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冬雪紅梅

  距離那晚已過去了半月,轉眼間就快到一年一度的元旦。連日來紛飛大雪,京城中雖無迎春之景,但紅燈綵綢已漸漸點綴起來,滿溢迎新之喜。

  白天的教坊司似乎也受到城內喜樂祥和氛圍的浸潤,變得不再清冷肅殺。以往空空蕩蕩的迴廊里總是來回跑著色彩亮麗的官妓,她們穿梭於庭院內外,身上的流蘇鈴鐺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伴隨少女們特有的嬌吟聲,在官坊中此起彼伏。一時間,就連常年夜行的教坊司也熱鬧起來了。

  若是第一次來到教坊司的人看到這一景象,還會以為是天宮中的仙女下凡辦起了宴會。但守在官坊內的監工們卻很清楚,年關將至,宮廷府邸各項宴席慶典催得更緊,正是需要官妓們勤工的時候。仔細看看這些太監、嬤嬤們的裝扮就能知道,鞭子從未放下,鐵鏈從未鬆手。

  雲清蹲在井邊洗了把臉,冬天的井水打在臉上,能把皮膚凍出一片紅暈。

  身旁一同梳洗的曲惜月歪頭瞧著她,笑道:「紅印總算消下去了。」

  雲清低頭看著盆中倒映出的臉龐,那條長長的血印已經變得很淡了,也不再鼓起來,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

  曲惜月肩膀拱拱她的胳膊,繼續笑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只注意到了這條紅印。當時還想這姑娘這麼悲慘,胎記長到了臉上,真是可惜了這雙美目。現在看來,你倒不只有一雙美目了。」

  雲清會心地笑笑,說道:「我要是臉上真長了胎記倒也還好,那就不用出去接客了,留在官坊里做做苦力,說不定哪天就被放了出來。」

  曲惜月收起了笑容,嘆道:「現在的情形,你離被他們拉去府邸也不遠了。但願只是彈琴舞樂的事,不用像我一樣,受更大的苦痛。」

  雲清看到她若有所思,想出言撫慰,但她立馬就扭過頭抹了抹眼角,說道:「說這些幹什麼呢!走吧,咱們得緊著點去樂房。」

  兩人一路來到樂房,這裡已站滿和曲惜月一樣打扮的女子,手中都拿著一樣樂器,只有雲清一個人粗布麻衣,做些擦地掃雪的活。

  她們都要為工部侍郎刑持中父親的壽宴做準備。一般這樣的壽宴,是沒有那種污垢之事的,辦得好了,說不定還有額外的賞賜,給些銀兩餐食之類的東西,也能早早回來休息,算得上一份美差。

  曲惜月出生書香門第,雖不說各樣樂器十分精通,但從小受到家裡熏陶也是彈的一手好琴,人又長得豐潤標緻,正因如此,才能選上做這次壽宴的樂女。

  此時樂房中響起了喜慶的樂曲。

  雲清站在角落裡,側耳傾聽。除了每晚睡前的那一縷冥思,就只有在這種時候能得到片刻放鬆。

  自從那日林直囑咐了教坊司不要為難雲家人,她就再沒受到監工們毒打。謾罵是有的,至少肉體上的疼痛不用再承受,嫂子和妹妹也暫時安全,她還是感到一點安心。

  另一種思緒卻總是在夜深人靜時觸動到她內心深處。

  那日東廠和錦衣衛所展現的權勢、威嚴、與武力,都是現在的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

  過去,身為慶國侯的父親總是說,祖上三代武將,卻唯獨少了讀書人,爵位也不能世代襲下去。從這些小輩開始,應當多關注讀書仕途之路,男丁考取功名,女眷詩書棋畫需得精通,日後嫁個書香之家。正因如此,自己從小走的不過是官宦人家小姐的尋常道路,接觸的限於些禮樂詩詞,騎射武功則從未學過。

  只是父親並未預見,十幾年後家族衰微一朝傾覆,手無縛雞之力的雲家後代再也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

  她不能責怪父親,只是見過了強大之人的能力,她再也不能在自己的弱小身軀中安穩入眠。

  雲清正陷入沉思,「噗通」一聲,打亂了她的思緒,也擾亂了屋內優美的和樂。

  她抬眼望去,一縷淡粉薄紗向上飄揚,一個熟悉的身影倒在地上。

  那是穿著樂女服的曲惜月,身邊的人立刻散開了一個圈,驚恐地低頭望著。

  雲清一把衝上前,把她拉起來放在懷裡。

  「惜月!你醒醒!」

  樂師和看守的太監同時擠進人群,看見地上的曲惜月嘴唇發白,過了好一會才緩緩睜開眼睛。

  「我這是怎麼了?」曲惜月按著額頭想坐起來。

  雲清關切地問道:「你突然暈倒了,現在還有哪裡不舒服?」

  曲惜月搖搖頭。

  太監說道:「那就是沒事了?起來幹活吧。」

  雲清感到不可思議:「她才剛剛暈倒,你現在就讓她幹活?至少讓她休息一天,看看大夫吧!」

  太監冷笑一聲:「那要不要我再找個供桌供著?這麼點小事就要休息,今個我允了,明個暈倒一個,后個再暈倒一個,那刑大人家太爺的壽宴還去不去了?」

  雲清還想理論,臉色好轉了一些的曲惜月強撐著站起來,制止住了她。

  曲惜月道:「我沒事了,準是剛剛來的時候急了,有些頭暈。」

  太監道:「那就好,時間有限,都得緊著點排練才行。到時候上面賞賜下來,自然有你們的好處。」

  雲清拉著曲惜月,見到她一直向自己搖頭,示意不要再爭辯。

  說來也奇怪,經過剛剛那一暈,她現在的臉上竟然很快又恢復了血色,只是細汗滲出額頭,打濕了她的秀髮。

  她回到位置上,房裡重新響起樂聲。

  五天後,就是刑持中家中的壽宴。傍晚樂女們就開始收拾準備出發。

  「惜月人呢?」匆忙中一個樂女問道。

  「我也不知道呢,上午才看到她說要回去躺一會,怎麼到現在也沒回來?」另一個樂女答道。

  「莫不是睡過了?要是誤了時辰,又得受他們打了。」

  「我去找她。」雲清幫她們收著東西,聽到對話說道。

  來到後院她們的住舍,天還沒黑,屋裡卻是黑黢黢的,陽光常年照不進來。

  一排長炕上,曲惜月正躺在正中的被褥里,被子蒙著頭。

  雲清坐到炕上搖醒了她:「你怎麼了?」

  曲惜月的頭鑽出來,臉色又如那日樂房一般蒼白,豆大的汗珠浸濕了被褥,這副場景把雲清嚇了一跳。

  曲惜月微微抬起身子,虛弱地說道:「我不知怎麼了,這幾日一直發暈發昏,噁心作嘔,今天更加嚴重了。我……我怕是去不了了。」

  雲清摸著她的頭有些發燙,這麼虛弱的樣子是絕對去不了了。上次陳銘給的還有幾兩銀子,拿來請大夫應該夠了。

  「你就在這休息,我去給他們請個假,回來就找大夫來看。」雲清一面說,一面從桌上拿了茶壺茶碗倒了點水,遞到曲惜月嘴邊,讓她艱難喝了幾口。

  門被一腳踢開,外面的陽光突然照射進來晃了屋裡兩人的眼睛。

  一個身影堵在門框里,尖著嗓子叫道:「大小姐在這兒窩著呢!我還以為你死了準備著給你收屍呢!」

  這個身影的面容背著光看不清楚,但他腰間掛著的一圈皮鞭卻能讓人一眼認出身份。

  雲清擋在曲惜月身前急忙回道:「余公公,她今天真的病了,求您允個假吧!」

  她的話還沒說完,那個身影像一座大山壓迫過來,快步竄到了屋裡,伸出一隻手抓著她的身子一抬,雲清整個人都倒在了炕下。曲惜月恐懼的面孔赫然呈現在余公公眼前。

  「哎呦喂,大小姐病得不輕,得讓我醫治醫治!」

  余公公抽出鞭子雨點般落下去,曲惜月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聲。

  雲清迅速爬起來撲到他身上,抓著他的胳膊想要制止。

  「你不能打了!再打下去她就要死了,這個責任你擔不起!」雲清叫道。

  余公公手上動不了,飛起一腳踹到炕上,正中曲惜月的肚子。

  「少了個人,這責任我更是擔不起!」

  「啊!」曲惜月發出一聲極其痛苦的慘叫。

  雲清紅了眼,不知哪裡來的蠻勁,一個身子撞上去,直接撞飛了余公公,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滑出了兩尺,一時間沒緩過神來。

  曲惜月捂著肚子,再也沒法坐起來。雲清跳上炕,扶住她,低頭看到她白色的裙擺上綻出一朵紅梅。

  這是什麼?雲清看著綻開花苞的紅梅愣了神,一股涼意直竄到腦後。

  余公公也呆住了,兩條腿叉得老開癱在地上,遲遲沒有起身。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出一句話:「流……流產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