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話·中 智諫童謠
在突厥逗留三日後,臣僚以天將冷,勸皇帝放棄去涿郡,皇帝雖不情願,思量之下,從之。啟民可汗隨從送駕,皇帝嘉其忠心,入塞時遣其歸國。
車駕一路入樓煩關,至太原,過晉陽,皇帝下詔營建晉陽宮。
晉陽宮原為東魏武定三年,權臣高歡在晉陽縣所築。開皇年間,帝時為晉王,曾兩度擴建晉陽宮。如今路經故地,皇帝不滿舊制,再度營之。
這日,皇帝於太行山行宮宴請近臣,問張衡道:「卿河內人也?」
開皇以來,張衡為皇帝籓邸之舊。事變之時,張衡受令入閣,挾制先帝,為皇帝登基贏取先機。故大業以來,張衡取代元岩為黃門侍郎,進位銀青光祿大夫,俄遷御史大夫,甚見親重。
張衡恭敬答道:「臣家在濟源。」
皇帝臨時起意,笑道:「朕欲過公宅,可否為朕作主人。」
張衡拜道:「鑾輿駕臨,臣不勝榮幸!」
「陛下,」宇文述道,「此去濟源,山高路險,頗費周折,乘輿宜早日還京。」
皇帝斂色:「普天之下,莫可擋朕者。傳朕敕令,自太行開道達濟源,半月後,朕幸張公宅。」群臣知皇帝好遊玩,故不再勸。
果然,皇帝二話不說,頓於太行行宮,再征民夫開直道九十里,直達張衡宅。故張衡先馳回河內,備酒食以待。
太行山峽谷毗連,多瀑布湍流,歷來為兵要之地。此處山谷清幽,湧泉如瀑,靈寺高聳。其中,蒼岩山興善寺因朝廷所建,制度恢宏,加之其石泉水傳聞有祛病美膚之效,引來眾多路過商旅及民眾前去。
上山後,觀音婢為蟲叮咬,婢女雖用藥散風卻紅斑不消,高氏遂攜女慕名前去。借住期間,觀音婢每日以石泉水沐浴,加之服以蟬蛻、麻黃等葯,果見疾愈。
不知因何,此事被皇后得知,以南陽公主患癬疥之故,特召高氏母女進宮詢問。
皇后問過觀音婢疾愈前後,與高氏拉起家常,觀音婢則安靜坐於母親席下。
「其姊閨名皆以玉字,故名之玥也。」觀音婢聽見蕭后詢問她的生辰名姓時,阿娘如是作答。
蕭后故作無意問起:「玉字頗多,緣何獨以玥耶?豈無其他寓意?」
高氏稍作揣度,以其同名之故,故而問起,因笑:「觀音婢落草那夜,月明如珠,季晟即景取意,因需從玉,故取玥字。」
「原來如此,」蕭后慈愛望著觀音婢,笑道,「此女與我名同,想來頗有淵源。小字『觀音婢』又作何解?」
「觀音婢兩歲染疾,遍訪名醫無效,后得蕭吉公賜字,寄名觀音座下,後果疾愈。」
蕭氏撫了撫髻上宮婢佩戴的茱萸,耳中留意著高氏之言,不時頷首而笑。瞥見觀音婢無奈搖首,笑問:「長孫五娘為何搖首?爾母言過其實乎?」
觀音婢朝皇后拜了拜,道:「臣以為,死生福禍起於自然,豈由神佛所造耶?臣之疾愈乃藥石之效,非神功也。」
蕭氏見其正色之態,頗覺好笑,因問:「此話怎講?」
「請教殿下,世間有神乎?」
「世人皆以舉頭三尺有神明。」
「然亦有無神之論,」觀音婢道,「無神論者以為,世間本無神,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神本一體,是以身死則神滅,何來輪迴之說?而萬法萬性皆自然,命者,自然者也,非神所造也。」世人頗敬神佛,觀音婢於此頗有微議,及涉獵《神滅論》等籍,愈加推崇無神論。
高氏斂容:「五娘不可亂語。」
「高夫人不必拘謹,」蕭氏朝高氏笑道,「今日閑話,可暢所欲言。」又問向觀音婢,「雖說萬法皆自然,非人力所為。然若凡事皆無為,豈非坐以待命耶?」
觀音婢答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無為』即順自然所為,意謂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為;若當為而不為,是逆自然也,故此『不為』卻是有為。人有不為也,而後方可有為。」
聽她一段繞舌之語,蕭后一時難釐清,故盈盈笑問:「長孫五娘好道耶?」
觀音婢謙遜側身:「臣略讀道家,知其大義而已。然黃老之術好讖緯之說,求長生之道,實弊俗也,臣恥之。故臣以為,一切學說取其經典足矣。」
蕭后淡飲一口清酒,朝高氏笑道:「長孫五娘小小年紀見識獨到,與眾不同也,吾大愛之。」
傳聞皇後知占候之術,先帝以神附之,乃改立太子。且開國以來,文帝自許隋生於佛,廣傳佛教兩朝帝后皆號「總持菩薩」、「莊嚴菩薩」。高氏恐犯忌諱,遂朝女作色。
好在皇后並未在意,招觀音婢於前,在她雙環垂髻上插上兩朵鮮菊,打量一番,笑道:「此菊碧綠如玉,花匠名之『綠牡丹』,配爾此身綠衣。」忽又問向高氏,「未知有許人家無?」
高氏微微鬆氣,如實答道:「蒙殿下關切,五娘尚幼,暫未議親。」心底卻納罕,皇后似乎格外關切觀音婢。
正自琢磨,殿口宮人跪作一地,轉眸一看,竟是聖人含怒而來。其後隨有一妃,其形容尚小,濃妝艷抹遮去滿臉稚氣。面向皇后略略施禮,卻不待皇后發話,徑直坐去皇帝下首。高氏驚艷之感頓失,滿心不屑,只得隨眾拜向主座。
皇帝見有外命婦,沉臉落座。蕭氏上前行禮,立著解釋:「南陽癬疥不愈,晟女因沐泉水疾愈,故妾召之詢問。」
皇帝臉色微緩,看一眼皇后,眼底儘是不耐之色。
蕭氏察覺有異,小心詢問:「至尊駕臨,妾未及出殿相迎,望至尊切責。」
皇帝輕哼一聲,冷笑:「『蕭蕭亦復起』,皇后聞否?」
蕭氏搖首:「未曾聽過,還請至尊明示。」
「你,」皇帝指向階下女童,目露寒威,「此童謠廣為流傳,爾念與皇后。」
觀音婢伏拜,方念:「自賀若弼等誅殺,民間有謠『蕭蕭亦復起』,意謂蕭梁家又將興盛……」
蕭氏身子一抖,望一眼嘴角含笑的陳氏,眸底隱動:「至尊信之?」
皇帝冷哼:「朕待爾兄不薄,伊卻放縱尋歡,怠慢政務。朕念及姻戚,令楊約代為勉勵,其非但不改,還強詞奪理。賀若弼非議朝政,蕭琮乃其故交,豈有不謗朝政之理?」
蕭父死後,其兄蕭琮繼為西梁皇帝,入隋后累封梁公。如今童謠四起,皇帝難免猜忌。蕭氏自知難辯,平靜問道:「至尊如何治之?」
「蕭琮交好亂臣,荒廢政務,當以……」
「陛下,」觀音婢大行稽首禮,高聲道,「臣有一言,幸願聖聽!」
皇帝原本不悅,怒目而視,及聞其衣鳴環清脆,看清剎那,神色驚住,抬手指之:「汝得之何處?」
蕭氏一眼看出,當年謀嫡,為求宣華夫人相助,皇帝常遣其送之珍玩,此環便是其一。當時她以為只是獻物,經了後來之事,她終於知道此佩乃是暗傳情意。更為可笑的是,她竟是傳達之人,焉能意平?
觀音婢亦看去,原來是指腰間環佩。早起換衣,因來覲見,遂教婢女尋來皇后所賜環佩,以示感激之情。其時她正埋首書卷,未及察看,此次看去,卻非其物。
高氏見觀音婢對答不上,連拜:「陛下,妾高代女稟之,還望恩准。」見皇帝應允,乃道,「三年前,妾攜女往禪定寺,小女獨玩於寺,路遇一婦,獲贈此佩。」
皇帝印證猜測,連問:「此婦何人?」
「妾時不在場,前去致謝,人已離去。」
皇帝又問觀音婢:「其貌如何?」
阿娘所云,觀音婢雖有印象,然於其貌,已是模糊,因指皇帝座旁美人:「其美當如是。」
陳氏眼角含媚,笑向皇帝,皇帝卻神色悵然,無意欣賞。
皇帝輕嘆,乃令高氏母女起身,問向觀音婢:「爾有何言?」
「臣斗膽請教陛下,今之大隋,較往之魏齊梁陳,如何?」觀音婢抬首相問,不卑不亢。
皇帝一掃適才傷感,臉有得色:「今天下承平,四海歸心。」
觀音婢觀其神色心緒漸平,適時恭維:「是矣!陛下所御之天下,萬國來朝,百物豐實,豈是童謠可破之?且蕭公醉心飲酒,焉得對抗聖朝乎?」
皇帝輕蔑笑道:「不過以卵擊石耳!」隨即朗笑,「不愧為長孫之女,膽氣衝天!」看向蕭氏時,臉上雖無悅色,卻也平和幾分,「蕭琮不謀其政,廢為庶人!」說罷起身而出。
「謝陛下開恩!」蕭氏拜之,方一起身,一直鎮定的身子竟險些傾倒……
「往後不可如此,知否?」回舍路上,高氏后怕不已,囑向幼女。
觀音婢昂首笑向阿娘:「娘且放心,兒據理以爭,心有分寸。」
高氏止步相望,神情凝重:「君心難測,非爾所能揣奪。今雖倖免,難保日後。且皇家之事非比尋常,豈容你我置喙?明哲保身方為明智。」
「童謠乃民間浪語,實不足信!」觀音婢小聲嘟嘴,「殿下待我不薄,且誇我見識獨到……」
「汝喜恭維,以我不知!」高氏見她一臉傲氣,不禁莞爾,「若皇帝信之,雖假也真。禍從口出,切記之。」
「嗯。」觀音婢鄭重點頭,「兒定會慎言,不累阿娘憂心。」
「善。」高氏重又牽起女兒,慢步回舍。
「阿娘,」行了片刻,觀音婢又問,「彼妃誰也?焉敢不敬殿下?」
「其年看似不大,當是寵妃陳貴人。」
「坊間皆雲殿下深得愛重,故中宮穩固。今日一見,並非如此。」觀音婢搖首哀嘆。
高氏笑道:「聖人雖新寵不斷,然皇后畢竟髮妻,豈是妃妾可比?」
「若皇后深受寵遇,緣何不敢辯解?聖人若重之,為何因童謠猜忌其兄?陳貴人不過婢妾耳!其公然坐榻,聖人竟未斥之僭越?」觀音婢反問。
高氏一時對答不上,因道:「皆雲皇后賢德,睦於後宮,或未在意罷。」
「聖人登極以來,多有失德,為後者未能規勸,豈堪『賢』字?」
「自古后妃不聞政事。譖毀高熲如獻後者,亦云婦人不可與政。皇后性婉順,不言朝政亦在情理。」
「若是亂政,確不可為之,然若裨輔君王,則應勸勉。古有樊姬進賢而楚莊王霸於群雄者,是故當言則言,當不言則不言,若明知該言而不言,禍國何異?」
「然亦有班婕妤進辭同輦而秋扇見捐者。」
「班婕妤失寵於成帝,縱是賢德比樊姬也枉然。而武宣皇后深得愛幸,故能諫疏保良才。殿下不能為兄辯白,乃因無寵於帝。」觀音婢揚起嘴角。
高氏反應過來:「我中道矣!」無語問道,「皇后得寵與否,與爾何益?何必強辯之。」
「賢臣難為也,賢妃亦難為。若欲皇帝重其言,須有寵於帝,方不至秋扇見捐也。」
「豈止后妃,為人婦者亦如此。」
觀音婢嘆道:「兄弟尚且鬩牆,夫妻難敵愛馳。殿下年華不再,陳氏乃敢恃寵。較於尋常百姓,想來皇家更加殘酷。」
此話出自幼女之口,高氏打趣她:「願爾覓得如意郎君,恩愛好合一生。」
「阿娘云何?為何我不解?」
「當真不解?」高氏嗔笑。
「不解不解!」觀音婢吐舌,飛快跑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