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話·下 月下故人
日頭偏西,街市上人群散去。未見世民等人,秀寧難免憂慮。若她隻身一人倒也罷了,然有兩小娘子,如若走失,回家難以交代。
「秀寧姊,我們……真要等家人尋來?」鄭觀音望著黯淡的天色,終於忍不住詢問。
秀寧凝眉望天:「這……」
佛慧見她語氣猶疑,慰道:「上山未必遇賊,不如走罷。」若不早歸,唐國夫人得知,必會責於三姊。
秀寧知其好意:「汝豈不懼山賊乎?」
「有何懼之!」佛慧拔出佩刀,果斷搖首,「若論腳力,山賊未必及我!」
「善!」秀寧本無所畏,只因顧及兩位小娘子,故而瞻前顧後。及聞佛慧之言,因令婢女:「務必護好鄭三娘子,跟緊我們!」
鄭觀音本欲勸止,又不便多言,遂從之。出了城,路過山腳村店,鄭觀音腳步躊躇,挽了秀寧衣袖:「與其冒險上山,不如歇此,待家人尋來,豈不更好?」
佛慧輕笑:「鄭三娘怕何?」
「我……」
秀寧亦笑:「三娘不怕,有我李三娘在,山賊未必敢來!」鄭觀音見她勢在必行,心雖忐忑,未免佛慧輕之,不敢再言。
天色愈暗,月牙沉入碧灣,灑下一地清輝。山野冷寂,依稀傳來山鳥的咕咕聲。因怕暴露行蹤,幾位小娘子拄杖穿於林間,不敢走山道。
「停!」秀寧忽道。
佛慧一驚,悄問:「何故?」
「有人來也。」
餘人大懼,四下張望,未見任何動靜,正是遲疑,又聽秀寧道:「來者眾矣!」
鄭觀音雙腿發軟,暗悔下山。正自失措,秀寧已拉她避至叢后,囑道:「勿動。」眾人聞言,一動也未敢動。
果然,數支火點出現在另一條山道上,欲近還遠,游移在空曠的山野中,略顯詭異。許久,果聞腳步迫近,幾幢車馬在數十大漢護衛下,緩緩上坡。應是貴胄商賈避暑而來。
秀寧見之,欲請求同行,卻聽鄭觀音一聲噴嚏,只聽她欲哭無淚:「飛蟲入鼻,我不堪其癢……」
佛慧連作噤聲狀,果然,那邊人馬立停,手持刀劍,一人大喝:「何人!」佛慧忐忑不安,她們定被誤作山賊了。正想對策,一人問道:「何故?」
紛亂的思緒瞬間凝滯,佛慧抬眼望去,只見頭車裡,少年揭簾而出。皎潔的月銀落於霜色衣上,頓覺黯淡無光,修長的身形立似玉樹,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清遠風姿。
「適才聞見聲響,不知何故。」
車中男子沉聲道:「料是鳴禽走獸,切勿驚擾眾娘子。」頓了一下又道,「四郎入車。」
佛慧回過心神,衝上前去,止道:「且慢!」
無忌正欲入車,聽見呼聲,回首相看,一道黑影急速奔來。借著幽暗的燭火,他一眼認出來人。
「放我過去!」佛慧拔刀。
無忌下車,沉道:「退下。」退開的眾人將來人呈現在眼前,果然是她。
本有萬千質問,此時相見,卻無從問起。佛慧呆立著,正欲開口,秀寧等人奔來,沖開二人。
秀寧撲至表妹跟前,上下察看。無忌靜立一旁,默然相看,見她傾頹的髮髻上插有幾根葉草,頗顯狼狽,想是又鑽了哪座山溝,或是掏了哪只倒霉鳥的窩。然……為何在夜裡?迷路耶?出走耶?
「李三娘?」
正不知從何問起,阿娘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無忌回頭看去,阿娘、阿舅、舅母皆下車來。
秀寧連忙上前問好,滿臉愧色:「我攜諸妹私自下山,因懼盜賊,逗留於此……」
高士廉早聞李三娘行事乖張,因笑:「正巧我們上山,不如先護爾還家。」
秀寧大喜:「多謝治禮郎!」
鮮於氏亦笑:「諸小娘子隨我坐車,至於婢子……去到阿茉車裡。」秀寧萬般感激,隨去車裡。佛慧慢行於后,與無忌視線相接,最終移開。
車隊出發,高氏看一眼佛慧,目光略停留,見她笑望過來,臉色尷尬。
佛慧亦覺尷尬,當年議親,高夫人並不屬意她,為此,無忌賭氣不去西巡,令高夫人大為惱火。想及此,佛慧一陣心酸,卻非高夫人之故。彼時無忌何等堅定,發誓非她不娶,而在方才,難得相遇,他竟不曾問候一句,只淡掃了自己一眼,而後擦肩而過,仿若陌路。仔細回想那道目光,好似少了甚麼?
思來想去,竟是責備!那是她奪他書卷時,他無奈翻動的白眼;那是她墜馬後,他諷她不自量力的冷眼;那是她看書犯困時,他拍醒她的厲眼……而今,他竟不願責備自己了!
反應過來,佛慧氣惱地跺腳,秀寧一旁喜道:「柴郎來也!」細聽之,車外,世民等人正與高治禮郎寒暄。原來,竇氏久不見秀寧,盤問之下,乃知已是下山,因遣人來尋,可巧遇見高家,得知秀寧等人在列,乃是同返。
行至岔路口,眾人簡短道別後,世民朝高士廉拱手道:「有勞治禮郎相助,改日定當登門答謝!」
高士廉朝他笑道:「前年,爾亦解我之憂,何勞之有?」
「不足掛齒也。」世民謙笑,又與無忌辭別,目送他們走向另一山道,方與眾人還家。
「觀音婢?」中間馬車裡,一句清脆女音響起。
半揭的車簾隨著縮回的纖指倏地放下,遮擋了夜色中策馬少年的背影。半眯的老媼聞言摟過外孫女:「夜裡有風,觀音婢來此。」順勢握過她半涼的手,輕輕暖著。
「阿婆好偏心!」黃衫小娘子不滿嚷著。
高母騰出一手摟過孫女,嗔笑:「偏你愛吃心,盤阿雖幼,不及爾小性!」
另一青衫小娘子掩嘴偷笑,被堂姐瞪了一眼。茜衫小娘子偎在外祖母懷中亦笑,腦中卻現出方才所見。
月色中,故人舉止從容,談笑自若。可惜相隔較遠,未能看清容貌,且聲音陌生,唯只那尊高徹英挺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熟悉之感……
清明多雨,眼見天欲雨,濮陽郡夫人長孫氏趕在清明前日上山。
一早,長孫氏一行前往薛國公府。薛國太夫人出門,見元娘而訝之:「元娘因何受傷?」
元娘低頭答道:「起夜跌倒所致,太婆無須擔心。」
長孫氏與母扶祖母上車,說道:「方才我亦驚之,承功失責也!」說著白了長子一眼。
元娘笑道:「小傷而已,阿家勿怪郎君。」
一行人順利上山,安頓完畢,長孫氏訓子:「元娘幼無父母,有苦不言,好娘子也!務必善待之。」
宇文承功沉默須臾,乃道:「兒知也。」
長孫氏笑道:「如此便好。」
回到內院,室內笑語鶯鶯。「娘子心情大好,因來避暑乎?」是婢女詢問。
元娘笑道:「聽聞姑姑亦在終南,兩年未見也,焉不喜悅?」
「是也,昔未出閣,娘子雖無兄弟,尚有五姑善待,如今……」
「今有大家善待我,足矣,人不可貪心,妄求人人善待之。」
「然郎君狠心也……」
一陣沉默后,元娘嘆道:「郎君其心不壞,我命該如此……」
「娘子何意?」
「快教人送帖罷。」
婢女領命而出,宇文承功避讓不及,揮退之,遂入內。元娘顧盼大驚,手中之筆滾落於席。宇文承功拾之,順勢而坐。
元娘低下頭去,微微發抖。宇文承功細看其傷,只一瞬,目光復又兇狠,拂之於地,倉皇而出……
輕薄的芭蕉紗挑逗著初夏的陽光,欲拒還迎,車裡忽明忽暗,將車外人影映入眼帘。
鄭觀音趁阿娘閑話的空當,出神望著車外說笑的幾人,準確而言,是將目光聚在那個英武背影上,見他與身旁娘子高談快論,心下一陣失落。
其實世民也不疏遠她,尤其相識那陣,對她格外關照。可不知為何,許因他們志趣不一,二人話難投機。猶記李家剛去樓煩,她也曾去信數封,他雖也回復,卻只寥寥數語,她也不再自討無趣了。如今見他與秀寧、佛慧有說有笑,不似與自己的客套,鄭觀音難免失落。轉念一想,秀寧是其至親,佛慧亦其表親,比之其他世家娘子,世民待她也算特殊。如此想來,鄭觀音不禁後悔,因在出發前,秀寧邀其騎馬,猶豫之時,她偷望世民,見他目光淡然,索性婉拒了。或許他一個眼神,她縱使不善騎馬,也會欣然應邀。這般想著,鄭觀音暗悔不當拒絕,至少此時可參與其中,聽他們談論。
「今二郎悅甚,何也?」說笑了一陣,秀寧話鋒一轉。
世民不知她擠兌自己,笑道:「將見無忌,我自然高興。」
秀寧故作疑問:「豈為見無忌耶?」
「不然為何?」世民白她一眼。
「以我不知也,」秀寧鄙夷一哼,擠眉笑道,「聽聞高家小娘子如花似玉,汝豈不欲見乎?」
世民會意,作思索狀:「世人皆贊治禮郎狀貌若畫,其女料比自喻香玉者貌美,確該一睹風采。」
秀寧頗惱,佛慧朝她促狹一笑,幫腔道:「治禮郎雖只一女,然其從女、外甥女皆寄居於家,未知二郎鐘意誰者?」
玄霸蹬馬跟上,聞言笑問:「二兄欲娶高氏女乎?」
世民橫他一眼:「尋常娘子難入我眼!」因揮鞭朝前馳去。
佛慧捂嘴笑道:「二郎害羞了!」
玄霸頷首,秀寧卻問:「高家之事,爾何得瞭然若此?」
佛慧結舌,連忙解釋:「鄭三娘曾有提及。」見她恍然,乃是鬆氣。其實,她曾悄向高家婢子打聽無忌,故而得知。
一行人終於到達高家別墅,竇氏等人向高士廉道謝,又向高母指認了幾個晚輩。高母未曾見過,因招幾人上前細認。
「郎是李二郎耶?」高母望著躬身作揖的華衣少年,和藹笑問。
世民笑答:「兒正是。」見她招手,目光溫和,不似傳聞中祖母般嚴苛,世民上前,雙手扶住她伸來的手,躬身聽她問話。
高母上下打量了世民,不住點頭:「果是骨格清奇,非尋常小郎君也!」
竇氏一旁笑道:「夫人謬讚,此兒頑劣無知,若有失禮之處,還望擔待。」
世民未見無忌,卻注意到高家兩小娘子,果然狀貌如畫,儀止清麗。正自沉思,聽阿娘問道:「高夫人安在?」
高母道:「小女去了寺里,近日不在家。」
「拜帖垂詢之時,小姑已前往龍池寺,切勿見怪。」士廉妻一旁解釋。
竇氏笑道:「高夫人禮佛,妾豈會怪之?」
「展眼長孫公已逝三載,當年未及拜訪,憾也!」河內夫人嘆道,見鮮於氏在座,深覺不當多言。
鮮於夫人尷尬一笑:「妾女無教,妾之過也……下月端陽節,妾請眾娘子及小娘子去湯峪洗浴,彼時再令美音當面請罪,恭迎高夫人還家。」
高母輕笑:「三年前,鮮於娘子亦如是言,有心了。至於湯沐,老婦豈須沐蘭湯?爾等年輕娘子去罷。」
河內夫人見鮮於氏大窘,心下得意,示意竇氏,卻聽她笑道:「湯峪擁上佳湯泉,乃湯沐佳處,若夫人不去,妾亦不敢去。」
鮮於夫人感激相看,又朝高母笑道:「還望夫人賞個薄臉,務必光臨寒舍。」
「好,老婦非掃興人也,」高母見眾娘子目光企盼,於是鬆口,「只望鮮於娘子守信,務令鄭二娘前來謝罪。」
鮮於氏連連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