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話·上 骨肉欺凌
既夕哭這晚,家眷親屬在殯所對著靈柩作葬前最後一次哭奠,身為長輩的太夫人鄭氏再次到場。
安業拄著苴杖嘆向族親:「依卜,後日為發引之日……」說著掩袖痛哭,眾人紛紛勸其節哀。
二娘弄瑰大哭,整著疏衰裳起身道:「我有一惑也,不知當不當問?」
眾人一臉疑色,見她腳拖麻屨走至堂中,問道:「據妾所知,雪災當日,大人本已隨駕回營,如何凍傷耶?」一語引起眾人疑慮,堂內一片沉寂。弄瑰指向恆安:「二郎隨軍,應有所知!」
恆安垂首泣道:「我不知……」
「侍奉大人失職,爾枉為人子!」弄瑋捶打其身,推搡之間,髽上柞木惡笄墜地,散發凌亂,其失神之態,尤為堪憐。眾人連忙勸和,一場混亂方是平息。
鄭氏扶之坐下,勸道:「二姊勿急,阿家亦隨軍,應有所知也。」
弄瑰聞言,望向高氏:「母親可否予以交代?」
高氏抬眸,眾人目光畢至。「我……」
「請母親交代!」灼灼目光迫得高氏不知言語。
「我說!」一直默跪的觀音婢低泣,「阿耶回頭尋我,故而……」
弄瑰捶胸痛哭:「大人狠心也!寧為此女喪命,拋下一眾子女!」
觀音婢愧疚而哭,弄瑰啐道:「爾哭何也?若非爾故,大人豈會喪命?該死者本汝也!」
「二娘,此話過矣!」高氏摟住幼女,沉臉道。
「豈非如此邪!此女命有四劫。」弄瑰因指觀音婢,「汝之猞猁害阿鄭落胎,大人如今因爾而死,汝豈天煞星哉?」
「二姊!」無忌氣忿不已,欲辯之,伯父長孫熾開口:「亡父屍骨未寒,二娘嘴下留情。」
「我……」
長孫熾抬手止道:「生死無常,福禍難料。此次雪災傷亡無數,任誰也不會棄女不顧。」
一直沉默的太夫人亦道:「二娘亡父之心,情有可原也。然喪事當前,宜同心和睦,勿擾爾父西去。」
「阿婆……」
安業打斷阿姊,朝太夫人、諸父、諸母躬道:「阿婆所言極是,葬日在即,應以喪事為重。」
眾人點頭稱是,稱讚安業至孝明理。哭奠後人聲散盡,阿羽巡夜,行至拐角,聞見有人爭執。
「為何打斷我?」是二娘的聲音。
「於時尚早,阿伯之言,無非偏袒高氏母女,此時大鬧,必會勸和。」
「既是如此,胡不早令我緘口?」
「我欲觀親友之意也。如今看來,除了阿伯,餘人皆在旁觀,無意插手。」
「是也,形勢有利我等!」弄瑰恍然。
天色微明,兩支火燭俟於殯宮門外,觀音婢先隨家人立於朝夕哭處拜謝賓客,俄而入至堂下即位。堂內一片沉寂,商祝手執三尺細白大功布走至西階盡頭,連發三聲「噫歆——」,以警醒亡者神靈。
「啟殯——」
商祝三告神靈即將啟柩,而後一聲命哭,眾人方始號哭。一片哭聲中,一執燭者奉舉火燭入來,周祝取下坎穴前的銘旌,與夏祝在階下相遇后,各從右側走過,復插於庭中重鬲。有司徐徐起出坎穴中的靈柩,商祝以大功布拂柩之塵,並覆以用於小殮的夷衾。
一切事畢,遷柩於廟祖奠。只見微亮的晨光中,長長的隊伍行在街上。插有銘旌的重鬲被載著行駛在最前,其後跟著長長的祭品之列,燭炬晃動著火光緊隨其後,照著被輁軸載著的靈柩。
到達祖廟,有司從西階抬靈柩至兩楹柱正中,朝北置於夷床之上,諸祭品隨之陳列堂中。重鬲則被置於庭中,同時陳放亡者生前所乘的棧車、藁車及道車,內置盾牌、箭袋、革制馬韁、皮弁服、朝服等物。
觀音婢隨家人在東階朝西而立,向來賓行拜禮。目光觸及阿耶生前之物,心如刀絞。一切禮畢,有司裝飾柩車、陳設明器於庭,以待落葬之日到來。
次日天明,重鬲之旁設有少牢五鼎,柩車之東則設四豆、四籩、醴酒等祭品,此是最後一次亦是規格最高的奠祭——大遣奠。許多前來參加喪禮的官吏、親友靜立於庭,以待大遣奠后最為隆重的讀賵、讀遣儀式的開始。
只見家史走至堂中,面西而立,眾人相互勸戒,止哭聆聽,唯有喪主低低哭著。家史手執賵書,宣讀助葬物品。緊接其後,代表君派使者的公史走至堂中,命令勿哭,待堂內肅靜之後,方執遣策讀之,公示將隨葬的物品。
長長的物品列單似在炫耀著葬禮規格,卻並未令觀音婢寬慰些許。阿耶縱橫捭闔的一生,豈是此些身後榮華所能比及?
大遣奠后,甸人將重鬲從廟門中央抬出,並將車馬拉出套好,再將所有祭品、明器撤除后,送葬之列始發。
只見素帛漫天,哭聲動地,三百送喪者執紼挽車,走於前面,觀音婢與家人緊隨柩車之後,朝著墓壙走去。棺飾柳池之上,銅魚悠悠晃著,好似阿耶在漸行漸遠。想到阿耶將長眠寒地,觀音婢悲從中來,嚎啕大哭,在一片號哭中尤是哀切。到達墓地,落葬獻畢,再架折封土,眾人方是返回祖廟,行反哭之禮。
代表賓客的長者自東階上堂,安慰安業:「此亦無可奈何!」安業不忍立就主人位,只在主人位之東答拜。繼而相送長者下堂與賓客出廟門而去,再拜叩首,感謝他們前來送葬。
三虞祭前,阿羽給居喪的安業送去換洗衣物。走近中門東牆下,隔著倚廬帷帳,見安業飲酒,欲去勸說,卻聽他道:「亡母怕是未曾料到……大人非是為國捐軀罷?」嗤笑一聲,「大人常說丈夫當死沙場,然爾為女而死,可笑可嘆也!」一口苦酒吞下,冷笑道,「大人如此在意繼室母子,兒定處好身後事……」
阿羽預感不妙,及其醉倒,放下衣物,急忙趕回。
「伊意欲何為?」高氏立在代替亡夫神主的木牌前,聞言問道。
阿羽答道:「暫不得知。」
「一場紛爭在所難免。」高氏微微嘆氣,「如今形勢,只得倚仗長伯……」
阿羽面色憂慮:「鄭娘子嚴禁出入,大郎君身在東都,如何取得聯繫?」
高氏緩緩轉身:「百日卒哭祭將至,屆時三郎為書致謝遠親,彼時爾匿書其中。」
阿羽不住點頭:「確為一法。」
高氏正欲囑咐,瞥見一道身影閃過,驚問:「誰人?!」同時示意阿羽自側門離去。
觀音婢現身門口,身後跟有鄭氏房裡的奴僕。
「阿娘……」觀音婢張望一圈,看見阿娘,晃悠悠入來。
高氏莫名惱火,朝婢子揮手:「爾出之。」
「稟太君,我奉主母之命護送五娘於此。」誰知,那婢子並不聽命,特意點出「主母」。
「阿娘……幾日不見阿娘,觀音婢怕也……」觀音婢悲泣著撲進阿娘懷中。
高氏摟住女兒,吞咽了怒氣,對婢女道:「五娘思父,以致神志恍惚,若我相陪,或於病情有益。」
「這……」婢女俯首囁嚅,卻並無退讓。
「放肆!我母女相見,豈須爾等首肯耶?」高氏臉色陰沉,喝道,「且別忘了,堂內供奉為誰?」
觀音婢驚哭:「家裡好些壞人!等阿耶回來,我定要阿耶嚴懲壞人!」
婢女迫於高氏威懾,見觀音婢如今情形,又恐累及自身,連忙請罪:「奴因奉命,若令小娘子受驚,還望太君恕罪!」說著連忙退出。
高氏平復怒氣,輕撫懷中幼女,目光堅定:「五娘勿怕,耶耶不在,還有阿娘護爾!」說著忍不住淚流滿面。
一夜秋風凋碧樹,橙黃色的蝶形刺槐葉乘風旋落,好似黃蝶翩翩起舞。一身素白的小娘子仰望漫天紛飛的槐葉,試圖拈住空中飛葉,卻在觸及的那一刻放棄,如此反覆,不知疲倦。
婢女想起小娘子在一樹梨白下起舞的風雅之態,再見此景卻悲從心來。踩著覆了斑斑落葉的地磚走去,一股怒意涌至心間:五娘素喜整潔,此些婢子竟敢偷懶怠務!
「五娘……」
一聲輕呼將奎木狼驚得抬頭,見是阿梨,復又趴著曬太陽。
觀音婢拈住一片葉子,數了數枯黃的葉脈,遞至唇邊吹走,任其隨風而逝。
阿梨一陣傷感,也不顧禮數,執之飲泣:「五娘,我是阿梨……」
觀音婢打量須臾,問道:「阿梨為誰?」反應過來,奮力拂之,臉色沉道,「何來婢子,膽敢冒充阿梨!」說著搖首,「阿梨不見了,不見了……」
阿梨哭道:「五娘,我是阿梨!我是阿梨!」
觀音婢連推之,走至一旁,拾葉把玩。
「賤婢,果真在此!」
一聲厲喝驚得奎木狼爬起,虎視眈眈看向來人。躲去休憩的婢女聞聲跑來,俯首不語。
阿梨知是鄭氏,慌忙抹淚,頭也不抬:「娘子……」
鄭氏忌憚看向奎木狼,令奴婢驅之,方對阿梨喝道:「令爾好生侍候二娘,竟敢擅自離職!」
「娘子,二娘已病癒,奴可否回來侍奉五娘?」
鄭氏冷笑一聲,修長爪甲戳向其頰:「平日見爾做事伶俐,偏生腦子愚笨!我不妨再說一句,往後爾只能侍奉二娘——長孫家最尊貴的小娘子!」說著指向觀音婢,嗤笑,「伊如今只是孤女!勿要不識抬舉!」
阿梨拱手乞求:「娘子應有所知,五娘素有氣疾,葯膳由我掌管,可否……」
鄭氏打斷她,嘲諷道:「今時非復往日,爾以為,伊仍若昔日氣派耶?」
觀音婢忽地轉身,直視鄭氏。一雙眼眸雖無半絲情緒,卻盯得鄭氏略氣短,未知她將口出何言。誰知,觀音婢扇動手中一疊槐葉,對她笑道:「阿姊陪我玩!」
鄭氏欲拂之,豈料她迅速避過,轉而將一捧樹葉拋向空中,望著紛紛落葉欣笑:「飛蝶!飛蝶!」
發間、衣間皆是枯葉,鄭氏窘迫拂去,氣惱之下,令婢子訓之,誰知婢子猶豫不前。阿梨苦苦哀求:「懇請娘子息怒!娘子身為主母,當知尊卑有別,若此事外道,恐損娘子長嫂風範……請寬恕五娘,以示娘子慈心!」
觀音婢驚怕不已,四處張望:「阿耶,阿耶!壞人來也!」
只聽一聲吼叫,奎木狼怒衝進來,朝鄭氏嘶吼,面目猙獰。鄭氏心有餘悸,哼道:「罷了,今且放你一馬!」因對眾奴道,「我遣爾等在此看管,若敢懈怠,且仔細著賤命!」說罷在一眾簇擁下匆匆離去。
阿梨跟隨其後,回望立於樹下仰望簌簌落葉的小主人,滿臉擔憂。
秋高氣爽,草木枯黃。一望無垠的原上,衰草離離,在疾風狂勁的掠拂下,愈顯曠遠野魅。遼闊的天空中,一群鷂鷹時而展翅高飛,時而俯地衝去,在其下方,一隊快馬正在奔騰著。
重陽之日,李淵夫婦攜子女秋獵,一行人策馬放鷹,捲起漫天黃沙向北馳去。出了樓煩關,駐紮於高地,竇氏及長媳獨孤氏等人休息於帳,李淵則領建成兄弟散去射獵。
不久,三胡手執一兔奔回,伏道:「三胡以兔獻於主母。」
竇氏見智雲在座,而他竟擅離射獵,卻也未加苛責:「三胡有心,往後不可擅自離動。」
三胡頷首,喜形於色,立至智雲身旁,捕捉著主母隨時投來的目光。竇氏卻在與長媳說話:「大郎頗多私寵,新婦當以勸誡,切勿耽於女色。」
獨孤氏面色羞愧,輕輕應著:「是。」
竇氏望她一眼,微微搖首。說話間,李淵等人陸續而歸,各人收穫頗豐。
「娘子逢冬手足冰涼,鹿有溫腎之效,可以為膳。」李淵手指獵獲的野鹿,笑道。
竇氏掃過一眼,輕答:「有勞郎君。」轉而問向秀寧,「二郎安在?」
秀寧拭汗搖首:「不知。」
竇氏聞言,眉頭輕蹙,李淵慰道:「勿急也,二郎斯須便回。」
竇氏置若罔聞,目光望向帳外。李淵訕訕,坐席飲酒不語。
終於,世民騎著赤焰歸來。竇氏喜出望外,招之上前,嗔道:「怎去這般久?阿娘好生擔心……」
秀寧未見獵物,嗤笑:「想是一無所獲,愧見父母也。」
世民橫她一眼,令阿武取來布袋:「蒼耳散將用盡,兒割取蒼耳葉去也。」
竇氏替之拭汗:「教奴婢去之即可。爾不善識路,若是走失,如何是好?」
世民笑道:「阿武擅長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