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笑貧不笑娼
孟四娘帶著蘇杏兒、清照、如芝進了自己廂房,讓蘇杏兒坐下。蘇杏兒哭得越發大聲了,幾分稚氣的面上滿是淚痕,一側臉已被打出了紅印。清照看得不忍,把懷裡的帕子拿出來遞與她。
四娘打開櫥櫃,從瓶瓶罐罐中揀了個青色的小瓶子,輕輕倒出些白色粉末,細細抹在蘇杏兒臉上。蘇杏兒疼得一咧嘴,頭一扭想躲開。四娘道:「你可忍著些吧,干我們這行最怕破了相。這藥粉是我珍藏著的,消腫快些,也不傷著膚質。」蘇杏兒不敢頂嘴,知道四娘是為了自己好,便忍著疼讓四娘上藥,一邊還止不住地抽泣著。
如芝氣憤道:「那男的真是個惡霸,對著嬌弱女子也下得去手,真是混蛋至極。」四娘嘆了口氣:「在青樓,這樣的事多了去了。杏兒今日還算是走運,以那蔡公子的身份,真把杏兒打傷打殘了,大媽媽也絕不敢去告官的。即便告了官,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把蔡公子抓起來審?」
清照聽得直皺眉:「四娘,這蔡公子到底是什麼人?」四娘把小瓶子收起來,又給三人沏上茶:「不知你們聽說過一個人沒有,蔡京。」如芝搖搖頭,蘇杏兒透過淚眼迷茫地看著四娘,清照則想了想道:「此人我似曾聽父親提起過。也是個朝中官員罷?」四娘點點頭:「是,他今年才剛升任的尚書左丞,離丞相的位置僅一步之遙了。他黨羽眾多,這兩年來又深得皇上信任,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因此沒人敢惹他。蔡京有八個兒子,剛才那蔡公子,是蔡京的第三子蔡翛,萬萬不可得罪的。」蘇杏兒單薄的身子不禁微微發抖,心裡一陣后怕。
如芝奇道:「四娘,你對這些事怎地如此清楚?」四娘撫了撫發梢,無奈地笑笑:「做我們這行,還是得做許多功課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得知道人家是人是鬼吶。大媽媽早早地就讓我們把這些官階官職、各個來客的家世背景記得滾瓜爛熟,一刻也忘不得,忘了可就出大事了。再者,一些個客人也想傾吐傾吐心事,不免要扯到種種人物,聽多了,自然就記得了。」四娘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對蘇杏兒道:「你才剛來夢婉樓,這些事你也得一一學著點,有點長進才是。今日你是受了委屈,但在這青樓里,先得學會保護自己,也要學會與客人周旋得當,不然可就不只是挨一巴掌的事了。」
蘇杏兒委屈道:「大媽媽方才這麼凶,我可不想跟著她學。」四娘反倒笑了:「你呀,腦袋裡還是缺根筋。大媽媽那是演戲給蔡公子看的,你還當了真?不把戲做足,那公子哥兒的火氣能消了去?大媽媽表面罵你,實則是護著你,讓我趕緊把你帶走,好轉移那蔡公子的注意力。不然他那火氣要是又燒起來,再打你幾下,吃虧的不是你么?傻不愣登的。」蘇杏兒抹上藥后,臉上清清涼涼的舒服許多,聽了四娘的一番解釋,心裡也舒坦了不少。她性子本就大大咧咧的,剛才受的委屈,倒也忘了大半。
清照在一旁反倒聽得不是滋味:「他爹是尚書左丞有什麼了不起的,就能這麼為虎作倀、為非作歹嗎?看他那副囂張的嘴臉,今日能在這夢婉樓動手打一個弱女子,明日豈非就在衙門裡魚肉百姓嗎?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我就不信大宋的王法治不了他。」四娘走過來摟住清照的肩,笑道:「只可惜咱們清照錯生了女兒身,這要是能做個七尺男兒,定會成為包公那樣的一代清官了!」清照道:「你別說,還真有這個可能。」
蘇杏兒卻是一驚:「女兒身?這分明是位公子,怎麼又是女兒身呢?」清照、如芝、四娘都忍俊不禁,四娘便給蘇杏兒介紹了一番。如芝拉起蘇杏兒的手道:「你怎麼樣,臉還疼不疼了?」蘇杏兒忙道:「如芝姐姐,不疼了。」如芝撫了撫蘇杏兒的頭:「你小小年紀,怎地也到了夢婉樓這處?」蘇杏兒黯然道:「家裡太窮了。我爹娘去年染了瘟疫,雙雙去了。我還有好幾個弟弟妹妹,家裡都揭不開鍋了,去求了好多親戚,人家自己都活得緊巴巴的,哪裡還肯救濟我們。眼看弟弟妹妹們都瘦得不成樣子了,總不能讓他們上街行乞去。我尋思著,賣個身,好歹能給弟弟妹妹們一條活路,便到這青樓來問問。大媽媽便收留了我,還給了我不少銀子。說起來,大媽媽還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如芝心裡一陣疼,握著蘇杏兒的手說不出話來。
四娘又嘆了口氣:「那你弟弟妹妹現在由誰照看著?」蘇杏兒道:「二妹小我一歲,挺懂事的,我把銀子都給了她,讓她先照料著。我問了問大媽媽,她准我得空可以回家看看,不誤事就行。」四娘點點頭:「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清照忽然開口道:「如若要贖身出去,得多少銀子?」蘇杏兒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四娘看看清照,沒有言語。她知道清照是路見不平,想拔刀相助,但一來贖身價錢不菲,二來即便贖身出去,蘇杏兒一家的溫飽也沒個著落,幫得了一時,卻幫不了一世。她踱步到窗前,默默望著窗外,半晌說道:「只可惜我們生為女兒身,遇到窘困之境,能選擇的道路實在太少。賣苦力,人家不要咱們;讀功名,其實我們也未必讀不過那些男子,可是哪裡又有這個機會呢;嫁個人,從此出嫁從夫,卻有太多事都由不得自己作主了。這青樓本是供人尋歡作樂的地方,不過是你來我往、你情我願的一門生意,世間又偏要把我們這些青樓女子看得低人一等,好像我們有多見不得人似的。其實傷人的不是這行當,是冷眼和人心。」
她又回過身看著蘇杏兒:「杏兒,你可想好了,這條路沒法回頭的。你現在雖然半隻腳已踏入風塵,好歹還是清清白白的處子之身,若是想好生嫁個男人,安安順順地生兒育女過了這一生,也還是有機會的。」
蘇杏兒垂首道:「四娘,這條路我也曾想過。我想著倘若哪個漢子肯照料我弟弟妹妹幾分,我也可嫁給那人,為他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為他伺候公婆、操持家務。可我覺著,這和賣身也無甚差別……說難聽些,無非是長久賣身給一個男人,還是一回回地賣身給不同的男人。我有個要好的表姐,嫁了個粗魯漢子,又有個惡婆婆,天天挨打挨罵的,感覺和做驢做馬也差不多了,嫁過去一年竟像老了十歲。」
清照道:「也不會家家都是那樣的。倘若嫁個好人家,便不會如此了。」蘇杏兒搖搖頭:「可嫁過去之前,又不知會是何等境況,等知道了已經遲了。嫁人真是撞大運的事,即便人家現在答應照顧我家裡人,嫁過去之後若是變了臉,我又能奈他何?即便對方是個守諾之人,我嫁也只能嫁個和我一般的窮苦人家,也就是勉強糊個口,富裕殷實是這輩子沒指望了。還不如上這青樓來,客人給點賞銀,也頂得上家裡一個月的用度了。」
如芝輕嘆道:「你說得也對,以你的處境,嫁人倒是著險棋了。我自幼便常想著,我娘若不是嫁給了我爹,定能活得如意許多,也不會早早就鬱鬱而終。」四娘道:「是,這世間只有男子三妻四妾、休妻再娶的份,女子若是嫁錯了人,便和一隻腳踏進墳墓似的。」蘇杏兒點點頭:「反倒是我們那兒有家鄰居,原本窮得響叮噹,那做爹娘的也是心狠,竟把親生女兒賣去了青樓。後來眼見那家吃的穿的都有了,活得可神氣呢,後來還在別處購置了個小院子,一家子都搬走了。雖然鄰里對他們是風言風語,可若是一家子能吃飽穿暖,受些白眼、遭些譏諷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大家心裡都嫉妒得緊,只是不敢踏出那一步。不知你們聽過一句話沒有,笑貧不笑娼。我就是想讓弟弟妹妹們好好活著,活得像個人樣。」
清照一時語塞。她心知孟四娘雖早已慣於這青樓的生活,內心卻有許多隱痛,但離開這個行當對四娘來說已是太遲。她不想再眼睜睜見著蘇杏兒重蹈覆轍,可一時之間又想不出什麼好主意。
四娘見茶都涼了,又給三人都換上熱茶,問道:「清照,如芝,我還沒問你們呢,今日怎麼想著過來了?」清照忙把想邀四娘同游玉渡溪的事說了,又道:「四娘先照顧杏兒吧,我們改日得了空再去。」蘇杏兒道:「聽著真好,連我也想一道去呢!」如芝笑道:「自然可以與我們同去,只需和你們大媽媽說跟著四娘學藝就好。」四娘掩嘴輕笑:「你這主意轉得倒快。」清照歡欣起來:「太好了!人愈多愈熱鬧。如芝,你不妨也把你的朱放帶上,免得他對你放心不下,那我豈不成了個罪人?」四娘還不知如芝和朱放的事,聞言自然要往細里問。如芝一陣羞赧,便要去拍打清照,責怪她口無遮攔。清照又裝出一副被打痛的模樣,四人笑作一團,方才的委屈傷心彷彿也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