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告密
馬車很快過來了,把一眾樂女都拉回了教坊司。
雲清沒空再多想,一路跑回房舍,想看看曲惜月現在怎麼樣了。
房舍里靜悄悄的,有些沒去壽宴的官女們都睡下了,誰也沒發現今晚發生的事情,而曲惜月也不見了蹤影。
曲惜月哪去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升上心頭,讓她的心裡多了一層陰霾。
她還在想著,門吱呀響了一下,門口多了一條黑影,正向她招手。
是余公公,那個打傷曲惜月的太監。
雲清跟著他走出屋外:「她人呢?現在怎麼樣了?你找大夫了嗎?」她質問道。
余公公跺著腳:「我的姑奶奶!這事我能不去找大夫嗎?大夫過來看了,給她灌了幾碗葯,總算是沒死。唉!一個母夜叉,一個病秧子,遇到你們兩個祖宗,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那她人呢?」
余公公朝著不遠處一間小瓦房的方向努努嘴:「我哪還敢把她放你們房裡啊,這不抬到空的那個屋去了。」
雲清丟下余公公頭也不回地奔到瓦房,屋裡非常狹窄,就只放下一張小床和一張桌子,床上果然躺著曲惜月。
曲惜月這回醒過來了,但還是有些虛弱,努力抬起頭看著雲清,發白的嘴唇擠出一點尷尬又欣慰的笑意。
「你怎麼樣了?」雲清走到她身邊,低頭靜靜俯視著她。
她的身上蓋著被子,只有一顆頭露出來,不可思議的是,那張原本圓潤的臉龐,此時卻已經凹陷下去,顯得有些乾癟。
不過才半日而已。要不是那美麗的五官清清楚楚地呈現在面前,雲清簡直不敢相信這人就是那個肌豐玉潤的曲惜月。
曲惜月的薄唇微啟,牙齒還有些不自覺地打顫:「我……我還行。吃了.……吃了葯,休息……幾日,就好了。」
雲清一陣心酸,撫摸著還有些發燙的額頭,用自己冰涼的手給她降降溫。
兩個人一時無話,屋子裡靜悄悄的。
「今天的事.……別和別人說好嗎。」曲惜月低聲請求,牙齒咬著嘴唇,眼裡的淚水在打轉。
那是羞恥的神情。
一個曾經的官家小姐,同知的女兒,卻被玷污得懷了身孕,又在欺凌中流了產。今晚她身下流出的不是什麼胎兒,只是一個風華女子的血淚。
而如今,她卻為自己不能掌控的人生感到羞恥!
不知道是在憐惜她,還是在憐惜自己,雲清一把捧住她的臉,淚水也同樣要溢出來。
「你沒做錯什麼!錯的是這個吃人的地方!都是這阿鼻地獄一般的教坊司!」
就像那晚月色下她安慰自己一般,這次雲清也只想維護她搖搖欲墜的尊嚴。
曲惜月的臉上先是一怔,很快明白了這話中的含義,緊咬著牙點點頭,淚水又再次流淌出來。
「這些天你先好好休息,別人問起來我就說是你被教訓了受了傷,她們也不會多想。」
雲清在狹窄的屋子裡做出保證,她不想讓任何人再傷害自己的朋友。
幸好有了替身和賄賂的事,余公公一直也沒敢再來為難。有幾個一起住的官女詢問起來,雲清也都把那晚的事情說了一通,只是刪去了最緊要的流產的事。教坊司里誰沒受過太監們的打,這點事情大家看得稀鬆平常了,最多驚訝於余公公下手太重,其他的倒也沒懷疑。
就這樣過了兩日,雲清一直晚間煮好湯藥送到小瓦房,陪曲惜月說話。
曲惜月的身體一直沒有多少好轉,整個人已經乾癟下去,像一具只裹著皮膚的骨架,與之前的模樣大相徑庭。她每日只能喝下一小碗米粥,其餘的再沒有胃口。沒人日夜照看,只能在同伴們來看望的時候才能喝上一兩口變味了的茶水。
但是她依然強打精神,希望能在雲清來的時候顯出身體好轉的跡象。雲清不是看不出來她的虛弱,只是也明白她的驕傲,若無其事地陪她說話,如同一個身體健康的人一般平等地對待她,也許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此時雲清坐在床頭削著蘋果,等會要在熱水裡泡軟了,再試試給曲惜月吃上幾片。
兩人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聊著,不知道怎麼就說起前兩晚在刑持中家壽宴上見到的場景,以及在馬廄聽到的對話。
「高少保我知道,他本家在福建,告老后就回到家鄉,前兩年去世了,就留下一個孫子。」曲惜月幽幽地說道。
「哦?」雲清抬起頭露出驚奇的神色。
「對,你剛剛說他家的少爺在福建打死了人,被對家告到京城來了是嗎?」
「對。」
「那估計是告不上去了。」
「為什麼?」
曲惜月的眼睛輕輕閉起來:「你知不知道他們這一系都是以清流自稱的官員?他們平日里最看不慣的就是宮裡的宦官,覺得閹人把持朝政,為禍朝廷。這幾年來,這些清流與東廠一直明爭暗鬥,如今高少保的孫子打死了人,還牽扯到土地兼并的事情,真要被京里知道了,你讓這些自詡品質高潔的清流的臉往哪放?」
沒想到只是一介女流,居然對朝中之事這麼了解,雲清放下手中的蘋果,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她。
曲惜月枕著枕頭歪著頭,繼續幽幽說道:「工部侍郎刑持中也是這一派系的,自然是要幫他攔下來的,雖然京城中耳目眾多,但是刑家三朝為官,也不是吃素的,他要是攔自然也有手段。所以我說,這事怕是傳不上去,傳上去了,依東廠的作風,只怕要尋根究源,牽扯出一大批政敵。」
雲清被曲的話引入深思,原本這事她也沒太放在心上,但是細細想來竟然盤著朝堂派系的事情。更沒想到的是,僅僅從這些隻言片語中,曲就能推測出這些,可見對政治的了解。
「你怎麼……?」雲清不由自主地問出來。
曲惜月的頭從枕上驀地抬起來,看到雲清驚奇猶疑的神色,笑了笑回答:「你是不是想問我怎麼知道的?」
她的頭又枕下去,胸中發出深深的嘆息,半晌才又開口道:「原本深閨之中我也是不可能知道的。來了這兒,時常出去接客,接觸的不是大官也是貴人,酒過三巡,自然有些隻言片語能傳到我們耳中。」
雲清有些難受,如此心細如絲聰慧過人的少女,卻只能在這人間煉獄度過。
見雲清不說話,曲惜月盯著黑壓壓的屋頂,自言自語地說:「古來勾欄場所不僅是供人娛樂的地方,也是用來迷惑文人心智,探聽官場消息,鉗塞天下墨客的工具。只是咱們這群弱質女子,無論聽到了些什麼,都記得放在心裡,不要因為上面的人來問就和盤托出。要知道,少說一句話,就能多保一次命。」
還是沒有接話,這次曲惜月的身體換了個方向,又把頭抬起來,輕輕的問:「雲清?」
「我知道。但是這次,我有個另外的想法。」雲清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嚴肅:「你說如果這事告到東廠,會不會是大功一件?」
「你說什麼?」
「我說如果有這個投名狀,我的家人是不是有機會出來?也許置之死地而後生,我要搏一搏。」
「你要幹什麼?」曲惜月睜大眼睛,擔憂地看著她。
「我要去告密!我要去給東廠告密!」雲清堅定地說,沒有一絲猶疑。
曲惜月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想出言阻止,但知道這事雲清已經下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