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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話·中 亡國后妃

  子時將至前,各家各戶在門牗上貼上桃符春書以畏鬼邪,並將舊笤帚悉數扔進庭燎燃盡以期來年倉庫不虛,再將希出印綬之子的美好心愿連同穿舊的鞋履一起埋至庭院的角落裡,來年的家運才算有了保障。

  隆冬的寒氣似乎要在除夕的最後一刻冷到極致,即使屋室北壁掛了厚實的氈毛簾幕,依然擋不住刺骨的冷風隨時趁隙而入,叫人冷得直打哆嗦。

  「阿染,你若是熬不住,便去帳內罷,夜裡長著呢。」崔氏望著春爐中明亮的炭火,溫言道。

  「蒙崔娘子體恤,婢子不冷。」阿染俯首笑答,又巴巴望著她作可憐狀,「婢子本趁主母看戲,以身子不適出帳與僮妾們博戲。若此時回去,主母定疑心於我,還望崔娘子勿要揭穿。」

  崔氏心知年輕的嫡母斷不會放心地將唯一幼子交予自己,故遣侍女來此,因作和善笑問:「竟是如此。今晚定贏了不少罷?」

  阿染掩嘴喜笑道:「略贏了二十銖錢。」

  「無輸便好。」崔氏亦笑,「不如你坐近些,亦會暖和點。」

  阿染略作推辭,便過去坐於下首的茵褥上,伏謝道:「謝過崔娘子。」

  「不必拘禮。」崔氏微笑,客套道,「你當差於阿家跟前,往後我若有失當,還望提點。」

  阿染忙道:「提點不敢,崔娘子有何吩咐,奴必聽差遣。」抬首對上那雙映著閃閃爐火的細長眼睛時,只覺紅熱的炭火併未驅走屋內的寒氣,令人不由得又打起哆嗦。

  崔氏朝她笑罷,復又執卷夜讀,並隨時耳聽著榻上兩個幼孩的動靜,好確定他們是否入眠。

  「我耶耶的落雁弓尤其厲害,突厥人謂其弓聲『霹靂』!」

  「然亦奈何!我耶耶的白玉箭飛如閃電,可一發刺穿獵物腑臟!」

  「必為浪語,豈有白玉作矢耶!」無忌翻了個白眼,表示不信。

  蜀王世子得意洋洋:「白玉作矢又何防?改日我帶你游於成都宮,彼有數箱白玉箭。」

  「成都宮?比之大興宮如何?」

  「雖不及皇宮宏大,珍寶卻極多。只說耶耶那柄白玉珽,乃上好羊脂白玉製成。」

  無忌捂嘴打著呵欠,眼皮愈發沉重,眯眼哼道:「又是誇口,《禮記》有言『天子搢珽,方正於天下也』,白玉珽豈是常人所有。」

  「不信也罷,等我下次帶了來,你自信之。」世子低哼著,隨即貼至表弟溫熱的後背上,漸漸沉入夢境。

  就在蜀王世子在夢中腹誹表弟為田舍翁時,榻前幽坐的身影一頓,敏銳地從其誇辭中察出一絲端倪,以至手中的書卷因思緒的遊離落至膝間,半晌才被拾起。

  子時終至,各坊里此起彼伏的爆竹聲與全城諸寺的悠悠鐘聲迴響在大興的夜空,迎接著仁壽二年元正日的到來。賬內,眾人向太夫人稽首高呼著「福延新日,慶壽無疆」的祝語如山崩海嘯般充斥著國公府,極盡歡娛。

  新年伊始,皇帝下詔再分舍利於五十一州同享佛果,一場盛大的無遮大會隨之在大興城隆重舉行。

  無遮大會乃弘揚佛法、大造福田之善舉,自阿育王設會弘法后推崇至今。阿育王為天竺國的一位傳奇君主,據載其為奪王位,不惜殘殺異母兄弟;即位后好戰嗜殺,屠戮無數。最後一次親征羯陵伽國時,阿育王目睹了伏屍遍野的慘烈,終起了惻隱之心,遂在高僧感召下皈依佛門。此後,阿育王廣造佛塔弘揚佛法,並設無遮大會布施法財,被佛教徒尊為「護法名王」。

  因無遮大會不分貴賤均可布施供養,因此前來禮懺的道俗士女不知千萬。只見滿城的街衢上,寶輿幡幢、華台像輦、佛帳佛輿、香花音樂等種種供養彌遍各處,被吉祥籠罩的新春猶有雲蒸霧會、鮮花著錦之盛。

  聲勢浩大的隊伍中,五十一份被皇帝親置於金瓶並各套以琉璃瓶的舍利子由高僧曇遷自宮中迎入大興善寺,四部大眾則各執香華或燒或散,圍繞贊吹梵音和雅。

  在金瓶琉璃將藏塔中尚書都堂前,曇遷於大會上先作如是唱言:「至尊以菩薩大慈,無邊無際,哀愍眾生切於骨髓,是以分佈舍利,共天下同作善因。」又引經文種種方便,苛責教導。

  四部大眾皆一心合掌,右膝著地,聆聽其宣讀懺悔文曰:「菩薩戒佛弟子皇帝某,敬告十方三世:一切諸佛、一切諸法、一切賢聖僧,弟子蒙受三寶福祐而為蒼生君父,思與一切民庶共逮菩提,今欲分佈舍利諸州起塔,欲使普修善業同登妙果。」

  在場者無問長幼華夷,在此感召下無不涕零如雨,咸發誓曰:「從今以往,修善斷惡,生生世世,常作大隋臣子。」更有甚者,當即斷髮受戒改惡從善,令人動容。

  而街上拐角處,兩個頭帶幕籬身披黑色緇衣的身影遠遠佇立著,冷漠地旁觀為皇帝歌功頌德的民眾。

  「普六茹堅妄圖效法阿育王,然又嗇於財,其心不誠。」其中一人輕聲哼道。

  另一人則壓低聲音笑道:「此次集會募資應當足以建塔,出身微寒的普六茹堅一心斂財,善以他人之財修己福惠。」

  「哼,就看諸佛如來會否庇佑楊隋江山了!」說罷,兩個人影消失於曲巷裡,猶如來時的悄無聲息。

  地勢高敞的咸陽塬雜沓錯置著周、秦、漢幾代王朝的帝王陵寢,其南臨渭水北倚九宗,盡收八百里秦地於眼底,為至高無上的帝王們死後的首選歸宿。數座帝陵及上百座陪葬墓綿延於此,氣勢磅礴一目難及。這裡一處又一處肅穆的陵冢、一根又一根矗立的神道碑,無不在訴說著一個又一個王朝的興衰史。

  咸陽塬靠下的漫坡地——洪瀆塬,埋葬著前朝宇文周的諸帝及宗室。春寒料峭的時節,塬上蕭索的老樹如同孤獨的守墓人,靜靜守護著曇花一現的周王朝最後一處遺迹。

  洪瀆塬一處陵丘上,一座幾無封土的陵寢在咸陽塬眾多陵冢中猶顯寒酸,也只地面散落的幾尊石人石獸上雕刻的銘文,依稀能辯認出「孝陵」的字樣,否則實在無法令人相信昔日叱吒風雲的周武帝即葬於此。

  「阿舅遺詔喪事資用須使儉,故墓而不墳。」女子祭拜完畢,牽著幼子走在墓道上,答道。

  男童「哦」了一聲:「怪道每年祭拜完外祖父母,阿娘均會獨至洪瀆塬。」

  「我為武帝所養,從來視其勝親。」女子定住,遠望一眼洪瀆塬灰濛的天色,心底的滿腔愁怨隨之而生,悠悠嘆道,「想當年阿舅為群臣畏服,而今竟無一人肯來為之祭上一柱清香……」

  男童覺出母親手心傳來的憤懣之力,搖著她的手腕,露出白玉般的乳牙:「以後二郎可陪阿娘來此。」

  女子凝著愛子燦如明日的笑顏,心中的陰霾漸減淡去,蹲下來擁他入懷,蹭著那張清朗的小臉,喃喃道:「二郎是上蒼賜予阿娘的珍寶……」

  男童懵懂而遲疑地嗯著。其實,他並非家中獨子,可自記事起,阿娘似乎就視他與兩個兄弟不同。比如三兄弟同時挨訓,阿娘打在阿兄阿弟身上的戒尺明顯要比自己響些;再比如去私學,只有先生誇讚自己學業有進時,阿娘才會露出淺淺的微笑,可他分明覺得先生誇阿弟更多,以至他常以為阿娘會轉而更喜愛阿弟。也因著阿娘的寵愛,他在家中呼風喚雨,儼然國公府里眾星捧月的小霸王。然而他並非那般霸道,是故他也偶會為之煩惱。可眾人似乎已為自己定性,並常以他為由頭逃避罪責,並且百試不爽,就連身為長子的阿兄和同得阿娘寵愛的阿姊亦是如此,久而久之,他也就習以為常了……

  男童被母親從遐想中重又牽住時,恰見兩個人影迎面而來,待其走近后,聽得阿娘朝她們致意:「天中大殿下、天右大殿下,甚久未見。」

  男童驚奇地望向被阿娘冠以奇怪稱呼的二人,只見她們摘下幕籬,露出與母親年歲相仿卻死如枯槁的面容,輕喚了阿娘一聲「阿茶子」后,一人嘆道:「此處只有華光、華勝二尼,並無宣帝皇后……」

  竇氏隨之苦笑:「此處亦無周室縣主……」

  二人上前擺好祭品,華光自嘲道:「世人健忘,可你我卻難釋懷,故每歲來此,憑弔周室的最後記憶……」

  竇氏嗤笑:「天下承平日久,人皆思歸。可宇文氏的幾百血債,妾何以釋懷?」

  「可惜有人可以釋懷……」華勝示意她二人望向一邊。

  男童還未理清她二人與阿娘的關係,又見一人隨之而來,朝二尼施禮微笑:「妾知每年先帝陵前祭品必為二位所獻,今有幸得見並致謝二位。」

  華光朝她作佛禮,面無表情道:「樂平公主客氣了,定陵所葬為周宣帝,尼等為周后時得帝寵遇,自該圖報。隋之樂平公主致謝我等,豈有此理耶?」

  樂平公主臉色煞白,低聲道:「比之『樂平公主』,我更願人稱『天元大皇后』……」

  華勝冷視了她一眼,三拜後方起身道:「樂平公主何須惺惺作態耶?隋帝代周而立,爾由周室皇太後轉封隋朝樂平公主,比之汝婆母太帝太后以及共汝侍奉先皇的帝太后盡逼為尼的屈辱,爾何其風光!爾於新朝享盡榮華,較之汝嫡婆母太皇太后以及尊汝為嫡母的幼帝無故殂沒的不幸,爾何其幸運!宇文氏之慘局皆因爾父所為,爾愧對先帝,更不配來此祭拜武帝及太皇太后!」

  「妾……確不配來此……」樂平公主被斥得泣不成聲,掩面而泣。

  華光見狀嗤之以鼻:「公主的慈悲心不妨多為定陵哭上幾聲罷,帝太后孤冷地棄於城郊,與先帝不能地下團聚,較之公主的天倫之樂,何其可憐!」

  一語激得樂平公主悲不自勝,伏地長哭。隨侍其旁的大明心中不忍,上前勸二尼道:「二位阿尼師暫請息怒,阿茶子一心為宇文氏婦,即使帝后奪志亦誓不許。每來祭祀已屬不易,阿尼師等便請體諒茶子罷……」

  沉默多時的竇氏亦為勸解:「此言極是,若無樂平公主周旋,只怕我等處境更難……」

  樂平公主抬首深凝著昔日摯友,泣道:「我常羨你們同歲出生、同時入宮且同日受冊,而後同出為尼,相依相守。當初先帝每有怒遣,你們皆會為我求情,此誼終生不忘……月儀、樂尚,我們再不能情如姊妹了么?」

  二人提及舊事泣涕如雨,可時不可待終成過往,半晌徐道:「你我道俗有別,世間雖有楊麗華者,卻再無陳月儀、元樂尚矣……公主,前塵往事終已矣,就此別過!」說罷先行離去,留下樂平公主號啕於地。

  「阿嫂……」

  男童被母親的舉動惑住,定然望著眼前重歸於好的二人。只見樂平公主抬起淚眼,抓緊扶著自己的那隻手含淚問著:「你會認我作宇文氏婦的,對否?」而母親則凝著她,須臾含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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