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決裂
北疆,陵州城。
64歲的顧長興站於城牆上,瞭望著整座城池。
天上白雲冉冉,城中滿是人頭,熱鬧的場面可堪比京城,城內一處內湖,湖面波濤粼粼,對岸的山巒在遮住日光,獨有一番別樣的景緻。
在瞭望城外,土地開闊平坦,遠處還有幾個小村莊點綴其上,大小錯開的麥田地都長著鼓脹的麥子,可見今年北疆在糧食上又是豐收的一年。
老宰相不禁有些感慨,遙想當年,因為北疆地處邊境,是面對梁國這頭餓狼的先鋒堡。
地廣人稀,貧窮混亂,想不到才過去二十年的時間,這裡就已經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條。
這幾天所見所聞,顧長興得出一個結論。
現在的北疆在經濟這一塊兒,並不輸於任何中原富足之地。
甚至隱隱中,都可以與京城齊頭並進了。
這時一位扈從一路小跑,從城牆下帶了一件披風上來。
北疆文書劉文風接過披風,換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輕輕走到還在思考的老宰相旁。
輕聲道。
「北邊不比南邊,這天氣說變就變,城頭冷風厲害,萬一中招了怕是會頭疼,首輔大人披上吧。」
顧長興低頭瞅了瞅劉文風手中的披風。
料子厚實,顏色也是十分沉穩的藏青色,一看就是江南富足之地所產的高檔貨色。
顧長興默默地點了點頭,摸著鬍鬚,讓劉文風給自己披上。
這剛給他系好披風,顧長興立刻問道。
「你們北疆生意做得還挺大,這江南的袍子都能搞到手,要知道像這樣的貨色,可是鐵打的皇室貢品,專供皇家使用,今兒想不到我這老東西,能在葉王爺這裡沾沾光。」
劉文風尷尬地笑了笑,這個問題他不知該如何作答。
對於像他這樣從武將轉文職的將領在這北疆並不算少,經過多年的官場生涯,怎麼地也學會了不少為官之道。
可這些,在天陽群臣之首的顧長興面前,就如三歲孩童面對私塾老師,如何拿得出手。
說得越多,錯多對少。
所以不說話才是明智之舉。
顧長興見他又裝起了啞巴,也不點破,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明日我就要走了,我到北疆已經5日了,今天是最後一日,先不說我算不算欽差,作為從小長到大的老友,這葉世昌還要裝老王八到幾時?這頭怎麼著,也該從他王府大門裡伸出來了吧。」
劉文風心下一驚,看來老宰相是動了真火,這髒字兒都出口了。
5日前,宰相顧長興受天子之命來到北疆。
這麼大的年紀,一路舟車勞頓,不辭辛苦。
不得不說,顧長興將天陽看得很重,將天子之命看得更重,唯獨把自己看得很輕。
而這次來北疆的目的,這一來,固然是因為收回了葉世昌兵馬大元帥的虎符,特意安撫的。
這二來,就應該是宣讀天子的旨意。
可是進城的第一天就吃了個閉門羹。
葉世昌把王府緊閉,怎麼都不開門,稱自己最近偶感風寒,需卧床休息,怕傳染到宰相大人。
隨即派出文書劉文風,負責全程陪同顧長興。
說他老人家難得來北疆一回,在北疆所有的開銷他全包了。
顧長興倒也大度,沒和葉世昌計較,就隨了他的意思,這5日來幾乎把陵州城大大小小的地方全部逛了個遍。
但每日晚飯後,還是會去王府登門拜訪一次。
但每一次都被那戰戰兢兢的門房小廝給回絕了。
就算是這樣,顧長興也沒說什麼。
可今天的最後一天,他還是將對此事的不滿地表達了出來。
「首輔大人,您別見外,我家王爺這歲數大了,咱們也都這把年紀了,誰還會沒有一個頭疼腦熱的時候呢,王爺不是不見您,是真怕傳染到您了。」
顧長興伸出一根指頭,指著自己,然後又指向劉文風。
「你可能會,我也可能會,可他葉世昌絕對不會!打了這麼多年的仗,每一次都能死裡逃生,怎麼會被小小的風寒給打倒,你就別給我扯犢子了。」
「您這..」
「喲~顧老頭兒,我以為你一直沉得住氣,總算還是有撕下老臉的一天。」
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從樓梯處響起,身穿藍色錦服的老人,大搖大擺地走了上來。
他看著顧長興滿臉笑容,而顧長興冷哼一聲,把頭轉了過去,看向城內。
劉文風心中暗呼,總算有救了。
急忙三步換作兩步,走到錦服老人面前,恭敬地拱手施禮道。
「王爺,您來了。」
葉世昌點點頭,隨後揮了揮手。
「你和其他人,在下面候著吧。」
「是,王爺。」
隨後劉文風與其他隨行官員及扈從,全都下了城樓。
只留下葉世昌與那顧長興在城頭。
葉世昌見他望向城內,不搭理自己,於是沒話找話道。
「如何,這座陵州城不輸你天陽京城吧。」
顧長興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
「確實不錯,這些年你打理得很好,誰能想到一個整天只知道帶兵打仗的老丘八,居然還有這等本事。」
「得了吧,你可別誇我,我不經誇,而且這是她給我留下的底子,要不,也不會有陵州城的這一天。」
聽到她,顧長興有些老態龍鐘的眼袋上,輕輕抽搐了一下,隨後岔開話題道。
「葉大王爺,老友遠道而來,就給我一個下馬威,這可不太像你以前的作風嘛。」
葉世昌負手而立,面對大好的陵州城,長嘆道。
「顧老頭兒,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十五年。」
「十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這人總是會長大的嘛。」
老宰相盯著他的側面,仔細觀察了好一會兒,點點頭道。
「很好,你比以前更沉穩了。」
「哈哈,你比以前更老了!」
「不過就是這嘴皮子沒怎麼變過。」
「嘿!那是自然,我這人老了,渾身上下都可以是軟的,唯獨這嘴絕對不能軟。」
顧長興扯了扯披風,他忽然感覺有些冷,難道自己真的老了?
他側頭小聲說道。
「這次來你北疆,說是安撫一下你,但見你一副沒有心肝的樣兒,我看應該也沒有這個必要了,說什麼有旨意,老實說,這趟還真算不上是有旨意,不過是皇城裡的那位老友托我來問問,杜威這事兒,你可後悔過?」
「沒了?」
「嗯,沒了。」
「這也忒無聊了吧,就為這事兒讓你特意跑一趟。」
「其實我也覺得,誰叫我伺候了這位主兒半輩子,唉,早已習慣了。」
「顧屁股,我看你就是犯賤!」
「二狗子!小心我有騙你,將你扔河裡去!」
「就你這身子骨,你還敢嗎?」
「要不你試試。」
葉世昌斜著眼睛,眉頭勾起,而顧長興舉起了拳頭對準了他。
二人對視良久,隨後一陣風吹來,顧長興經不住冷,抖動了一下。
噗~
兩人同時笑了出來,一人捂住肚子,一人輕輕捂住嘴巴。
到了此刻,才有了那麼一點,多年老友重聚的熱烈場面。
葉世昌清了清嗓子,溫和道。
「你家主子從小就這樣,只不過他爹經常誇我,凡事都要和我比較一番,結果處處都被我壓一頭,成年後,有了身份的差距,他總算扳回了不少,可就算他現在已經坐上龍椅,他依然敗給了我,因為她嫁給了我!明白嗎!是我!」
說到此處,葉世昌的語氣稍微重了些。
「是我給了她名分,她永遠都是我北疆的王妃!」
顧長興嘆息一聲,淡淡道。
「我很敬重她,即使逝去多年,她依然是整個天下獨一份的奇女子,可這人既然已經走了,你與他的恩怨就不能放下嗎!他是天,你是臣!作為臣的本分你忘記了嗎?」
葉世昌將兩隻手放入袖口,一副北疆流氓做派,冷冷不語。
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老子放不下!
這時,顧長興也來了點兒怒氣,指著葉世昌的鼻子狠狠道。
「你和我們是從小一起吃苦過來的,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你我都很清楚,他給了你異姓王,一片你所統治的「王國」,難道這一切還不夠嗎?這麼多年過去了,天陽何嘗虧待過你,你要清楚一點,咱們都這麼大的歲數了,總有一日,龍椅上是要換一個新主子的,你覺得到時候你會好過?!」
顧長興咳嗽了幾聲,他希望這位老友能懸崖勒馬,聽他一句勸,雖然他明白作用可能不大,但他依然想試試。
「咳~二狗子,戰爭是要死人的,就在這陵州城的北邊還有一頭如豺狼一樣的梁國,你不要忘了,你也是京城長大的天陽人!」
破天荒的,性格如火的葉世昌沒有反駁,而是忽然說道。
「顧屁股,你從小屁股就大,小時候沒少因為這事兒被學堂上的渾小子欺辱過,你曾說過,那段日子是你最痛苦的一段時光,對吧,那我且問你,如今你還會回憶起這段往事嗎?」
「孩童時期的事兒,說來作甚!」
顧長興不滿道。
「沒錯,的確不值一說,但是對我而言,我想告訴你,經過某一個痛苦與傷心之事後,從此你所有的生活都將帶著這份痛苦的痕迹,就算天上之雲不能讓你輕鬆,南面那海也不能讓你平靜,因為愧疚會深深刺痛你每一片肌膚!」
「你、我還有那龍椅上的那位,難道對她所做的一切公平嗎!你說啊!」
說到最後,葉世昌忽然咆哮起來。
顧長興的臉青一陣,紅一陣,可最終還是低下了頭。
「我……也愧疚過,但我從未後悔過,比起天下萬民,失去一個她,是值得的!」
葉世昌看著老宰相單薄的身子,哈哈笑道。
「哈哈!值得?值得個屁!老子欠她的太多了,世界上最無恥、最陰險、最歹毒的事情,就是用他人一輩子的艱辛與苦難,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什麼從小吃過的苦,謬論!吃苦就能成功的話,老子早就讓梁國滅國,統一整個大陸了,苦難並不會帶來成功,更加不值得追求,因為那是根本無法避免的。」
「你都這把年紀了,你憑什麼?憑你那四處惹禍的兒子?」
顧長興不知為何,這句話里有著些許冷嘲熱諷的語氣。
這一次,葉世昌並沒有發火,而是笑得很高興,甚至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就連顧長興都覺得他是不是真的有病。
「你等著。」
葉世昌雙掌拍了拍,那位黑衣僧人走上了城牆。
起初顧長興並不意外普度的到來,可是下一秒他整個人呆住了。
因為那黑衣僧人的懷裡抱著一個嬰兒。
「貧僧普度,見過首輔大人。」
顧長興沒有回答,而是渾身顫抖地將手放在嬰兒的臉上。
「帶把的,可愛吧。」
顧長興久久說不出話來,嬰兒的眉宇間簡直和葉世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叫什麼?」
「葉一陽,不錯吧。」
一字在天陽的陽字之前,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了。
「你還他娘得真厲害啊!二狗子!這把歲數,你還能搞出一個小的來。」
葉世昌有些得意。
「顧屁股,你現在又如何說?」
顧長興拂袖而去,當走到樓梯處時,頭也不回地問道。
「你真的決定了?葉一南怎麼辦?」
「當然,我等這一天已經太久了,一南他會懂我的。物之有成必有壞,比如人之生必有死,這個道理還是當年你教我的,你就忘了?」
普度笑著低頭,往前走出一步,小心安撫著懷裡的葉一陽,微笑道。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首輔大人,我家王爺不過是一往而深罷了。」
顧長興仰天長嘆道,「好一個北疆,好一個葉世昌,好一個一往而深!」
他側頭用一種極為悲涼的眼神望向葉世昌道。
「再見了,瘋子!」
葉世昌點點頭,「永別了,老東西。」
當顧長興走下樓梯的第一步起,北疆與天陽朝廷的從屬關係,從這一刻起,徹底名存實亡。
三年後,一場大戰就此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