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話·上 隋宮佳人
晚霞漫天,霞光透過飾金的琉璃窗,散落一片綺麗,照得殿內宛若夢幻仙宮。女子閑坐執緯逗引著獅子犬,儼然一幅隋宮仕女圖。
機靈的幼犬躍起逐穗,來回奔逐終於一口咬住,不肯鬆口。女子掩嘴嬌笑,遂松緯子,任其撲玩。幼犬如噙獵物蜷身後退,至幃邊被人一把抱起。
女子抬起麗眸:「阿姨。」
施太妃伏拜后屈膝上前,將幼犬奉上,方退下坐褥:「妾聞貴人極少出殿,亦辭入侍,玉體不適乎?」
果然為此而來,陳貴人山眉微皺,旋即含起不著情緒的微笑,賜下熱茶:「蒙太妃關愛,一切安好。」
施氏作謝,連道:「無礙便好……」低首慢飲時,觀一眼貴人神色,見其慵懶撫犬,將銀碗輕置於案,緩道,「聽聞蔡貴人日夜承寵,貴人知否?」
陳氏如何不知,仁壽殿與梳妝台百米之隔,夜夜笙歌不絕於耳。她甚至能想見皇帝與蔡氏親熱之態,一如當初對待自己。然而,她並不羨慕,只覺如釋重負。想來也是,不復面對那張令人作嘔的怪臉強顏歡笑,何其自在!故陳氏淡然嗯著,皓首蹭向愛犬柔軟的毛髮,神色自若。
「貴人豈不懼乎?」施氏面色急切,頓了頓,復又溫言,「昔獻后悍妒,嚴防後宮進御,蔡氏因受貴人恩惠,方得進幸。如今自顧承歡,連探望亦不曾,實乃忘恩負義!貴人不得不防!」
陳氏心中冷笑,深閨之中何談恩義?不過各自為己罷了。便說生母所慮之事,不過也是自己帶來的榮華富貴而已。
施氏伏拜而泣:「蒙貴人福蔭,妾等乃有安身之所,萬望貴人大局為重!」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陳氏抬起眼眸越過生母,望向其後的更遠之處。當年,她們身囚掖庭之時,聞及皇帝傳詔入侍,生母也曾伏拜於前,哭求自己應詔。陳氏冷哼一聲,笑道:「若我失寵,爾等只憂失掉富貴,及我幽死冷宮,誰人憐惜?」
施氏啞然,抬首望向高貴的女兒,從容淡笑一如平常,彷彿方才的哀嘆只是幻聽。
「貴人,陛下傳詔,辭乎?」宮人入來請示。
陳氏放下愛犬,端身而起,繞過生母時,留下一句:「既無人憐惜,我莫如自憐……」施氏悲泣,頓首送之上輦……
餘暉落在仁壽殿前漫長的垂帶踏跺上,映出拾階而上的裊娜身影。曳地的綺羅追著蓮步,拖動一衣鮮紅,艷勝日邊紅蕊。
步行下階的男子見之酥倒,強忍心頭貪念,經過時恭敬作揖,面色自若。行了幾步,轉首相望,日夜思念的麗影已向殿內那位行將就木的老翁走去。男子輕撫一把自認英俊的臉,深覺那位絕世美人當配自己,只因殿中的醜陋老者掌有最高權力,故而不得。
「殿下……」宇文述見太子駐足,小聲提醒,「關鍵之際,大局為重,萬勿為情所擾。」
太子廣收回不甘的目光,沉聲道:「終有一日,天下、權力、女人,皆為我物!」
雕樑畫棟的仁壽殿內香花美人團簇,華艷無比,卻在曳羅女子入來之時瞬間黯淡。旋舞的樂伎、獻媚的美妃紛紛側目,拜倒之時納罕不已:閉閣不出的陳貴人如何又來了仁壽殿?
陳氏無視眾人目光,稽首拜倒皇帝榻前,嬌聲祝禱:「陛下萬年!」
皇帝免去禮節,招伊上前:「貴人託疾不見,未知氣消否?」
陳氏撇嘴,作委屈狀:「妾豈敢置氣?陛下責妾連累龍體,焉不傷心……」說著掩帕低泣。
眼見美人垂淚,皇帝猶是愛憐,擁之入懷,笑道:「我何曾怪汝?妃勿多心。」
「君王一言九鼎,豈否認乎?」陳氏努著紅唇哼道,「『使皇后在,吾不及此』,其非陛下之言?縱使陛下與妾魚水之歡,亦不及已逝之人千般好,妾莫如一死,興許陛下日後念之……」因是投床而泣。
皇帝輕撫其背,笑道:「我不過隨口一嘆,非念那妒婦。何必與之爭風吃醋?」
「妾非妒婦!」陳氏嬌捶著皇帝,表示不依。
皇帝連咳幾聲,擋住那雙玉手,微喘:「幾日不見,妃愈發力大了。」
陳氏順勢撲入其懷,嬌聲歡笑。心底卻心有餘悸,方才竟至失手,忘了輕重。
貴人蔡氏出言和解:「貴人終是消氣,皆大歡喜。」
陳氏嬌嗔:「上下皆雲我小氣,妾再無臉面垂範六宮!」說罷埋首皇帝懷中,不肯見人。
蔡氏聽出警告,難免不快。
香玉在懷,皇帝早已心猿意馬,厲眼止向蔡氏,命眾人退下。
陳氏目送蔡氏悻悻而去,嘴角冷笑,轉而面朝欲褪自己衣衫的皇帝嫵媚一笑,支起身子,弱柳扶風般飄去內室,回眸顧盼:「陛下……」
皇帝渙散的眼珠直了,望著美人的綽約身姿,心生蕩漾:如此絕色,死於裙下又何防?因是邁起羸弱病軀,共赴巫山……
如其所願,一夜春宵加重皇帝病情,次日疾甚竟不能起。因詔百僚,卧與辭決。
這日,人皆退去,一陣細哭將皇帝從昏迷中喚醒。陳氏見其微睜雙目,執手對泣:「陛下……」此時陳氏真心而哭,然非為情。皇帝死後,無一子女的她必然依例出宮為尼,想及餘生了無生趣,悲泣難抑。
皇帝亦泣,啞著嗓子道:「我死後,爾將奈何?」
「陛下定要好轉,不爾何以為生……」
皇帝凝著為之傾倒十餘載的姣好面容,心中百般難捨,因傳門外侍候的黃門侍郎元岩,道:「貴人陳氏,朕實嘉之,擢拜宣華夫人,即日行冊禮。另二貴人可拜榮華夫人、弘政夫人。」
元岩領命而退,皇帝笑道:「汝今升為夫人,新朝雖不復今日之貴,亦無敢令出,可無憂也。」
陳氏非冷血之人,他人一點善意猶且感念,何況一直優待自己的皇帝。然於情愛,陳氏無以回報,一切柔情軟語不過逢場作戲罷了。故聞此話頓覺羞慚,掩面而泣。
皇帝以其不舍,含淚撫慰,嘆道:「惟怨你我生不同時……」對泣良久,再度沉睡。
陳氏榻邊獨坐,彷彿守著自己最後一絲希望。直至天將明時,方出更衣。回殿褪下昨日舊服,望一眼備好的繁複翟衣,猶如一件華麗枷鎖。因退眾人:「皆出外罷……」
貴人近喜獨坐,宮人自也不敢逗留,降下幃幔,紛紛出殿。
倚榻小憩片刻,困怠的陳氏被一陣足音驚擾酣夢,眉頭皺起,卻也無心訓斥魯莽的宮婢,只動了動倦乏的身子,繼續深睡。
來人屏氣凝神,望著榻上褻衣半透的身體,態若海棠酣睡,難怪皇帝為之迷戀棄糟糠不顧。來人只覺心若火燒腦似蟲蝕,管他甚麼帝位、天下,不過浮華大夢,怎及眼下片刻歡愉?
常年壓抑的情浴此刻爆發,將心底虛偽的人倫防線徹底斬斷。來人步步向前輕聲上榻,鼻尖沿著曼妙曲線緩移,聞吸薄紗下的每一處清香。觸至豐肩玉肌,貪婪留下深吻……
陳氏隱覺頸邊發癢,以為獅子犬淘氣,縴手撫下抱之於懷,帶著睡意嗔笑兩聲。
來人面掩酥軟,頓覺浴火焚身無以解脫,遂解開阻隔春光的衣衫,以親芳澤。
陳氏霎時驚醒,看清近在咫尺的年輕男子,臉色煞白,奮力推開來人,失聲尖叫。
「夫人!」聞訊而來的宮婢急忙入殿。
「勿入也!」陳氏連聲阻止,垂望一眼扼在喉間的大手,平復驚恐情緒,溫聲道,「適才夢魘,現已無礙,我欲再憩片刻,勿擾之。」
宮婢道:「然陛下已醒,傳夫人受冊。」
頸上之力愈重,扣得陳氏直咳,感覺力道漸輕,復道:「我知矣,汝去先備熱湯,我將浴后更衣。」
「諾。」宮婢領命退出。
男子移手,俯首舔舐那片緋紅,一臉深情:「我非有意……」
陳氏驚慌無措,聲音顫抖:「爾意欲何為?」
男子環住懷中瑟瑟發抖的美人,手指四處尋芳,輕佻笑道:「卿助我登上帝位,我護卿一世安穩,何如?」
「放肆!」陳氏被輕薄,羞憤難當,抽身而出,又被攬懷肆意侵犯,掙脫不得,怒道,「爾再無禮,我訟之陛下!」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焉知非是你情我願?」男子輕啄一口美人氣紅的玉頰,笑道,「皇帝半身入土之人,卿何必留念?莫如委身於我,必當富貴……」因攬之上榻。
陳氏遲疑須臾,奮力掙脫,怒面而視。恰宮人來請,掀帳而出。
男子輕嗅手中余香,意味深長地微笑,俄而隱沒黑暗之中……
晴光衝破天際,隱於黑暗的齷齪醜態早已遁之無形,彷彿一切不曾發生。陳氏望著榻前低眉順目問疾的太子,神情恍惚。
「我今尚好,汝不必憂慮。」
太子雙手合十:「幸得佛菩薩保佑,陛下定能吉人天相。」
皇帝亦笑:「我兒仁孝,連日侍疾未得安息,死無恨。」
太子感淚涕零,伏拜道:「臣以多幸,蒙天慈鞠養;慶結皇枝,承歡恩膝下。唯願分身竭命,報答慈造。」
二人對答幾句,皇帝遣其回殿。
太子走後,皇帝閉目養神。良久問道:「妃緣何一言不發?」
陳氏聞言一愣,須臾強笑:「陛下須靜養,妾不能多言……」
皇帝笑道:「太子仁孝,日後必會善待爾等。」
陳氏臉色驚變,被皇帝握住的手猛然一抖。皇帝察出異常,詢問:「何故?」
陳氏欲言又止,搖首否認。恰於此時侍者入殿呈狀:「越公奏疏以報。」
皇帝覽而大恚,怒曰:「人前感念父子恩情,私下莫不盼我死!」
陳氏知其意謂太子,雖不知何故,卻也能猜出東宮不軌,想及受辱之事,顏面而泣。
皇帝問其故,陳氏泫然泣曰:「太子無禮!」遂以俱告。
皇帝暴怒,半撐虛弱之身,以手抵床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誠誤我!」乃呼柳述、元岩,「召我兒!」
駙馬都尉兼兵部尚書柳述見皇帝情緒激忿恐傷龍體,連道:「陛下勿急,臣即去大寶殿傳呼太子。」
皇帝伏榻長呼:「楊勇也!」
柳述等人面面相覷,皇帝窮儘力氣怒喝:「速去敕書……」
「諾!」二人知有變故,連忙出殿而去。
陳氏輕撫著劇咳的皇帝,抬眸望一眼棱窗,只見宮牆上空,聚攏的陰雲遮去晴日,一副山雨欲來之勢。輕呼侍兒:「將變天矣,闔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