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話·中 驚險一刻
借著月光,觀音婢見奎木狼倒地,不知死活,當即生起一股涼意。若論奎木狼之勇力,則非三五個大漢不能鉗制,正因如此,她心存僥倖,敢下山觀荷。而他僅憑一掌之力制服奎木狼,觀音婢驚詫之餘,更多卻是驚恐。若他行兇,自己毫無還擊之力……然,彼人既是強勢一方,若非善類,自己也難逃厄運。觀音婢快速平復恐慌,以免被他察覺而助長氣勢。
好在那男子主動開口,打破了凝滯的氣氛,只見他拱手道:「某路經此地,見小娘子於此,不便驚擾,正欲離去,不料為此猞猁所擊,情急之下,乃為自衛。然某隻出力三分,未致其死,望小娘子見諒……」
世民料她如臨大敵,因使言辭懇切,雖有欺瞞,然也是為令她釋慮,世民如是以為。
觀音婢自能聽出其中善意,觀其言行也不至輕浮。轉念一想,或為他詭計,敵強我弱之下,倘他不先發制,仍有迴旋之地。觀音婢先道聲好在:「原來如此。幸得郎君留情,孽畜衝撞之處,仍請見諒。」
世民笑道:「無礙……」本欲告之前年之緣,以消其敵對,卻話到嘴邊,不知從何道起。
對此不速之客,觀音婢進退兩難,望一眼昏厥的奎木狼,索性心一橫,向他拜辭:「時辰不早,妾先行告辭,拜別郎君。」見他未言,謹慎下船來。
「猞猁如何處置?」足尖推之,果然肥碩,蓋因養於深閨,未經馴獵,故比柳土獐沉壯。然……若是小娘子以猞猁作愛寵,倒也不能苛責……這般想著,世民嘴邊浮起笑意。
「若它醒過,自會歸去。」
聽她如是說,世民頷首:「原來如此……」他本願助其送回猞猁,然她既已說明,自己過於殷勤未免居心不良。遂將話咽下,為她退至一旁。
觀音婢踏步過去,一副輕鬆之態,眼底卻在觀其舉動。方剛繞開,卻聽他道:「有人來也。」
觀音婢不知其意,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見他踱至一旁,側耳傾聽,神色凝重:「一眾流民逃往此處,小娘子孤身一人,須加小心!」
「郎君何以知得?」雖是懷疑,觀音婢仍問。
世民凝眉:「來者數十人,聞其步伐,凌亂無章,絕非尋常夜行人。況自征高麗以來,百姓逃避兵役,或聚眾為盜,或匿於山澤。某可斷定,必是避兵者!」
觀音婢一驚,如今局勢不穩,避兵役者常聚為盜,無惡不作。倘若他們據於此地,只怕……觀音婢望向山寺燈火,心口一涼,因問:「我們該當如何?」此刻,她唯恐他離去,故稱「我們」。
「我們須避之。」世民環視周遭,沉聲道,「此非深山叢林,不利隱蔽……」其實,他腳力極快,易於脫身,然若棄小娘子不顧,非丈夫所為。
見他不會扔下自己,觀音婢略感安心,正欲相問對策,他已步至水邊,解繩扔至船上,轉身笑道:「彼處雜生蘆竹,不易發覺,且水陸相隔,他等奈何不得。我們坐船過去,以觀其變。」
觀音婢順他所指看去,確為眼前之計,然而……觀音婢目光轉向他,一時躑躅不前。畢竟,她與他素不相識,該否信之?
世民知她疑之,言辭懇切:「某雖非至善之人,卻也受先師之教,熟知仁義禮智信,小娘子務必信我!」
背著月光,那張面容此刻描了一層陰影,觀音婢雖難以看清,卻分明感覺他目光炯炯,明澈而堅定,銳利而深邃,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迫之感。若在平時,觀音婢當會反感他人這般強勢,然而此刻,注視著那雙炯炯目光,觀音婢竟莫名心安。此時此景,與前年那雙天目何其相似!觀音婢眼前恍惚,彷彿再次身臨夢境,然又少了一物,觀音婢努力回想,卻如何也想不出。
「彼人將至,小娘子快請動身……」世民以其猶豫,徑直過去。
夢中之感倏忽而散,一切回歸當前。觀音婢再看他時,已是一張俊容放大在前,竟是少了那副從未揭開的黃金面具。觀音婢微感失落,眼前這雙星目燦燦,雖明朗照人,卻終非那雙動人心魄的天目……
「快請上船,」世民拱手請道,「否則來不及了!」
觀音婢非扭捏之人,此時也少了幾分警惕,應了一聲,又懇求道:「可否攜之同往?」
世民望一眼猞猁,柔聲笑道:「可以,小娘子快請登船罷!」
世民搬猞猁於船,毫不費力,觀音婢暗自佩服。一切妥當,世民跳上船,執了撐篙,望她笑道:「請小娘子坐好,船開也!」
觀音婢聽他學作船夫腔調,掩袖而笑,一掃臉上的疏離。世民終見她笑,暗自高興,竹篙對岸一磕,漁船快速後退,滑至寬闊水域,倏地掉頭。
只見水面劃過一道粼波,漁船駛入藕花深處,驚飛了夜禽,遁入水草間;劃破了水月,碎成白玉粒。萬籟俱歌,荷塘氤氳在夜氣中,彷彿無人來過。
未幾,滿池荷葉亂顫,鳴禽紛飛,棲於荷葉上的水蛙似也察出危險,紛紛跳入水,伸展著四肢,朝水深處滑翔而去。
一行人漸行漸近,夾著嘈雜人聲,月下山林本該寧靜美好,此時卻充斥著萎靡匪氣。
「阿郎,我們將去何處?」
一句高聲質問,令眾人反應過來:「為何重返終南山?」
向海明望向頹喪的人群,自前年建國門起事,他們已流亡兩年有餘,每日食不果腹,士氣低迷。向海明一時沉默,那人又道:「楊隋承祚三十載,命不當絕,我等豈欲藏匿終身耶?」
果然,此話一出,人群議論紛紛,焦躁不安。向海明終於開口:「今天下動亂,皇帝好殺伐,官吏多貪殘,世間焉有安身立命之所?」見眾人沉默,又道,「如今之天下,無一方樂土,安居則受凍餒,造反乃得活命,故有長白山知世郎、平原郡阿舅賊、瓦崗寨翟法曹者。我等唯有遊走山林,才能得以延生!」
「阿郎言之有理,然匿於山澤,終非長遠之計。」
向海明凝眉:「如今四處起義,官軍疲於追討,必於我等無暇以顧。暫居終南,可免奔波之苦。」
眾人思量,紛紛點頭。一人又道:「然舊寺廢置兩年,或已為人所佔……」
「彼有禪寺!」
餘人望去,喜道:「當真天助我也!」
眾人士氣高漲,皆待向海明發話。向海明觀察須臾,緩緩開口:「彼龍池寺乃皇家禪寺,官賈往來不少,不宜據之。」說罷領眾離去。
「真義士也!」世民隱於水燭,不住讚歎,恨不與之結交。
觀音婢跽坐船頭,聞言反問:「彼暴民也,郎君焉與嘆賞?」
世民將竹篙擱之,趺坐於艙,以緩酸乏。抬眸對上那雙明眸,笑道:「暴民作亂確實可恨。然彼人非短淺之輩,卻淪為流民,故嘆惋之。」
流民未占尼寺,觀音婢亦未輕之,方才所問,不過試其見識,因而頷首:「聞其談吐,不似尋常民庶,若走正道或有大用,然不知將來如何。」
世民點頭,無奈嘆道:「然若天下安定,百姓豈欲作姦犯科乎?大業以來,皇帝興宮苑,好攻伐,致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去歲以來,多地民眾逼為盜賊,莫能禁絕。某惟盼風波早定,天下太平……」說罷一聲惋息。覆巢之下,難有完卵,天下大亂非他所願,況阿耶才遷殿內少監,正是仕途大好之際。
觀音婢聞其言語憤慨難平,見其識人不論貴賤,觀其衣飾精細不菲,料是貴門出身,非為歹人,遂願相談:「然以現下之勢,恐難矣。」
世民眸光一閃,饒有興趣:「小娘子何意?」
觀音婢答道:「禮義生於富足,而盜竊起於貧者,百姓不能安居樂業,焉能知禮義耶?」纖指輕斂胸前翻卷的帔子,嘆道,「聖人連年征役,損耗無數,耗費天下則民貧,民貧則盜起,是以風波難定矣。」
身為閨中娘子,竟於時局也能論述一二,且與自己不謀而合,到底不能輕之。世民暗自嘆賞,卻又故意詰問:「蓋因去歲征高麗,乃致民怨四起,倘戰事平息,或有逆轉也。」
「不然。登極以來,聖人征斂不息,勞費無數,百姓疲弊久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故賊一呼而萬應,豈是遼海使然?」
「今無征遼,明亦有他役者,百姓何其堅忍,若非不堪貧勞,生活無望,豈會逼至盜賊?遼海之役不過燎原之火也!」世民答道,繼而目露精光,拱手嘆服,「小娘子論辯有理,未知如何尊稱?」
「妾……高氏。」
「高娘子熟諳時局,某實在欽佩!」
觀音婢回神,聞言掩笑,抬眸望他,眸中閃著奪目光彩:「郎君胸中早有丘壑,何必揶揄妾之拙見?」
世民嘴角上揚,卻莫名沉重,全無與人論難問對之快,因手撐船沿,愜意倚之,任山風拂過一片柔軟:「昔故友勉余勤以修身,以濟世安民為自任。然今亂象頻生,縱有才幹,恐亦無用矣。莫如此刻遊船賞月,學作閑雲野鶴,不失為快意人生……」一聲朗笑回蕩在山谷,隱有幾分落寞。
觀音婢自能聽出,知他非看淡世事,只當見景發嘆,因笑:「足下竟是南山隱士,妾失敬也。」說著舉手加額,鄭重行禮。
世民不解,見她掩嘴低笑,面帶几絲俏皮,瞭然一笑,因躬身還禮:「高娘子世外高人,不敢當也……」話未言畢,漁船卻不住搖晃。
世民反應迅速,操起竹篙插入水中,並注力於腳。索性船小,易於控制,船身不再虛晃。世民微微鬆氣,手卻施了一道外力,低首看去,正是小娘子抓住自己,而自己竟也就勢握起,渾然不知!世民一時錯愕,不知當否抽手而出。
觀音婢輕捂心口,待緩過氣,抬眸望去,四目相對,相凝無語。彷彿同時,夜蛙倏地噤聲,只能聞見彼此的呼吸,略無節奏。女子肌膚特有的細滑之感一如這夜風,淡淡溫熱中又夾著絲絲涼意,拂過即逝,卻餘溫尚存,令人一時無法忽略。其實世民也曾碰過女子之手,比如與姊妹玩鬧時,難免肢體接觸,彼時他未覺有異。然而今次,他竟首次感覺到,女子之手竟是這般柔軟細膩……
觀音婢驚得抽手,端了端身子,以掩飾窘迫,低道:「妾失禮了。」
世民聞之,回過心神,笑道:「……無礙。他們既已離去,我們也能上岸了。」說著撐篙的手用力反撐,船滑行而去,另一手正欲接替,卻稍顯停頓,彷彿那抹絲滑猶在掌中。只一瞬,竹篙帶起連注水花,化過一道弧線后,扎入池中,如此反覆。
水聲嘩嘩,觀音婢端坐於船,面色自若,心中波瀾卻似耳畔水聲,無法平靜。目光不時打量那雙大手——適才驚險,她慌不顧禮,以手攀之。那手棱骨分明,極有力量,恰似阿耶之手,卻又不盡相同。阿耶之手也,剛強有力,略多蒼勁。彼手微起薄繭,卻有拔鼎之勢,更為威懾,仿若再多用力,便能劈石斷玉。
再或許,阿耶這般年歲,其手亦當如此……一聲輕嘆落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