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話·上 大族之爭
隆冬的寒氣一如既往地重,許因方除喪,禁絕三月的倡優百戲之樂在大興城各處朱門樂戶里靡靡唱開,宣洩著人們壓抑已久的熱情。
城東永興坊的長孫府里同樣一片喜氣,先是郎君最寵愛的小娘子康復如故,繼而張家前來請期,終是定下因國喪延誤的昏期。這張琮家世也非同一般,其父河北郡開國公張辯,使持節秦州諸軍事,官階不下長孫晟,其母竇氏,今上之甥也,可謂門當戶對。
主母高氏坐於榻上,垂聽著諸位管事入來稟事。主母既如此鄭重,各管事也不敢大意,莊重謹嚴之時卻又暗自納罕,一向不問家事的主母為何忽對繼女婚事如此上心。
高氏卻自有一番醞釀。因她為繼室,雖長孫晟於己及所生子女百般寵溺,然論承襲,前室之子在禮法上先於自己所生。為此,高氏不得不作長遠計。
方歸長孫晟時,家務已由長媳主持,高氏為示和睦也不便奪政。可巧去歲其竟病卒,且安業未娶,為高氏把持家政提供良機。故高氏令次媳崔氏代管內政掌持庶務,自己則於背後聽政。
然而,高氏並不能隻手遮天,因為有人正對自己的一舉一動虎視眈眈,那便是一氏之長暨原配姑母的太夫人。原配雖死可太夫人尚在,其必不會任己為所欲為,安業婚事便是敲山震虎。而三女弄珍亦原配所出,其昏禮自不可等閑視之,故高氏故作關切,令太夫人放鬆戒心之時更得長孫晟歡心,可謂一舉兩得……
婢女阿染見主母神情恍惚,以其疲乏之故,悄聲屏退正欲入來的管事,請道:「娘子不必太過操勞,但無要事,可差崔娘子去辦。」
高氏從游思中還神,靠於她擺好的班絲隱囊上,問道:「阿崔何在?為何今未見之?」
阿染回道:「崔娘子外出禮佛,明日方歸。」
「哦……」高氏將懷中捧爐遞予侍女,「倒是忘了,前月其父三年死忌,故我許其去做水陸。」
阿染用銅火箸撥了撥爐內的炭灰,覆上爐罩後置於其袖,抬眉道:「崔君綽坐太子廢,崔娘子理當避嫌……」
「然阿崔哭求於我,其孝至此,我亦憐之。且資敬尼寺昔為文宣公所立,住持乃太夫人道友,阿崔之請必得太夫人首肯,我且作個順水人情。」
「娘子慈心,」阿染趁機進言,「然崔氏對下近人,於府內盡得人心,娘子須加防範。」
高氏捂著捧爐暖手,並不以為意:「阿崔性柔順,且非冢婦,加之母族罪沒,謙守卑順亦在情理。」
「然防人之心不可無。娘子上有刁悍太夫人,下有年長新婦,不可不防。」
高氏輕笑道:「恆安非前室所出,太夫人必不真心扶植崔氏,不足為懼。我所憂者,乃另一人……」
「豈非鄭氏女耶?」
「然。」高氏頷首,「太夫人當眾許婚,倒叫我措手不及。」
「太夫人倚老賣老,欺娘子年輕……然娘子不必憂心,彼鄭氏女非太夫人直脈,會否同心亦未可知,且郎君年外將出使,一時不會來歸。況蜀王來朝後受帝冷遇,太夫人必無暇他顧,娘子仍有時機全權總攬。」
高氏握了她的手在懷,欣嘆道:「但汝在,無憂矣!」
與四處洋溢著新春臨近的喜悅不同,城南永陽坊地勢偏遠人煙稀薄,本就無甚人氣的坊里近日卻一片肅氣。只見坊東的永安宮附近街巷戒備嚴森,被告知暫不通行的平民於腹內咒罵之時亦在竊議,莫非永安宮將廢為寺的傳聞並非空穴來風?
無人出入的永安門前,一女子面遮幕籬徐步而來,向門前侍衛上帖后悄聲直往梵音裊裊的永安宮,彷彿一抹幽靈出沒於日夜笙歌的大興一隅,無人察覺……
梅香四溢的臘月,籌備一月的長孫府內錦帳描彩賓朋滿座。作為長孫晟的嫡次女,長孫三娘出閣自然風光,嫡系之長的太夫人鄭氏、蜀王妃長孫氏亦在出席之列。家廟祭祖畢,女眷們坐於行障內閑話,打發著親迎前的漫長時光。
伯母盧氏滿意地打量著換上禮衣的新婦子,朝太夫人、蜀王妃笑道:「這身花釵翟衣華美非常,襯得三娘越發美麗了!」
太夫人微微頷首,朝高氏笑道:「她娘費心了。」
高氏欠身謙笑:「妾之本責也。」
蜀王妃笑嘆:「昔我出閣,三娘曾為除幛,展眼今成他人婦。」
「是矣。」高氏拭淚,「妾初來之時,三娘方垂髫。如今將出,叫我怎能不傷悲……」
「今逢喜事,她娘萬勿不舍,」婁氏勸慰弟婦,「聽聞那張文瑾少習文史尤工騎射,其箭術深受小郎稱讚。現已至奮武尉一職,日後必當高升封妻蔭子。」
高氏且泣且笑曰:「此婿千挑萬選,當不負所托。」
餘人正欲稱賀,聞得蜀王妃幽幽發嘆:「富也好,貴也罷,安穩一世即是福氣……」
眾人只當王妃平常之語,紛紛贊同。高氏瞥見太夫人神色一沉,即知王妃因蜀王未卜前景有感而發,因看窗外將沉的天色,朝眾人笑道:「迎親之列將至矣。」
說話間,無忌乳母張惶入內,伏拜請罪:「四郎磕傷,妾等侍奉不周,請娘子罪罰!」
太夫人聞言一驚,環視一周:「世子何在?」
「世子無恙,正在四郎卧內。」
高氏忙問:「何故?」
「小郎君方於幛外追逐,妾未及跟上……」
「阿家……」
高氏頗為惱怒,正欲訓斥乳母,崔氏領子上前請罪:「皆因汴兒淘氣,致小郎碰倒,妾,這便打死此孽障!」說著也不顧他人勸阻,打得三歲幼子尖聲哭叫,聞者皆弗忍顧。
高氏慍道:「方傷一個,不如再死一雙,爾將我們祖孫一併打死,是為清凈!」
崔氏泣涕謝罪,連連叩首:「妾不敢!」
太夫人示意乳母抱走汴兒:「阿孩淘氣磕碰難免,今日大喜,又哭又鬧成何體統?四郎現今如何?」
崔氏拜向主座答道:「妾已令醫人診治,小郎額角微有擦傷,暫無大礙。」
太夫人道:「阿高若不放心,先去探過四郎再來。親迎人眾,務令婢妾看好小郎君等。」高氏即退去。
不久,外頭傳來吹打之樂,婁氏詢道:「四郎恐將不能再任伴童……」
太夫人道:「可這一傷一哭的,如何是好?」
崔氏眼角閃過一絲疼惜,因道:「若從賓客中尋來一位伶俐男童,如何?」
盧氏朝太夫人頷首:「可矣。」因遣婢子,「汝去外廳找來一位男童,須是聰明伶俐的。」
婢女領命出去,可直至催妝時依然不見回來。眾女眷焦急萬分,卻又無計可施,故於下婿時百般刁難幛外儐相以延時間。
好在婢女終來複命,太夫人見那小郎君衣飾凌亂,知其掙扎不從,便招他坐至身旁。
小郎君細察幛內光景,注意到新婦子身旁的觀音婢時,目光略有停留。
「爾喚何名?是誰家的小郎君?」太夫人慈愛地替他整理衣裳。
小郎君黑玉的眼珠打量著眼前老媼,叉手只答:「家人皆喚我'二郎'。」
太夫人見其雖幼卻如此警惕,心下滿意,因笑道:「二郎勿疑,今有一難欲爾相助,匆忙之下出此下策。待禮畢,我定送汝還家。」
二郎思忖須臾,方是頷首:「我隨表兄前來迎親,夫人既其親戚,自該相助。然不知需我作甚?」
見其機智至此,太夫人心下更覺驚奇,便長話短說:「因除座障需童男童女相伴左右,現需二郎出任童男……」見二郎不解,又招觀音婢入懷,「觀音婢,爾將阿娘教的詩念予兄長聽來。」
「詩耶?」觀音婢撲閃著大眼尋思一瞬,粉節小指輕抵於唇,奶聲奶氣誦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二郎以為賽詩,見其如此嫻熟,暗自懊悔自己學詩不專,因為較於苦記詩句,他更喜溜至學堂后的樹林里射鳥為樂。
正當二郎搜腸刮肚之際,太夫人搖頭笑道:「非也,應是座幛除開時念的那首。」
觀音婢「哦」地一聲點頭,流利誦道:「綿幛重重撓,羅衣隊隊香。為言姑更道,去卻有何妨。」
「可有為難?」太夫人笑問二郎,見其苦惱之態,又道,「如若記不住就由觀音婢一人獨念,汝相隨即可。」
「我已記下。」見那女娃譏笑於己,二郎並不輕易服輸,流利誦畢亦朝她擠眉弄眼。
太夫人被他二人逗樂:「二郎好記性,請隨去妝扮。」
外頭的喧鬧聲漸停下來,只聽得執事高喊一句:「行奠雁禮!」
「將念催妝詩了!」幛內女眷激動不已。
須臾,執事進來將紅綢包裹的白鵝交予女儐相,由其拋向空中。待新郎吟誦催妝詩后,太夫人輕聲對兩幼孩道:「快去罷。」
二郎和觀音婢雙雙走出行幛,齊聲念道:「綿幛重重撓,羅衣隊隊香。為言姑更道,去卻有何妨。」
庭中賓客爭看金童玉女時,行障已被撤去,只見新婦子以長柄圓扇遮面而出,再由父母訓誡后,隨新郎登車而去……
車隊在眾人或艷羨或感慨或冷漠的目光中駛離,院內攢動的人群中,婢女一眼瞧出廊廡上佇立的熟悉身影,目光觸及自己時鬼魅一笑,俄而蹣跚離去。
婢女滿心疑惑,上兩次遇她皆在月黑無人之夜,今卻出沒於人群,想來亦在關注蕭氏女昏禮,連追上去問道:「尊者何許人也?」
老媼頓步,轉身笑望著她:「於此掖庭,何來尊者?」見她語塞,再笑曰,「帝女尚幽十餘載,小小宮婢能奈何?」
一語說至心中憂鬱,婢女長嘆一聲:「惟有痴人作夢……」
老媼望著她滿臉的頹喪,到底不忍激她:「作夢未嘗不可,有些夢長作,它便成了真。太穆一夢三十載,楊花落盡李花開。」
婢女豁然開朗,想及未完的故事,眸中重現光采:「可仁壽時,楊隋國力日增倉庫盈溢,其亡兆豈非術士讖緯之說耶?」
「隋亡成於煬帝,卻源在文帝。」
「此必虛言,文帝勤政幾人能及?」
「然其無德而有天下,不學而無科律,苛酷行政百姓困厄。忌猜功臣,無一善終;至於子弟,視若仇敵,致無宗子維城,是故隋以急亡。」
婢女被駁得啞口無言,轉而笑她道:「雖楊花將落,然李花未開。」
「李花正開,汝須靜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