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話·中 再見故人
聲勢浩大的除夕儺禮向諸蕃展示了大國禮儀,然禮畢不久,也就是天亮前幾刻,數十人頭戴白冠,身穿白衣,焚香執花,口誦彌勒菩薩心咒,朝建國門走去。
「爾等何人!」監門質問。
為首者作禮:「我等彌勒者,蒙佛授記,下世成佛,度化眾生,往生兜率天。」
監門見那人慈眉善目,稽首道:「彌勒佛下生人間,信男不識尊駕,還望恕罪。」守門的士卒紛紛叩首迎拜。
忽地,諸僧蜂擁而上,奪衛士武器。為首者令道:「隨我入宮,誅殺昏君!」
「新佛出世,剷除舊魔!」一群人執刀入宮,殺氣騰騰奔去顯仁宮。
齊王暕恰出宮,忽有傷兵來報:「大王,有賊入宮行刺!」因令:「速去斬之!」
僧人人少不敵,死傷大半,逃竄而去。一場叛亂事發突然,平定迅速平定,彷彿一場鬧劇,卻又似乎在新年之際給一片盛世氣象的楊隋江山種下詛咒。此後不到一年,反抗楊隋的義旗如雨後春筍,高舉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短短七年裡,各地大小起事百餘起,民眾壓抑多年的熊熊怒火自下而上,將曾經預言將有二千年基業、二百世皇統的楊隋江山燒了個乾淨,此後話也。
彌勒起事的消息傳來,皇帝聞之震怒,令齊王於東都大肆搜索,本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的原則,京中彌勒信者,不論謀逆與否,皆被問罪,連坐者竟達千餘家。一時間,洛陽城內人心惶惶,戒備森嚴,才待幾日的觀音婢亦有察覺。
出城時,監門將軍攔車盤查,阿舅連忙出車,揖道:「某太常寺治禮郎高儉是也,未知將軍有何指教?」
「原是高治禮郎,久仰才名。前日有賊起事,故今嚴查出入,還望治禮郎擔待。」
高士廉連道:「將軍身負重任,儉自當配合。」
監門將軍令人檢查車駕,見是觀音婢等人,高士廉解釋:「因備儺禮,某攜小女入都。小娘子怯弱不知禮,某之過也……」因朝雲阿等道,「快快下車,切莫耽誤將軍正務。」
「不必了。」監門將軍阻道,「治禮郎清名在外,豈會私通逆賊?某不過例行公事而已。」因朝守衛道,「放行!」
「多謝將軍!」高士廉拜辭而去,心底略略鬆氣。
與坊間人人自危不同,唐國公府里迎來送往,顯然未受任何影響。
「鉅鹿郡公府今來納采……」竇氏端坐於榻,緩緩說道。目光掃向榻前,望見愛女深陷的眼眶裡燃起光芒,強作堅硬的面容柔和幾分:「往後是貴是賤,皆由命也,勿怨父母。」
秀寧喜道:「阿娘同意了?」
竇氏頷首:「爾執意嫁之,我能奈何?」
「謝阿娘!」秀寧勉力長拜,方一抬首,眼前一黑,竟厥了過去。
原來,竇氏氣憤秀寧私許柴紹,恐其日後為人所輕,故作不知其事,假意為秀寧議親,實則試探柴紹,順便懲罰秀寧私許之舉。誰知,聞知父母議親他人,秀寧閉閣不出,甚至絕食相逼,竇氏這才鬆口。
因皇帝以諸蕃酋長畢集洛陽,欲於上元這日在端門街盛陳百戲,直至月終乃罷,故李家推遲外赴,柴李兩家加緊籌備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等儀。
這日,竇氏於房垂問親迎事宜,世民急步入來:「阿娘,長孫將軍病歿了?」見阿娘頷首,世民如聞晴天霹靂,良久呆立。「阿娘早知耶?」
「是也。」
世民惱極:「阿娘胡不告之於我?」說著趺坐於蓐,臉色怨怨。
「乃父曾受皇帝譴責,且我們居守外地,不宜擅自行動,故未赴喪。」
世民倏地起身,額上青筋暴起:「將軍贈我落雁弓,教我箭法,有如恩師也。阿娘隱之不告,實為陷我不義!」
「爾往何去?」竇氏見他憤然離去,急問道,侍女卻執書入來:「娘子,民部尚書夫人來帖。」
竇氏展帖閱過,朝侍女道:「備好花燈,去至長孫尚書府。」
「二郎緣何不悅耶?」阿芙目送小郎君出院,問與阿茗。
阿茗手執雞腿骨,吮指道:「我方雲長孫公病歿,二郎聞見,問於主母后,匆匆而出。」
阿芙自顧餵食猞猁:「二郎必是去往大興了。」
「嗐!」阿茗大驚,「明日親迎,能趕回否?」
阿芙搖首:「難料也。」
阿茗嚷道:「二郎許車障後去端門看戲,聽阿孟雲,端門戲場熱鬧非凡,若二郎不歸,我們亦不能出門。」
阿芙白她一眼:「三娘出閣,此等大事,二郎豈會不歸?」阿茗聞言,安心啃著雞骨。
竇氏去到長孫熾宅時,婁氏引之入閣,二人互致問候后,竇氏直問:「夫人令妾前來,未知長孫公有何指教?」
婁氏暗嘆,因笑:「早聞唐國夫人明睿人,果然見人如聞。實不相瞞,今日相請,確為仲熾之意。只因不便登門,故煩夫人來府,未知夫人會否介意?」
竇氏謙笑:「長孫公但請吩咐。」
長孫熾出自屏風后,長揖道:「多謝夫人。」
竇氏起身見禮:「昔年舊恩,妾長記於心也。」
二人相望一眼,俱是感慨。長孫熾由婁氏扶著坐下,行動微顯艱難。
竇氏看在眼裡,目光怔忡。一晃三十載,當年清宮之景歷歷在目。彷彿就在昨日,他從殺氣騰騰的人群走出,燭點映在他俊朗的雙目里,看不出一絲溫度。父親單手捂上她的嘴,唯恐她再說出大逆之言。她掙扎不得,雙目瞪視,恨不能奮起而殺之。
「大長公主、駙馬,某丞相府功曹參軍長孫熾是也。傳言宇文招少子藏匿京中,某奉丞相令搜於各府,還望通融。」他上前揖道。
阿娘捂她在懷,斂衽道:「長孫郎要務在身,請便也。」
「多謝。」只見他大手一揮,兵士搜尋而散,一時間,公主府上下騷動不安。
她仇視他,如同仇恨逆臣楊堅一般。因為就在剛才,她聽說長孫熾率人清洗皇宮,誅盡宇文氏族,以為楊堅登基作最後準備。憤恨之下,她投床大哭:「恨我不為男,以救舅氏之難!」父母連掩其口:「汝勿妄言,滅吾族矣!」話音剛落,他便率眾而入。
室內一片沉寂,惟余幾雙眼睛沉默對峙。她冷視於他,一副視死如歸之態。而他望著雙目瞪圓的自己,冷峻的面上竟閃過一絲笑意。
不久,眾人無果而回。他抱拳笑道:「打擾之處,還望大長公主恕罪。」說罷目光掃過自己,健步而去。
直至遠去的身影隱沒夜色中,竇氏方覺回神,目光望向眼前的花甲老者,感慨不已。
長孫熾亦頗感慨,當年豆蔻之年的小娘子輾轉已是不惑,眸中的慧光也已深深內斂,而那股慧光恰為他嘆賞至今,也是他請她前來的原因。「某請夫人前來,實有一事相告。」
竇氏正色:「長孫公但說無妨。」
「夫人明睿人,教養子女必然不差,鵝王生前曾有意聯姻……」竇氏眸色詫異,卻未接話,只繼續聽著:「夫人之諸子,二郎幼而聰穎,鵝王尤愛之,欲許以五娘。然伊不幸身故,未得如願,亦某之憾也……」長孫熾長嘆一聲,「婚姻大事,夫人自有定奪。某告以此事,只盼夫人擇婚之時,願以五娘為慮。」
竇氏頷首:「妾明了。長孫女名門之秀,世人無不求之。倘日後結親,妾必奉上妁人禮。」
長孫熾安心一笑:「妁人禮倒不必,某隻盼告慰弟之亡靈。」二人俱不知,三十年後再見,卻也是最後一敘。
回宅途中,阿梅問於主母:「娘子欲選長孫五娘乎?」
竇氏沉默須臾,嘆道:「為時已晚……」
莫非主母已然定親?阿梅欲再詢問,見她閉目小憩,眉頭微皺,遂壓下疑惑。
至家未見世民,竇氏正欲詢問,三胡忽泣入:「阿娘!」
竇氏愣住,阿梅斂色:「三胡,尊卑有別,不可無禮!」因令人遣出。
三胡跪過去,哭道:「阿娘,我是四郎!」
竇氏驚而推之:「三胡放肆!念爾初犯,今次不予責罰,再若胡言,必逐出府!」
「三胡年幼無知,還望娘子恕罪!」陳善意跟入,伏拜請罪。
「阿……阿陳,快告之阿娘,我是四郎!」原來陳夫見主母優待三胡,欲道出實情以邀寵。然陳善意不舍,爭執之時,被三胡聽去。
「三胡……」見他瞪過來,陳善意連忙閉嘴,再看主母臉色鐵青,愈加無措。
「何故?」李淵入來。
三胡見之,撲至李淵跟前,哭問:「阿耶為何不認我?」
李淵怔住,望向竇氏,一時無措。竇氏看在眼裡,瞭然幾分。李淵遂引三胡過去,道:「其實……」
「不必了!」竇氏目光迴避,冷道,「爾等皆退去。」
「阿娘……」三胡欲前,被她厲眼止退。
人皆退出。竇氏扶額,半晌說道:「汝必知一切。」
李淵跽坐於側:「我不忍相棄,故交阿陳私養。」
「我與三胡種種,汝盡觀於眼。」
李淵低眉答道:「是也。」
竇氏眸里浸出水光,頃刻轉成一道寒光:「故汝任之近我,希我親昵之?」
李淵頷首:「畢竟乃我骨血,焉能棄之……」
「汝果有怨也……」
「未曾有之。」
「昔我不養妾生子,棄爾骨血,汝豈無怨乎?」
李淵遲疑須臾,搖首。竇氏凄笑一聲,半晌說道:「在你看來,我不過毒婦耳。」
「非是如此。」
竇氏抬手止道:「此話到此為止。爾欲養三胡,我無權干涉,然不可見我跟前。」
李淵欲勸,須臾嘆道:「我知如何處之。」
李淵認回三胡后,因他生於元月,名之「元吉」,念他委身為奴多年,大為憐愛。
彷彿一夜之間,胡人如潮湧入洛陽城。每走一處酒食肆,皆能看見胡人醉飽而散,不付一錢。
秀寧隔著絹紗,問道:「胡人焉敢如此放肆?」
柴紹切好羊肉,蘸醬遞之:「聖人許諸蕃入市交易,並令胡客過酒食店者,須邀延就坐,不取其錢。」說著指向窗外,「汝看諸肆,檐宇如一,盛設帷帳,皆皇帝之令也。就連賣菜者,亦須龍鬚席鋪地。」
秀寧正欲詢問,見一胡人問於店主:「店家何不取其值?」
店主依令答道:「中國豐饒,酒食皆不要錢。」
胡人驚訝,因問店主:「先來洛陽,未見絲綢纏樹,今何故也?」
店主答道:「中國豐饒,絲綢充盈,故用於纏樹。」
胡人微疑:「中國亦有貧者,衣不蔽體,為何不以此物與之,纏樹何為?」
店主羞慚而不能答。
秀寧見那胡人有些聰明,因請酒博士邀其入席。胡人過來作禮:「某何潘仁也,幸會。」
柴紹作揖:「某柴紹也,此我娘子李氏。」
秀寧欠身,臉浮薄暈,所幸面紗遮住:「爾狀似吐蕃人,卻口說洛下音,常來中國耶?」
「娘子聰慧人。」何潘仁道,「某仁壽元年來此,距今已然九載。」
秀寧頷首,以示瞭然:「聽聞兩百年前,吐蕃國天降經卷寶塔,其解義者在中國?」
「是也。」
「我不信之。」秀寧道。
何潘仁斂笑:「何也?」
秀寧笑道:「妾不信佛。」
中原人無不誠心禮佛,何潘仁頗感驚奇,亦笑:「信則有,不信則無。」
三人俱笑,又說些吐蕃見聞,相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