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福華靜靜地等著蕭釉的回答。
卻突然見兩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一左一右朝她撲過來,方才在豪言壯語的郁福華被其中一個活生生地揪住了耳朵,郁愷捉了個正著,一隻手搖著扇子表情扭曲:「郁福華!這黑燈瞎火的,你一個好人家的清白大姑娘跟一個大男人在這幹嘛!」
郁福華吃痛嗚呼叫了兩聲,嘴裡不停地叫著痛,放手,許縉在一旁欲言又止。
「疼死了!」
郁愷鬆開手,郁福華捂著耳朵瞪著他,只見兩人黑著臉看著她,居高臨下地恨不得把她頭上的每一根頭髮絲都要打量一遍。
郁福華:「…………」
「許大人,郁大人,是本宮將郡主帶出來了看煙火的,你們不要怪她。」
這聲音熟悉得讓郁愷周身一滯,他光遠遠地瞅見了郁福華的模樣,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長身而立的六殿下。
「……殿下安好。」
許縉身上還穿著輕甲,也許是剛好巡完城同郁愷碰到一處去了。
「你私會就不知道找個地方遮一遮嗎?」
郁愷展開扇子連忙小聲朝著郁福華咬耳朵道,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郁福華一邊揉耳朵,一時間實在難以置信怎麼私會會同自己和蕭釉能扯上關係。
蕭釉迎著他們的目光,微微頷首,許縉將郁福華身上不合身的披風遞給蕭釉:「殿下,臣等會將郡主送回王府。」
語氣冷硬。
許縉其人,天生就沒有什麼柔茹剛吐的好性情,年少時比之現在只更加油鹽不進,目中無人,郁福華見過他真正輕狂的模樣,現在儼然被朝殿綱常磨礪得收斂了不少,內在本質也依然是個老古板。
郁愷這也是當哥以來頭一遭真正感到惶恐,之前只聽說這小丫頭與這六殿下不可言說的三兩之事,方能調侃幾句,如今親眼所見,是真的笑不出來了,恨不得剛才將耳朵先送過來,逐字逐句地聽清這兩人究竟是什麼路數,又暗暗擔心自己不夠穩重,會讓人輕看了他們的丫頭。
「殿下,這孤男寡女還是不好吧。」
蕭釉一副自己的確冒犯但事出有因的表情:「郡主一個女子,萬一遇上歹徒,終究不太妥當吧。」
郁福華還是頭一回聽到郁愷說這般話,不由得還頗為動容,卻不想郁愷下一句脫口而出:「下次儘可能讓我妹妹一人回府足矣。」
「我妹妹在延平十五歲便帶兵剿流匪,領上十人的親兵便敢獨闖匪窩,那匪首出言冒犯我妹妹,她直接讓人給他脖子套上繩索拖了一路,最後直接磕頭叫姑奶奶,若是遇上歹徒,論起心狠手辣的程度,我怕是殿下會比較危險。」
郁福華:「…………」
蕭釉:「…………」
許縉:「…………」
郁福華表情有一瞬的凝滯,郁愷的聲音彷彿還帶著幾分得意,她腦子裡就那麼幾個念頭:怎麼今日不順手拿上鞭子?昭河湖的水夠深嗎?話說男人怎麼嘴賤成這個程度,難怪壓在手上嫁不出去。
「你剛回這上京,什麼都不知道,我諒你年紀小,容易被皮囊迷惑。可是你要聽哥哥勸,那六皇子著實不是良配,這整個上京城都知道這六殿下體弱多病…………」
「哥你還想要找嫂子嗎?」
郁福華悶聲往前的腳步停下,郁愷老實交代:「想啊。」
「那這輩子恐怕是沒可能了。」
郁福華拎著裙子回了自己的院子,訾影連同府里的幾名僕從便擁了上來。
「這是做什麼?」
訾影雙手奉上了一份名單,接著便道:「郡主,你忘了我前日才同你說過,陛下每年這個時候要去阜豐行宮小住,王爺和郡主要同行的,郡主要挑上幾個府里的人一同前往,這是王爺和郡主第一次伴駕,謹慎一點的好。」
這延平王府沒個正經女主人,內宅有何事都是郁福華「哐當」一聲囫圇就定下的,索性人事簡單也用不著她過多操心。
郁福華隨意挑了幾個人,訾影不解:「郡主你怎麼全選的是虎背熊腰的男人,這是伴聖駕,不是去打架。」
郁福華:「我自然知道。」
訾影也就不再過問了。
空竹這次又給了瓮高旻一個盒子,讓他務必交到郡主手裡,他上次大言不慚地以為他們殿下就此開竅,滿心歡喜地要架起這對有情人的鵲橋,卻不想這一來一去不是什麼玉芙酥,就是什麼蜜餞果乾。
他早年桀驁不馴,放蕩不羈,這些年來,紅顏知己不在少數,他竟然不知道現在男女之間風月常新都是如此拘束實在了。
這日清晨里,瓮高旻只窩在廚房裡聽那婆子嘮叨躲懶喝酒,驟然聽見外面有人說宮裡的葯又到了,那一刻嘴裡的酒味竟是憑空發了苦。
蕭泓身邊的大太監汪筠尖細的聲音彷彿罩在蕭釉頭頂:「殿下,每月一次的葯來了。」
汪筠只聽著蕭釉咳嗽急促了幾聲,彷彿眉間都是股死氣,被人撐起一臉波瀾不驚地看向他,那雙眼睛盯著人時讓汪筠有種錯覺又見了那個在樓蘭皇宮地室里趴在血穢屍首上那個五歲孩童,讓他背後有些發涼。
汪筠有些艱難地擠出一抹笑,示意身後的小太監將葯往前遞一遞,繼續道:「陛下知道殿下近來勤勉了不少,很是欣慰,不過還是身子要緊,這葯就是陛下給殿下千辛萬苦尋來的保養身子的方子,殿下快趁熱喝了吧,一路從宮裡溫過來的。」
蕭釉從容不迫地接過了葯碗,修長的手指在那瓷碗上才被襯得多了幾分血色,他掛著那張波瀾不驚的臉皮,像是喝茶一般用勺子撥著葯沫,而後又慢條斯理地抿了幾口,才說:「真苦。」
空竹適時遞上了幾顆蜜餞。
見蕭釉把葯飲下,汪筠心裡的石頭落下。
「多謝汪公公了,空竹,替本宮送送公公。」
「奴才回去復命了,殿下歇著吧。」
等人一出澹臺府的大門,空竹便聽見蕭釉斷續的咳嗽聲傳來:「告假吧,今日便不進宮了。」
空竹剛想退出去,卻見擱了酒壺的瓮高旻摟著藥箱進了房裡:「今日便輪不到小郡主了,你替我去告個假吧。」
蕭釉逐漸扛不住,埋頭吐出了一口血污,嘶啞地說:「換藥吧……」
翁高旻臉上是大驚,一時竟有一瞬間的空白。
「殿下為何如此心急。」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再這樣下去,全線衰敗是早晚的事。」
翁高旻手下穩穩取針,長嘆一聲,恨道:「尚且不是沒有挽回之機,可殿下卻在如此懸殊之下無故暴露,因此淪入永不翻身的境地,那這十八年的忍辱負重都是一場笑話嗎?」
蕭釉痛得五臟麻木,他伏在錦被之上,神情恍惚,不遠處的空架上懸挂著個小燈,那上面的墨跡清晰地有些幾個文字,卻非中原文字,每個字卻都像是燙人的極刑,沾著滴血的仇恨,日日夜夜地折磨著蕭釉的靈台,告訴他自己身上背負著的是血海深仇。
「符邶之地,是陛下替殿下選的封地,地廣人稀,最是荒涼。」
蕭釉意識昏沉,整個人如同從水裡撈出來:「所以我不能走,離了上京便失了先機,我平生之願也是想要蕭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