二人於後,繼續前行。

  終於望見龍池寺,雲阿喜道:「可算到了!」四處張望,卻再未望見那道白色身影。

  「雲娘來也。」婢女阿岳悶聲提水,望見雲阿主僕入院,殷勤迎來。

  「五娘安在?」

  「五娘正於房內觀書。」阿岳執意替阿慕背包。

  雲阿立住,示意她們侯於外,悄聲入內。觀音婢果坐窗前,執書而讀。午後陽光自窗欞間瀉下,將她憑几的身影投至地板上,閑散而書氣。雲阿輕步過去,纖指若白鶴探水,奪了她手中書,念道:「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念詩的聲音戛然而止,是觀音婢過來奪書。

  雲阿擠兌她道:「怪乎失神而不知,原為懷春也!」

  觀音婢確實見詩出神,因大窘,面上卻雲淡風輕:「信手翻之,方才犯困,故未察焉。」因轉移話題,「阿姊所為何來?」

  雲阿喚婢入來,拿出帖子:「姨母邀眾婦端陽湯沐,我前來送帖。」說著補充一句,「屆時鄭美音亦在。」

  觀音婢展帖閱過,道:「阿娘虔心向佛,恐會拒之。」

  「然阿婆有雲,小孃務必前去,藉機羞辱之。小孃何在?我親去勸說。」

  「伊聽大明尼師講經。」觀音婢道,「阿娘向佛也好,至少忘卻煩憂,阿姊何必擾之?」

  雲阿氣問:「此話出自真心?」見她不答,又問,「觀音婢久居禪門,堪破紅塵乎?」

  觀音婢默然坐至窗下,托腮凝思。雲阿到底不忍激她,坐去一旁,乃道:「小孃無心再嫁,了此一生也罷。然爾人生伊始,焉能自閉於此?」

  見她不言,雲阿恨其不爭,頓時泄氣:「妹曾有言:他日若為女中丈夫,乃不枉此生也!我以妹矢志不渝,未曾易之,竟是錯了……」

  阿茉入來奉飲,悄引雲阿出外:「五娘夜常失覺,恐有心事。雲娘此來,務必相慰。」

  雲阿頷首:「小孃安在?」

  阿茉吩咐眾婢:「我引雲娘去住處,爾等侍侯於此。」見五娘未曾懷疑,引之去禪房,朝內指道,「自遇大明尼,娘子每日來此聽經,無心還家。」

  「小孃昔非虔誠信女,此尼何方神聖?」

  「聽聞此尼先侍獻后,后侍宣華夫人,今侍蕭后,深得天家信重。不止娘子反常,此尼常感勸五娘,雲其有佛緣,五娘恐已受惑……」

  「此必妖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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