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棋局 十
然諾想了想,道。
言宸逸淺笑著搖搖頭:「其實不是這樣的。我早就注意到他了,從看到他考卷的那一刻起。
「那一年,皇帝老兒為了鍛煉我讓我閱卷,本來我就不情願,看了一篇篇又臭又長粉飾太平的文章后我簡直昏昏欲睡。
「 他的答卷讓我眼前一亮。他的字很端正,如他其人。文章語言簡練,沒有一句廢話,一針見血,方寸間見其雄才大略。
本來決定他為狀元,沒想到考卷讓另一位監考官做了手腳,狀元成了一位權貴之後,也就是小風的弟弟,風凌白。」
然諾聽到「風凌白」三個字眸光閃了閃,嘴角溢出一絲自嘲似的笑。
言宸逸注意到瞭然諾這個小動作,心中疑惑按下不表。
「其實那時我並不知道卷子是他的,後來發榜時我才知道。
「我原以為能寫出這般文章的必是斯文秀雅的俊俏書生,沒想到是個平平無奇的書獃子。
「他因為被客棧趕了出來,靠著賣字畫過活,可是這也只夠他一天吃一頓飯的。
「 即使如此,他也不肯乞討。這樣一個如明月清風般的少年,怎麼就……哎。
於是我從剛開始對他單純的欣賞轉變成了敬佩,我覺得在科舉一事上對他有失公允,但那時我還不能出頭。
「於是我就想到了用別的方式補償他。
「說什麼聽見他吟詩都是幌子,他也真是好騙,隔著半里路我是順風耳嗎能聽見他吟詩?
「他呆在長安三年沒回家,家書卻從未斷過。他上對的起父母,中對的起妻子,下對得起兒女。他兒子死時,他是如何的心痛啊……是我的錯,沒能護住他。」
然諾抿了抿嘴:「不,不是你的錯。是那些心懷不軌之人的錯,你在長安,如履薄冰,根本顧不得他人啊。他也從未怪過你,他一直,甘之如始。」
言宸逸彎了彎唇角:「要不然怎的說他是傻子……有次啊,小風實在看不下去他那副呆模樣了,拽著我們倆去了青黛閣,你猜怎麼著?
「他見了那群姑娘就跑,臉紅的像個柿子,惹笑了一群姑娘,也讓小風笑了他好久呢。
「但是自此他見了小風就跑,他說他怕了小風了,再去青黛閣他夫人會生氣
「我們有時候就一起煮酒聽雨,一起對弈一起讀書,關起門來談論天下大事,敞開門就只論詩詞歌賦……」
屋外細雨斜風,屋內紅燭落淚,然諾靜靜地聽著,偶爾應和兩句。他們之間,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默契。
她知道這不到一天的時間內,言宸逸就受到了太多的刺激,他不言說,但然諾心裡明白。
「他做了我三年的門客,名義上是門客,實際上是無話不談的知己。小風說,有段時間他都開始嫉妒了。
「在我門下的三年,他文章的風骨未變,但字句之間已經學會了斟酌,傲骨依在,卻學會了保護自己,這是好事。所以他中了探花郎。
「我本是有意留他在朝中做官的,後來不知怎麼的,被皇帝老兒尋了個錯處打發到了姑蘇。
「我去向皇帝老兒求情被他攔了下來,勸我不要妄動,以免讓皇後起疑,多年籌謀,功虧一簣。
「我原想著姑蘇山清水秀,歷史悠久,又是交通要地,也算個美差,就放他去了。
「他說,我一個王爺與官員不好有太密切的聯繫,所以就斷了聯繫。
「我還記得啊,那日我送他走,他說,『王爺,屬下定不辜負王爺恩情,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待我日歸來,再與王爺把酒談天下。』
「我沒想到那是我與他的最後一面,我高估自己的能力,低估了官場和人心的險惡……呵……」
「這不怪你,」然諾忽然道,「也不怪他。我不知道你們朝廷和官場的是是非非,我只知道,這個世道,本就不公。」
言宸逸抬頭,對上瞭然諾的眼睛:「所以,我們要努力讓它公正。」
「嗯。」
少年們的眼裡映著彼此,映著燭光,還有,天下。
「再講講你們之間的事吧,說出來心裡會好受些。」然諾輕聲道,聲音輕的好像怕震碎了什麼
「有一次啊……」
長夜漫漫,有人在忙著追查案子,有人忙著月下打架,有人邀知己同坐,講著一段段前塵往事。
言宸逸打了個哈欠,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講了多久,好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了。
言宸逸歪頭一看,然諾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然諾的臉上帶著恬淡的笑,如此溫婉的一個姑娘,連睡著時,都是帶笑的。
眼神遊到然諾合著的眸子上,言宸逸發現瞭然諾眼眶周圍有一圈暗色,心頭泛起一陣心疼。
本來作息準時,早課晚課從不落下的她,跟著他們兩天一夜沒合眼,受了傷還撐著身子出來奔波了一天,一聲苦一聲累都不曾喊過。
言宸逸笑著搖搖頭,真是個傻姑娘啊,彎腰將她打橫抱起放在了床上,細心地給她給好了被子,轉身出了屋子。
何千雲坐在樹上,見他出來就跳了下來:「睡了?」
「嗯。」
「我今日跟蹤了那兩個人,找到了賊窩,讓易水軍抄了,明日就可堂審。不過……這裡放的私鹽不多。
「我想,在其他地方應該還有。對了……小風呢?」何千雲忽然想起來他快一天沒見到風隨心了。
「小風去了節度使軍隊駐紮的地方,他本就是將軍,放心交給他吧。」
「嗯。那個大少爺騙了我們?」
言宸逸一邊比劃一邊道:「其實小諾審問他的時候就審出來了。我想先打草,再引蛇出洞,故意讓他那麼說的。」
何千雲冷哼一聲:「老狐狸。」
言宸逸謙虛道:「彼此彼此。」
「案子審的怎麼樣?」
「哎,」言宸逸揉了揉太陽穴,「節度使和刺史留下了好大個爛攤子,人命錢財都有,還有些雞毛蒜皮的事,還要收拾好一陣。
「咱們得在姑蘇待上個十天半月的,朝廷收到消息再做出決定,還得至少半個月。耐住心吧,這些日子受累了。」
「我從不指望朝廷,朝廷一向不靠譜。」何千雲不屑道。
「這點我贊同你,這次姑蘇的官員可要大換水咯。」一想到皇后那氣急敗壞的模樣,言宸逸就莫名其妙有些開心。
「下邊沒有可用之人嗎?」
「像那個長史那樣阿諛奉承、小算盤打的啪啪響的倒是不少,還是有主之人的人你覺得可用嗎?」言宸逸說著,搖了搖頭。
「……朝廷這麼多年沒注意節度使的不對勁?」
「要不就說現在皇帝老兒和朝廷中看不中用?你以為一個皇后能控制這麼多?除了皇后,還有澤王夜王的勢力,遍布江覓。」
「你自己爹都敢這麼說。」
「呵。」言宸逸自嘲地笑了笑。
「那些官員怎麼辦?」
「恩威並施。整頓整頓,來了新官他們就不敢嘰嘰喳喳了。」
「那麼信任那個新官?」
言宸逸譏諷道:「姑蘇下面這些官員只要不嘰嘰喳喳,多少還是有點真才實學的。但凡朝廷有點腦子,就知道派誰來。」
「成吧,皇后那邊你弄明白了?怎麼金陵那個事還沒處理好?」何千雲挑挑眉,說。
「金陵太守先是跑來了姑蘇,又跑去了臨安,暫時在掌控之內。」
「你說這兩件事有沒有可能有關係?」
言宸逸沉默了一會:「說不定。」
「我有一個猜測。」
四目相對。
許久,言宸逸緩緩開口:「去吧,帶著易水軍。有斐給你用。」
何千雲抱著劍走了出去:「不必了。」
言宸逸淡淡地掃了一眼暗處的有斐,有斐會意,屁顛屁顛地跟上了。
次日一早,升堂審案。
那個領頭的鹽販子不論怎能審就是咬緊了牙關就是不說話,公堂上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言宸逸驚堂木一拍,冷笑一聲:「你還指望著拖延時間讓他們走嗎?」
那人猛地抬起頭來:「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自然是按律處置。」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公堂之上藐視律法,來人,掌嘴!」
立刻就有人上前掌嘴。這事還沒結,人群里就嚷了起來:「好一個逸王啊,好啊,仗著自己是個王爺就隨便打人了?你這是動用私刑!別人不說你就逼著說?」
然諾聽的青筋突突跳,這還沒完沒了是不是?煩不煩啊?
言宸逸面不改色:「你要是有本事你就站出來說,在人群里嚷嚷擾亂民心算什麼本事。
「公堂之上就該實話實說,藐視律法還打不得了?怎麼,律法你寫的?
「販賣私鹽,藐視官府,害我百姓,本就該千刀萬剮,怎麼就打不得了?」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了。
這邊掌嘴也掌完了,言宸逸就道:「橫豎不過一個死字,你還倔什麼呢,何必多受這些皮肉之苦。」
那人道:「就算死,也要做條好漢,我是不會說的。」
言宸逸「噗」一聲笑了出來:「好漢?你販賣私鹽,往輕里說是貪圖錢財。
「往重里說,就是謀財害命,誤我江覓!上,對不起國家,下,對不起百姓,你算什麼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