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壽宴

  工部侍郎刑持中家裡,到處是紅彤彤的,老太爺端坐在凳子上,笑眯眯地看著往來賓客。

  兒子刑持中在外迎接貴賓,來的都是各路有頭有臉的人物,雖然天子腳下,這些人物還不算什麼真正的權貴,但放在地方,隨便踏上一腳,也都能讓土地震上一震。

  京城之中,今晚必然是刑家最熱鬧了。

  側門邊的小巷裡停下兩輛馬車,車上陸續下來一眾粉衣粉裙的年輕姑娘,在樂師的帶領下悄悄地惦著碎步進了門。

  繞過層層閣樓,就是舉辦壽宴的地方,今晚樂女彈過樂曲,戲子唱過戲曲,就算是把這些娛樂項目的大頭度過了。

  刑家上下眾人齊聚在大堂內,穿戴整齊,喜氣洋洋溢於言表,都望著端坐在上座的老太爺。

  屋外又下起了鵝毛大雪,未若柳絮因風起,雪花不經意間吹進了大堂。

  「瑞雪兆豐年啊。」刑老太爺眯起眼睛幽幽地說。

  「是啊,又是一年好光景,都是上天對咱們大明朝的眷顧。」

  刑持中領著兩位穿著綢緞氣勢非凡的客人走進來,大步跨過門檻,邊拍落身上的積雪,邊接話道。

  刑老太爺的眼睛亮了一亮,拄起拐杖顫巍巍地想起身。

  「哎呦,老太爺快坐,您這一起身倒讓我們這些小輩折壽了。」刑持中領進的人中,其中一個闊面長髯的客人抬起手,笑呵呵地說道。他便是福建巡撫鄭同光。

  刑老太爺又在旁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坐下,幽幽問道:「怎麼撫台大人大老遠來京城了。還趕來老夫的壽宴,真是讓老夫擔待不起啊。」

  鄭同光象徵性地嘆了口氣,搖搖頭回答:「唉,還不是福建不好管,被聖上叫到京城來問話了。這不,挨了一頓批,一時半會的回不去,就上您老這邊蹭個飯來了。」

  刑老太爺的眼睛警覺性地又亮了一下。

  「哦。」刑老太爺點點頭,表面上仍是遲緩緩地:「莫不是福建那邊倭寇又鬧事了。」

  鄭同光笑而不答,刑持中接過話來:「福建也下了雪,可是幾十年沒一次的事。雪下得大了,吃莊稼的害蟲是凍死了,土地也少不了受凍,來年莊稼種下去,還不知道會怎麼樣。」

  話不多言,堂內的幾人都知道了個大概。

  刑持中又露出笑意轉了話題,對著鄭同光抬手示意上座:「來,來,坐。晚些還有些曲子能聽聽,正好給撫台大人接風。」

  側門邊的一處房內,教坊司的樂女們都準備好了,到了點就去檯子上彈曲。

  幾個樂女時不時地瞟向雲清,往日她總是粗布麻衣,頂著觸目驚心的傷疤,倒也沒怎麼惹人矚目,如今換上樂女的薄紗衣裳,畫上淺淺的妝容,挺拔地立在那裡,倒無端端地讓人駐目。雲清的身形結合了她已故母親與父親的身板,個子比一般女子都高一頭,在樂女隊伍里很是顯眼,卻也不是武將的那種虎背蜂腰,而是婀娜高挑,配上嚴肅沉靜的面龐,更與尋常女子多了幾分不同。

  一個樂女輕輕地發問:「惜月怎麼沒來?」

  雲清一臉肅穆:「她身體不舒服去看大夫了,我替她一會兒。」

  那個樂女見了她的神情有些怯怯的,不敢再問,雲清意識到剛剛太嚴肅了,緩和了一點:「別擔心,沒什麼大事。」

  雲清微低著頭,一路過來,也不知道曲惜月怎麼樣了,那個太監有沒有拿自己的錢去找大夫。但是心急則亂,這種時候,自己還得穩住。

  門開了,一盞燈籠吊著往屋裡探過來:「時辰到了,走吧。」

  雲清跟著同伴們穿行到正堂,到處燈火通明,照得府邸明亮異常。

  刑老太爺坐在圈椅上,幽幽地招呼下人:「讓她們進來吧,這裡地方大,施展得開,外面雪大別惹風寒了。」

  僕人站在門口一揮手:「得嘞,外面的姑娘們都進來吧,老太爺施恩了,讓大家在裡面彈。」

  正堂內果然足夠寬敞,容納一百人也足夠,一二十個樂女們進來,倒也沒顯得擁擠。

  刑老太爺很是滿意地眯起眼睛。

  「起吧。」管家發了話。

  樂女們坐在矮凳上,手上齊刷刷地一動,琴聲穿過了正堂,隨著飛雪飄揚在整個庭院中。

  雲清落在後座,這是抄家以來她第一次來到這樣富麗堂皇的地方,第一次撫摸起琴弦,第一次看到闔家歡樂溫情脈脈的場景。其實不過兩個多月,卻像是二十年那樣長久。

  正堂里四角都擺上了放著炭火的鏤空銅爐,又錯落著五六盞高腳燭燈,罩在正紅色的燈籠罩里。整個屋裡暖洋洋的,高朋滿座,沉浸在一片安詳和睦的氛圍中。身在這裡,恍惚間能讓人忘卻屋外冰天雪地的肅殺之景。

  屋外還能隱隱聽到琴曲戲樂之聲,那是後堂女眷們聚會的地方。

  以前慶國府也是這樣,凡是有了宴會,姑嫂妯娌們總要私下裡再掏點私房錢,單獨聚著弄點小家宴。那時候一眾花樣年紀的女兒們,聽曲子,猜謎語,賽詩詞,暑日里溫茶清湯,冬夜中煮酒暖爐,春秋還有賞不盡的花月與肥美的螃蟹。桌上觥籌交錯,杯盞不停,全都沒了閨閣女子的拘束矜持,說說笑笑,一眨眼的功夫整日就過去了。次日起來不免身乏體軟,但下次宴席也不過轉眼之間,如此周而復始往來不絕,十幾年不知不覺就在這般烈火烹油之中度過了。

  只是這樣的日子猶如是上一世了。再也不能,再也不能成為座上的一員,作為匆匆過客,宴席散去,她只有抱琴退席的份,教坊司清冷的住舍才是她最終的歸所。

  「嘀嗒」,指尖的琴弦顫了一顫,卻不是手指撩撥的原因。

  又是「嘀嗒」一聲,還是滴在琴弦上,讓這樂曲變了聲調。

  雲清驀地睜開眼,思緒從遠方拉回,感到臉上溫熱,才猛然發現淚水已流淌下來。

  這首曲子她不是不會彈,也沒有太生疏,但如今,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卻讓聲樂變得急促沉重。

  她知道不妙,怎麼能在這樣的場合下綳不住,她立馬深深吸了口氣,想屏住還要流下來的淚水。

  那邊刑老太爺正閉目養神,這時卻聽出了端倪,眉頭微微一皺,顯出不悅的神色。

  「停……停.……」刑老太爺睜開眼睛,手朝前顫顫地伸出去,上下擺了擺。

  「停!」管家喊了一聲。

  兒子刑持中轉過頭:「爹,怎麼了?」

  刑老太爺又閉目養神起來:「不好。」

  「哪裡不好?」

  「我聽著怎麼有些悲慟呢,是不是彈錯了音。」

  「哦?我倒沒聽出來。」

  刑家慶宴上,居然彈的是悲涼之音,刑持中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轉回頭目光尖銳地掃過這些樂女,像要看看是誰敢做這樣犯忌諱的事。

  樂女們都低下頭不敢看他,雲清心裡的鼓狠狠地衝撞起來,如果這時候被挑出來,不僅在教坊司里沒法交代,免不了一頓暴行,曲惜月的事也會暴露出來。

  她想趁著大家不注意趕快把淚痕擦去,但又看見刑持中那雙鷹一般的眼睛,只能低低地垂下頭,把臉埋在黑暗裡。

  半晌,沒人說話,又是像那晚在廂房面對林直一樣,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不知道哪裡傳出的平穩的聲音:「都說曲有誤,周郎顧。還是老太爺耳朵精,咱們聽了半天都沒聽出個所以,老太爺輕輕一聽就聽出了錯處,倒讓我們這些個平常自詡耳聰目明的年輕一輩汗顏了。天寒地凍,這些個姑娘還穿得這麼單薄,想來手上抖了彈錯了音也是正常。」

  雲清瞧瞧抬起眼,看見鄭同光一臉平和地笑著說道。

  刑老太爺點點頭,慢悠悠地說:「是啊,天寒地凍,從北到南都下著雪,有人歡喜有人愁啊,也不知道今年誰得愁了。」

  鄭同光臉色稍稍變了,這話像是說給他聽的,早些提及福建雪災的事情,現在又提到檯面上說起來。

  刑持中也意味深長地盯著鄭同光,想聽聽他怎麼接話。

  不知道為何,雲清心裡的鼓突然沒那般震動了,她只暗暗覺得,眼前幾個上座的人的心思已經不在樂曲這兒了,雖然說的是樂曲的事,但是有意無意總帶著點其他的意味。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卻猜不透。

  一個僕人突然小跑到屋裡,身上的雪落了一地。管家一把把他攔住:「幹什麼呢?慌慌張張的,有沒有規矩?」

  僕人蹲下來說道:「稟老爺,福建那邊來了兩個官,讓我來通報。」

  又是福建?刑持中的眉毛又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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