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又過數日,今上才召我覲見。僅僅相隔一年,他竟像老了一輪。當我入內時,他正支肘於案上不住撫額,花白鬍須稀疏的影子掃過面前厚厚一疊劄子,在燭光映襯下,他臉上皺紋深重,有如刀工鏨刻的痕迹。

  聽見我請安,他略略抬目掃了我一眼,然後直接說:「重陽那天,公主會進宮來,你們在皇后閣中見上一面罷。」

  他面無表情,聲音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但與其說淡漠,不如說是一種近乎心力交瘁的疲憊。

  我伏首再拜后對他說:「臣謝官家恩典,但,重陽那天,臣能與公主遠遠相望一眼已足矣,無須再在皇后閣中相見。」

  這是我這幾日深思之後的結果,一定也是今上不會想到的。這令他有些詫異,沉吟須臾,他問我:「你是怕與公主見面會太動感情,還是怕在皇后旁觀之下會尷尬?」

  我擺首,這樣回答他:「臣怕看見公主的眼淚。」

  今上無語,最後揮了揮手:「你退去罷。」

  我拜謝,徐徐退出。邁步出門時,很清楚地聽見了身後傳來的一聲嘆息。

  鄧都知送我離開福寧殿,快出院門時,我想起問他:「今後我做什麼,官家明示了么?」

  「沒有。」鄧都知說,「他現在哪有心思考慮這事……」

  見左右無人,他才又壓低聲音告訴我:「這兩日司馬光又連續進言論三件事,一是十三公主出殯那天留城門及宮門至深夜,他說宮禁不嚴,壞了規矩,寫了好幾百字,把整個夜開宮門應有的兵衛儀仗和程式都複述了一遍;又說今歲以來,屢見災異,民多菜色,正是皇帝側身克己之時,而近日宮中燕飲太多,勞民傷財,何況酒又是傷性敗德之物,官家應悉罷燕飲,安神養氣,別多飲酒及食厚味腊毒之物,另外,還勸官家說,『後宮妃嬪進見有時』,皆不宜數御以傷太和……」

  我想起了秋和,便又問鄧都知:「官家近來頻頻召見十閣娘子么?」

  鄧都知嘆道:「這兩三年,能稱得上頻頻召見的,其實也只有董娘子和周娘子……官家的心病,所有人都知道,但偏偏三年中竟連續生了五個公主。群臣都在勸他選宗室為嗣,這不,司馬光論的第三事,說的就是這個。」

  的確,與儲君之事相比,對我的安置簡直是微乎其微的一個小問題了,今上根本無暇去想,雖然,在過去的一年中,公主的悲傷必然也是加快他衰老速度的重要因素。

  此後帝后還是沒給我安排新職位,我想他們的意思大概是我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隱身於著宮中,不被言官發現就好。重陽那天,也沒有人告訴我該怎樣見公主,似乎大家根本就忘記了這事。我也不知道公主是否已入宮,又會出現在何處。無所事事之下,我見后苑勾當官在指揮小黃門划著扁舟入瑤津池,清除池中過多的浮萍,便自己請命去助他們完成這一工作。

  我分得了一葉舟,舉棹划入池心,再提網一點點抹去波上略顯泛濫的那片綠色。大部分時間裡我做得相當專註,直到我的舟漂到一垂楊掩映處,才驀然想起,這是當年初見公主與曹評泛舟的地方。

  如果那時與公主定下婚約的是曹評,那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罷。我惘然想,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他們說不定也會像十三團練與高姑娘那樣,早已兒女繞膝,共享天倫了……

  就如印證我想法一般,我身後漸漸傳來一陣小兒女說笑之聲。我側首一顧,見一艘精緻畫船從煙波蕩漾處漂來,在我面前不遠處停下,船中有許多女眷及孩子,逐一細辨,我認出皇后、京兆郡君,以及十三團練的幾名子女,馮菀兒也在其中,而坐在她身邊的女子,就是與我闊別一年的兗國公主。

  公主的鬢邊簪著一朵粉紅色的桃花菊,但在這豐饒艷色映襯下,她自己卻枯瘦得像一片秋日的樹葉。此刻她正低眉坐著,與馮菀兒一起,依都城重陽風俗,把彩繒剪成茱萸、菊花、木芙蓉的圖案,以備贈與親朋。

  她徐緩地做著此事,暫時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倒是皇后,在與京兆郡君閑談間隙,目光有意無意地掠到了我身上。

  或許,這就是她依照我的建議,給我們安排的見面方式罷。我朝她欠身,然後輕輕引棹,把自己的舟引入了柳蔭更深處。

  畢竟隔得不算遠,我仍可觀察到畫船中動靜。這時仲恪把一個透明的琉璃瓶用細長的紅繒系住,懸在一根細木棒上,然後垂入水中,做釣魚狀。仲明看見了,便問他:「你用的瓶子,可是菀姐姐盛大食薔薇水的琉璃瓶?」

  仲恪回首做了個鬼臉,卻不答話。馮菀兒見狀,擱下手中剪刀起身探視,仲針立即跟上,兩步走到仲恪身邊,揮手一拉,把瓶子猛地提了起來。馮菀兒定睛一看,脫口說道:「哎呀,真是我的薔薇水瓶子呢!」

  仲針便冷下臉來,朝弟弟威懾地喝了一聲:「仲恪!」

  仲恪嘻嘻笑著,並不害怕,轉頭對馮菀兒道:「菀姐姐,我見你的薔薇水用完了才取這瓶子來玩的。」

  馮菀兒笑道:「胡說,明明還有一半。」

  仲明聽見便上前一步,對馮菀兒道:「四哥還是小孩子,不懂事,菀姐姐你別生氣,一會兒我回家取一瓶還給你。」

  未待馮菀兒回答,仲針已朝仲明搖頭:「你別一味縱容他,否則下次他還胡亂取別人的東西來折騰。」然後他又瞪了仲恪一眼,扯下琉璃瓶,舉起手中的木棒作勢要打仲恪。

  仲恪哈哈笑著跑到公主身邊,使勁往她背後躲,邊躲邊乞求:「姑姑救我!」

  這情景逗得公主終於笑起來。她起身,擋住仲針,道:「不過是半瓶薔薇水,多大個事呢,你若想要,我現在就可以賠給你們。」

  仲針打量著公主,奇道:「現在?姑姑帶了薔薇水來?」

  公主微笑不答,自拈了塊紅繒剪了數下,然後展示給眾人看:「像不像薔薇?」旋即拾起被仲針拋在甲板上的琉璃瓶,把剪好的紅繒投入瓶中,晃了兩下,又道:「薔薇入水,這水不就是薔薇水了?」

  公主把琉璃瓶遞給馮菀兒,馮菀兒接過,還一福道謝。眾人皆笑,仲恪更拍掌笑贊:「姑姑真聰明!」

  公主一刮他鼻子:「不過,你也該收斂一點。若下次再捅出這樣的婁子,姑姑可不會再為你善後了。」

  這樣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她看仲恪的樣子,儼然是一位年輕母親的神情。

  她似乎一直都是很喜歡小孩的,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情都會好些。當年她那麼厭惡張貴妃,但對八公主仍是很關愛。而近年來對那幾個異母妹妹,也都是疼愛有加,或許她跟蘿蘿一樣,是有種期待做母親的天性罷。

  我在柳枝影里看著她微笑,可這個念頭卻讓我心裡隱隱作痛。

  而這時,仲恪告訴了公主私取琉璃瓶的原因:「朱朱不能跟我們出來玩,我想用這瓶子釣幾條小魚帶回去給她。」

  公主一點他額頭:「真是傻孩子!這瓶口這麼小,又沒魚餌,你怎釣得起魚?」

  仲恪一時也無語。東張西望一周,他忽然發現了我的舟,便指著我驚喜地喚道:「你過來,把你船上的小網兜給我!」

  公主亦隨之看過來,很快地,她的笑容凝結,目光直直地鎖定在我半露於垂楊下的身影上,情不自禁地朝船舷邊移了兩步。

  在仲恪持續招呼聲中,我緩緩划動木棹,引舟靠近畫船。除了不知內情的仲恪,畫船上所有人亦都沉默了,一時天地間只剩風聲水聲刺棹聲,和仲恪歡快的笑語聲。

  那麼一段短短的距離,我卻劃了很長的時間。我緩慢而艱難地接近她,看著夢中縈系的熟悉面容,卻不知是喜是悲。

  她雙唇在輕顫,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後來,她緊挨著船舷彎下腰,向前伸出手,一雙水光漾動的眸子滿含期待地凝視著我,似乎在準備接引我上船。

  終於,我離她只有一步之遙,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及她微微顫抖著的指尖,而她唇角上揚,在這貌似短暫的等待中,一抹純凈的笑容如雪蓮花開。

  伸手,伸手,我心底彷彿有人在念這樣的咒語。但,最後我做的卻是,舉棹一抵畫船的船舷,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開,然後搖槳推開池中波瀾,在她眼睜睜的注視下,逃離了這片有她存在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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