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長談
三匹紅色棕馬在草原上行進著。
騎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紅衣女子,她的臉色較前日比較起來紅潤了不少,不像之前那般蒼白,不過偶爾還是要咳嗽幾聲。
滿臉麻子的老頭兒整個身子躺在馬背上,一手抱著後腦勺,一手抱著一個酒壺,閉著眼睛哼著讓人聽不懂的小曲兒。
只不過他那隻臭氣難聞髒兮兮的腳丫子時不時往青衫少年所騎的地方蹭。
青衫少年聞著臭不可耐,急忙蹬了馬肚一下,騎到了與紅衣女子齊頭平行。
紅袖見葉一南跟了上來,本來無話的她隨即開口問道。
「你還在想南宮碩這等惡人居然會懺悔?」
葉一南正覺沒趣,聽到問話,立馬裝著一副高深的模樣說道。
「這人生下來,便帶著善惡兩面,只不過在權力與慾望面前,有的人會忘記本心,為飽私慾,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這就是惡人,而有的人則會堅守本心,凡事有跟紅線,不可為之,這便是善。」
「說到底,人這輩子全靠自己的意志,你不也是一名山匪嗎?」
紅袖不顧咳嗽,立馬不滿道。
「你可別指桑罵槐,老子雖然是一方山匪,卻也劫富濟貧,是好人!」
「是!是!紅袖女俠你最棒。」
葉一南隨後嘆了一口氣說道。
「可這也給我提了個醒,人活一世,又有誰敢說自己從沒做過一件虧心事,善惡一念間,假如壓制惡念,就算變成瘋子,也不至於成為禍天下的惡魔。」
「你後悔殺他了?」
「我後悔個屁!」
「屁!誰放屁?!」
躺在馬背上的老李頭立馬醒了過來,撲通一聲從馬上掉了下來。
「這位前輩還真是有趣。」
紅袖見老李頭滑稽的模樣,忍不住捂嘴輕輕一笑。
「老李頭,你又給我丟人了!」
老李頭從濕潤的草地上站了起來,滿身泥水,慘笑道。
「少爺..這不小老兒睡著了嘛。」
假如不是那張臉看似在笑,光是看他眼神,簡直委屈極了。
紅袖扯了扯韁繩,往前小跑了幾步,隨後轉過身來,對著葉一南說道。
「這次多謝二位恩公搭救,可我必須回西域把弟兄們的頭顱平安帶回去安葬,前面往右便是梁國關隘土木鎮,那便是各位的目的地,紅袖就在這裡與二位別過。」
說完,便對葉一南和老李頭抱拳行禮。
葉一南眼中可惜之色一閃而過,隨後便十分鄭重的抱拳回禮。
「保重,下趟有緣,西域再見。」
「肯定會見的,這份恩情一定要報。」
紅袖眼睛一眨,十分瀟洒的騎馬往左奔跑而去,末了還說道。
「到了西域,我請你喝葡萄美酒,前輩你也是!」
老李頭剛想答話,可見自己少爺有些不舍的神情,逗趣地說道。
「山與山不碰面,再見容易再見難咯~」
這次破天荒的,葉一南沒有和他鬥嘴,反而有些憧憬地說道。
「我真的挺羨慕她的。」
堂堂北疆小王爺會羨慕一位劫富濟貧的山匪頭子?這還真新鮮。
「少爺,你這是……」
「我覺得她和家姐很像,無畏權貴,僅憑心中一點浩然氣,平不平之事,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女俠,我叫她女俠並非逗她,是真心實意地認為江湖女俠就應該是她那樣的。」
老李頭使勁按住自己臉,讓自己不要看上去彷彿在笑,雖然無論他怎麼按依然會讓人覺得他就是在笑。
他可不想打破現在的氣氛,讓少爺罵他。
「走吧,去土木鎮找到他。」
「好的,哎喲~原來他在土木鎮,我還以為我會和少爺您大鬧梁國都城呢!」
老李頭大叫道,立馬摸了摸胸口,好似心中那塊大石頭終於放下一般。
「哈哈~你這糟老頭子想什麼呢,身為葉世昌的兒子,怎麼敢去梁國都城,你以為你家少爺是貓,有9條命之多?就算是貓,去梁國都城那也是十死無生,我還年輕,我才不做那傻事兒。」
今天的葉一南心情似乎很好,彷彿把以往想不清楚的事情想清楚了一般。
老李頭重新騎上馬來,葉一南一鞭子打在他馬屁股上。
棕馬吃疼,叫了一聲便跑了起來,葉一南一聲吆喝,在後面追著。
「老李頭,這次我在明,你在暗,今次一定要把他找出來!」
「少爺~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夕陽下,兩匹快馬在草原上賓士著,猶如一幅畫卷。
在陵州城的郊外萬畝良田裡,本該穿著華貴衣裳的葉世昌,脫去外衣,挽起褲腿子,正站在田地里插秧。
自從11年前,疆梁之戰後,當時的王妃桑白雪親自挑選地方,帶上百姓將士們自己種上了地。
用她的話來說。
等別人施捨,不如靠自己。
葉世昌深以為然,每年到了播種的日子,他都會親自下地種植,這個習慣一直雷打不動。
那位長相不太友善的普度和尚,正悠哉在田畝堤壩上,搬上一張太師椅,旁邊放上一碗酸梅湯,優哉游哉的閉目養神。
葉世昌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滴下,抬頭望向那輪烈日,本忍不住想對那和尚罵上幾句,可怎麼也罵不出口,索性繼續低頭幹活。
這時,一位頭戴斗笠的灰衣人突然出現在普度的身邊,低頭行禮。
又對著田裡勞作的北疆太上皇行了一禮。
「回來了,如何?邊關城安置我們的人完成了?」
「是,師傅,把之前里裡外外南宮碩的親信都換了一遍,現在邊關城已經實實在在是姓葉了,不過……」
「呵呵,讓我猜猜,不過小南不準殺他們其中任何一人對吧。」
「是的,小王爺太過心善,也太過理想化,這利益相關,又有誰能保證他真正的姓葉呢。」
「無妨,未到終局,焉知生死,過於理想也不是不行,只有那麼一點兒希望就可以了。」
「還有一件事,是關於京城的。」
「師兄放了那把劍出來了?」
「沒錯,那把劍一路向北而來,也許會對小王爺……」
普度哈哈一笑,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放聲說道。
「我生於萬佛,便註定永不落俗,閑時賞月,功成名立暫且能拋腦後,一朝飲酒,可高論好幾個春秋,世道在艱難,江湖在險惡,也不敢向別人低頭,我本欲向南,奈何胸中江水無處流,此番我只欲向北,清風明月,只存我一人心頭。」
說完,普度看著忙碌的葉世昌,眼裡滿是歡喜。
「師兄已經放下一顆白子,正好與我黑子對立,甚好啊!」
普度端起酸梅湯,不等飲下,興奮地對灰衣人說道。
「你繼續跟著小南,只要那把劍不殺他,你無需動手幫忙,我保證那把劍不會對小南傷到一絲一毫。」
「是,師傅!」
灰衣人轉身剛想走,普度卻叫住他。
「不喝一碗酸梅湯解解乏再走?」
灰衣人這時才抬起了頭,他瞎了一隻眼睛,嘴巴也有一處刀痕,他望著田地里忙碌的葉世昌打趣道。
「王爺可能比我還需要多一點吧。」
說完,灰衣人便從剛才突然出現一樣,轉而消失不見。
「累死老子了!」
葉世昌終於爆發出來,從田裡爬了出來,不顧滿手污泥,一把搶過普度手中的酸梅湯,一飲而盡。
只聽到幾聲咕嚕咕嚕的聲音,末了,葉世昌大叫一聲。
「爽!」
普度呵呵一笑,一身黑衣配上他的不太友善的長相,難得有一種雲淡清風的模樣。
「聽到了?」
「嗯,我說你怎麼還讓沈濤跟著一南,這孩子最近挺辛苦的。」
「瞧你說的什麼話,就你這做義父的心疼,我這做師父的就不心疼?那孩子也希望能保護好一南而已,隨他吧,畢竟他從小就當一南是自己親弟弟。」
葉世昌一屁股坐到太師椅上,答非所問道。
「酒鬼、道士、殺手、小宦官,這江湖中的四把劍齊名多年,到底他們誰才能排第一?」
普度淡然道。
「自然是小宦官。」
「嘿!你這禿驢,還真會給自己師侄臉上貼金,忒不要臉了。」
「可別忘了,稱呼上他一直可是排在末尾。」
普度指著前方的田地說道。
「這種田從來都只有春天播種,秋季收穫,可自從我來了后,用盡方法改良,現在無論哪個季節都可以播種,收穫的日子也提前了不少,這才讓我們北疆糧草豐碩。」
普度把頭轉向葉世昌認真地說道。
「道理其實是一樣的,我這師侄和其他三位比較起來,境界上可能差一點,可是他有著無限可能,原因無他,他夠年輕,今後遲早他會在我師兄之下,未來他也一定是江湖中獨一無二的存在。」
葉世昌也頗為認真地問道。
「像他師父那樣?甚至超過他?」
「很有可能。」
聽到這個答案后,葉世昌反而有些高興起來。
「這才有趣嘛,熱血的事情就該年輕人去干,陰謀詭計就該讓我們這些老傢伙來。」
「我早說過王爺有大智慧。」
「這馬屁再拍一次可就不香了。」
普度站在葉世昌旁,又給他倒上一碗酸梅湯遞給他,望著北方淡然道。
「王爺,你還記得小南第一次殺人嗎?」
葉世昌眯著眼睛,彷彿陷入那場讓他改變自身立場的回憶。
那一年,王妃剛逝世不到三月,中原江湖一位擁有一流武夫境界的採花大盜,為了躲避追殺,逃到了北疆。
可這傢伙到了北疆的地盤也不老實,居然跑到王府準備把葉一南身邊的侍女糟蹋了。
但那一晚卻被十歲的葉一南撞破。
說來也巧,當天葉世昌沒在家裡,去軍營視察去了,老李頭與普度也跟著去了,家裡也沒啥人。
當他們回來的時候,葉一南已經身受重傷,而那名採花大盜胸口中了一刀,當場斃命,那名侍女毫髮無損,應該是被嚇著了,哭得就跟個淚人似的在一旁蹲著。
葉一南沒有哭沒有鬧,更沒有大聲狼狽地呼喊,躺在地上,用一種勝利者的眼神看著葉世昌。
彷彿在說,看到沒,你不要我學武,我照樣能殺人!
從那次以後,葉世昌再也沒有管過他是不是要學武,連他姐姐背著他教他習武他再也不再過問。
從那時起,葉世昌就變了,看待天下的看法也跟著變了。
等傷養好后,葉世昌便派李天滿為他的貼身奴僕,並問他,他當時為何不怕死。
葉一南卻說。
「我不像父親一樣是位勇敢的將領,我也不像姐姐一樣有那般高超的身手,我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可我明白一個道理,娘親教導過,假如遇事逃避,那往後的餘生我將永遠會逃避下去,喪失掉勇氣去面對比昨晚更強大的敵人。」
「葉老頭,我看不懂你們說的天下大局,也管不了什麼千秋萬代,我只知道那一晚,我不能退讓!我不能屈服!我沒北疆的血,但是有北疆的骨!我7歲的時候就和娘在城頭為你們夾道歡迎,當我看到北疆軍將士們的眼神的時候,我就知道--」
「我北疆不管生死,永遠不降!」
「你個王八犢子!」
葉世昌嘴上這麼說,可是十分欣慰地拍了拍小葉一南的頭。
「所以啊!王爺,你說年輕人該有多重要啊!」
葉世昌從回憶中拉了回來,起身深吸了一口氣。
「嗯!不錯,聞著稻香的味道,整個身心都舒暢了不少。」
「不過,和尚,那晚的那把刀,應該是沈濤乾的吧!」
「這,和尚我就不知道了。」
「切!你們萬佛寺出來的,一個比一個心裡髒得很,想敲出一句真話,還真夠費勁,算了,不提了。」
普度突然想到了什麼,從懷裡摸出一個黑色藥丸給葉世昌。
「這玩意兒,你拿著,保證能讓你重振雄風,江湖中這東西可值百金。」
「嘿!你這禿驢,居然敢變著法兒地嘲笑我,簡直找打!」
說完,伸手要去打,可這手還沒摸到黑衣僧人的衣角,便轉了個方向,從他手裡把那藥丸給搶走了。
然後,像個沒事人一樣,往前走去。
「你們老葉家的人,哎~」
「怎麼?」
「永遠都這麼口是心非。」
「我真打你了啊!」
「不說了,不說了。」
附近蟬鳴聲漸濃,兩人來到一輛馬車前,馬車內伸出一隻纖纖玉手,葉世昌嘴角一笑,爬了上去。
他還不忘對身後的和尚說道。
「一切都是為了一南。」
「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