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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話·中 七夕風波

  「皇帝曾令百官不臣東宮,時人有附蜀、漢二王者。將軍從妹為蜀王妃,子行布授漢王府庫真,其時或持兩端。而今看來,將軍已臣太子。」

  一見落雁弓,李淵夫婦隱覺長孫晟之避暑或為掩人耳目,畢竟東宮正於用人,此般能臣豈會閑置。果然不日探知太子時詔心腹,而長孫晟亦在其列,心中猜測益得印證,李淵這才請其私宴以圖結好。

  「現今形勢,只能如此。」竇氏以細柄銀匙從豆青色蓮花瓷碗中舀出寒瓜飲子,晶瑩紅彤的冰水入口即化,頓覺冰爽清涼。

  李淵頷首,捋須笑道:「二郎小小年紀見知卓遠,甚慰我心!」

  竇氏神色驕傲:「此子堪當大任。若早生十年則善矣……」

  李淵笑伊:「汝豈欲抱孫耶?」說著想至一事,道,「建成年已十六,該是完婚了,前月覽兄提及此事。」

  竇氏冷笑:「每思冢婦為獨孤氏女,我心不快!」

  「建成與法惠同日而生,母親追念舅氏,遂以婚姻,亡母之命不可違也……」

  竇氏自然知之,法惠祖獨孤善乃婆母長兄,周時病卒。入隋后,其系不復襲爵,官位平平。婆母以其女孫聘為孫婦,不免出於意氣。竇氏雖有不滿卻不能抗逆,嘆道:「後日返岐,年底回京再去請期罷。」

  李淵點頭,又道:「再請王承徽留意東宮。後日不必隨我返岐,汝攜阿孩兒避去終南。」

  竇氏即知其意:「嗯。」

  李淵夫婦所料屬實,長孫晟回朝後聽聞皇帝久不見愈,此時太子復又拉攏,遂順勢從之。去信并州垂詢長子再娶事宜時,隱晦告以此事。

  「大郎同意再娶,遂聘高氏女罷。」長孫晟閱完家書,語與妻子。

  高氏從案上的錯金雲紋銅冰鑒中取出一小巧白瓷樽,一手揭開滲有水珠的圓蓋,一手以曲柄八瓣白玉鸕鶿杓挹酒至金釦玉碗遞與丈夫,並自取一杯石蜜甘草飲,笑道:「如此極好,惠通與元娘親密無間,日後也好相處。」

  「嗯。」長孫晟飲下一口,心間一片涼爽,亦笑,「彼女溫婉柔順,性似前新婦,必合大郎心意。且與無忌等和睦如親,再好不過。」

  「善矣!」廊下路過的觀音婢笑向惠通,「惠通姊將適吾家,大喜!」

  惠通玉面染上紅霞,嬌嗔一句「休要胡言」,羞怯而走。

  「阿舅,『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意為何也?」竹亭宛如一隻飛鳥棲於假石山上,執卷而讀的無忌抬首問向對座的高士廉。

  「此《左傳》之言也,意即:刑若不公之於民,則威無窮盡也。」高士廉從書卷后現出俊容,答道。

  無忌惑道:「若民不知刑,焉知守法?」

  「商周之時法依於禮,法不示之民,為防民棄禮而爭書也。」高士廉輕飲著清茶,笑答,「鄭子產一反先例鑄刑於鼎,寬猛並濟樹以秩序……」

  「如何『寬』?又如何『猛』?」無忌掩書,明亮的眸里聚上疑惑的濃雲。

  高士廉整衫動身,換了靠在竹制憑几的姿勢,卻是不答,只道:「《昭公二十年》。」

  無忌依言翻閱,誦道:「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合書須臾,笑道,「甥已明了。『寬』而教化,『猛』於刑罰,以寬服民、以猛治暴,對否?」

  高士廉笑向外甥:「政寬則民慢,其子鄭太叔為政以寬而鄭國多盜。后興兵攻盜乃止,此則糾之以猛……」

  「政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無忌流利接道,「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又補充道,「先師尼父之言。」

  高士廉讚許笑道:「此即治國以法者也!」

  立於竹廊的高氏款步過來,跪坐一端:「我尋四郎不見,即知伊在阿兄此處!」言語間雖吃味心底卻很歡喜。

  因長孫家重武,男子年長多居武職,此非高氏所願,畢竟戰場兇險,比之武將,伊更願兒子出仕文官。兄高士廉與當代文豪薛道衡、崔祖浚並稱先達,是為忘年之好。故高氏希其習染文氣,明達詩理。

  「四郎文思敏捷,勤加習學必成大才!」膝下只有一女,故於外甥,高士廉特愛之。

  「阿兄切勿誇許,此兒易驕!」高氏嗔笑。

  「娘子,有信札一封。」正說著,婢女奉上一截竹筒。

  高氏開筒取帖,原是唐國夫人邀請高氏姑嫂及眾位小娘子初七日去清水頭的李家別墅乞巧守夜。高氏尤喜雅集,當即手執鼠須筆回帖。

  七月初七午後,娘子們作客李家。竇氏已命人搭帳溪邊,又設酒脯時果於案。眾人一番見禮后坐於帳內,就著水輪送來的涼風品茗說笑,等待日暮的降臨。

  終於入夜,月下,家伎圍坐吹奏,眾人跪於設有茶酒果花的案前祭拜織女。乞巧畢,又圍席穿針,談笑風生。

  胡亂穿引片刻,秀寧扔下綵線,欲領眾小娘子遊玩后苑。竇氏見伊難得願與娘子們玩耍,遂許之。

  幾位小娘子一路玩至後山,秀寧瞥見一寺隱於山月之下,甚是詭秘。百無聊賴之際,玩心頓起。

  「彼寺建於周時,昔周武帝滅佛僧侶還俗盡出,因是廢置至今。」秀寧拉過幾人遙指遠處的蓮凈寺,臉色凝重,「聽聞夜裡常傳女子悲啼,哀戚欲絕。嘗有村民入寺察看,無一返者。後有道士雲,彼寺寺主拒不還俗,坐化而死變作惡鬼,再無人近之。」

  「秀寧姊……我們回返罷……」果然,幾位小娘子驚恐不前。

  秀寧欲戲之,忍笑拖其往前,笑呵呵地:「勿怕也,女鬼能奈我何!」

  觀音婢窮儘力氣掙扎:「我想阿娘!」

  秀寧因笑:「觀音妹妹,勿哭之。我教爾捉鬼,何如?」

  「秀寧姊,你聽……」雲阿顫抖著聲音指向身後。

  秀寧立耳細聽,只聽一尖細聲音喊著「秀寧,秀寧……」,再看地面樹影飄搖,猶似鬼魅。秀寧一聲驚叫,拉上幾位小娘子就跑。

  「哈哈!汝豈懼鬼乎?」一個人影從樹后跳出,前仰後合。

  秀寧定睛看去,竟是世民,因作色曰:「李世民,緣何扮鬼嚇我等!」

  世民仗劍過來,挺著瘦長的身子,翻著白眼嘲道:「因爾先唬人!」

  秀寧惱羞成怒,舉拳欲揍伊,卻聽惠通語無倫次:「……彼為何物……」

  聞者俱看去,只見半開的寺門飄出一點燈火,閃出一道白影。恐慌頓時蔓延人群,秀寧喊道:「快走!」

  眾人竭力往回跑,彷彿女鬼如影隨形。世民身手快捷,奔於最前,忽聞有人墜地大哭,回頭一看,正是被阿姊稱為「觀音妹妹」的最小娘子摔倒於地,猶豫一下仍是折返。

  秀寧見弟弟返回,因對餘眾道:「阿弟腳力飛快,片刻便能趕上,勿慮也。」惠通等人對望須臾,遂先下山。

  一弧銀彎沉入浩瀚夜海,映著地上樹影婆娑,路旁的衰草叢裡不時傳出幾聲蟲鳴,襯得山野一片靜謐。一小團火光穿行其間,伴著衣物擦過藤草的沙沙聲。

  「李秀寧如何這般腳快!」世民未覺山路陌生,以為因了負重這才追趕不及。

  觀音婢儘力將小郎君燃起的簡易火把伸遠,以使光照範圍更廣:「她們或已至家。」

  「我們也須快回,」見伊止泣,世民放下心來,跳了跳以使背上的小娘子趴得更為舒適。下至一段山坎,世民停足細察山勢,偏過頭道,「攀緊我,勿懼也……」

  觀音婢「嗯」了一聲,空出的手緊摟住他。只見他探足而下,而後縱身躍起,一手迅速抓住坡上樹榦,借勢飛至對面。聽著耳邊山風呼嘯,觀音婢埋首其肩心驚膽戰,直至安全落地,方是心安。

  「放我下來罷……」觀音婢聽見喘息聲,勸道。

  世民輕輕喘氣,以使對方無所察覺,而後笑道:「汝須儘快就醫。」

  「我已無礙。」觀音婢掙脫滑下,走了幾步沖他甜笑,「你看。」世民見伊無礙,遂從之。

  「彼有石台,歇息如何?」走了片刻,觀音婢隱覺足疼,拉了世民過去,爬上去見伊杵在原地,笑著催道:「來呀!」世民「哦」了一聲,翻身上去,挨著小娘子。

  寬闊的石面映著月光,宛如一張白玉床。啁啾的蟲鳴此起彼伏,彷彿奏著美妙山曲。兩個孩童躺倒其上,說著笑談。

  「我阿弟玄霸亦如此,每日只知讀書,若個書獃子!」聽聞其兄誤飲墨汁,世民樂不可支,托腮側望觀音婢,道,「一日伊坐房看書,我潛入換以酢漿,竟自飲畢。后覺口中泛酸,阿娘遂令戒葷,大憐之!」想起玄霸只食葵菜的可憐相,世民捧腹大笑。

  觀音婢亦笑:「何苦作弄伊!」

  世民詭笑著,哼道:「玄霸誦書流利,先生責我不及也,當眾折我面子!」

  「原為『雪恥』哩!」觀音婢故將『雪恥』二字拖長音,撇嘴輕哼。

  聽出小娘子不齒,世民並不服氣:「若論騎射,玄霸難及我半分,若我用心一半,文史不比其差。阿娘最是疼我!」

  觀音婢捂嘴偷笑,遙指星空:「天上飛過一牛!」

  世民聞言坐起,仰頭張望:「何處?」見伊黠笑,「豈笑我邪!看我不治爾!」說著撲過去撓她。

  觀音婢最怕撓癢,笑得喘不過氣,連忙討饒:「我再不敢……」

  世民卻不收手:「為時晚矣!」

  情急之下,觀音婢板起小臉作惱狀:「再不休手,不復為友!」果然,世民乖乖住手。

  「汝知牛郎織女么?」安靜片刻,觀音婢遙望星河,問道。

  「嗯。」

  「相傳大河之東,有一麗人,乃天帝之女,擅長織錦,名為『織女』,彩霞即其織成。一日……」

  相比此類傳說,世民更喜奇人異事,今次卻難得安靜聽著。

  「……從此,每年七月初七這日,喜鵲化作鵲橋,牛郎挑著一雙小兒女,與織女相會……」

  世民手指撥弄著腳邊石縫裡的野草時,忽覺一滴冰涼落於手背。伸手一摸,竟是水珠?望向來處,黑如夜色的深潭裡映著星輝,泛起了悲憫的淚花:「你說,牛郎織女相會了么?」

  世民摸起腳邊一顆石子向無盡的夜中拋去,一道弧線在月下劃過,驚飛了幾隻棲息的野禽。漫不經心答道:「應是相會了罷。」

  觀音婢抹去眼淚,望著浩瀚銀河,吟道:「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世民提耳聆聽,忽覺文縐的詩句由她誦來竟如山泉潺潺,卻似摻雜了一絲哀婉,將鵲橋之景娓娓道來,凄美而婉約。

  「牛郎織女每年只能相會一次,王母胡不令其永久團聚呢……」觀音婢嘆道。

  世民未曾想過,故答:「誰叫牛郎打不過王母呢!敗者自然服從強者。」

  「牛郎乃一凡人,何得打敗王母?」觀音婢反駁道。

  世民未覺伊不悅,微微撇嘴:「……仙凡有別,伊不該愛慕織女……」

  「……牛郎織女互生愛慕何錯之有?汝竟不覺無辜?」觀音婢不喜冷漠之人。

  彼時的李世民尚不懂情,直至日後與妻天人永隔,方知尚可鵲橋相會的牛郎較於自己何其幸運!因笑:「何須傷懷……」未及言畢小娘子卻自下石台,甩袖而去,追上去急問,「何故?」

  觀音婢不語,行了片刻微顯吃力。世民討好地蹲下:「我背汝。」卻被她賭氣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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