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

  在聽若竹講述她家中之事時,我對她的身份已有所猜測,現在答案揭曉,大致與我的想法相去不遠:她是宰相富弼次女,晏殊的外孫女。富弼當年先將長女若蘭嫁給馮京,若蘭因病去世后,富弼又把若竹許給馮京為繼室。如今都下有人詠馮京:「三魁天下之儒,兩娶相家之女。」指的便是此事。公主當年在宮中宴集上見到的馮京夫人是若蘭,而若竹與馮京成婚應是在他補外期間,因此今日之前她與公主未曾謀面,彼此都不認識。

  公主的反應我自然不會忽略。從她聽到阿荻喚「馮叔叔」起,她臉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待到馮京自陳身份,她目中的喜色像夜空中開到荼蘼的煙花,綻放之後虛弱無力地墜落飄散,轉瞬之間便已化做輕煙,歸於沉寂。

  但是,她還是保持著微笑,斜倚在窗欞一側看若竹,安寧的目光像水一樣撫過若竹喜悅的眼角眉梢,從中找不到一些不愉快情緒的影子,例如妒忌與惱怒,她只是安靜地旁觀著這個與她同齡的女子的幸福,彷彿是在欣賞一幅與己無關的精美畫作。

  當馮京上來時,公主已戴上了帷帽,向若竹告辭。若竹依依不捨地拉著她的手,問她姓名,說希望以後可以經常見到她。公主微笑說:「若有緣,日後自會相見。」

  語罷,她轉身離去。在經過馮京身邊時,她輕輕褰起了帷帽面紗一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馮京窺見她容顏,不由一怔,但很快恢復常態,淺含笑意朝她微微欠身。

  多麼熟悉的情景,好似又回到了當年金明池畔,豆蔻年華的公主邂逅新登科的綠衣郎,寶馬香車中她盈盈一笑,俏麗的容顏與初萌的少女情懷在紗幕後面若隱若現。如今重逢,卻不知馮京僅僅是覺得她似曾相識,還是清楚記起了他春風得意馬蹄疾時遇見的少女,鈿車縴手捲簾望,眉學春山樣。

  面紗垂下,她目不斜視地移步出外,沒有一次回顧。直到遠離了那個房間,她才停下來,手撫樓梯旁的硃色闌干,輕聲問我:「現在離皇祐元年有多久了?」

  我回答:「十一年。」

  她沉默,然後低嘆:「這麼長……像是做了一場夢。」

  搖搖頭,似要擺脫這殘夢痕迹,她重現笑容,抬頭準備繼續走。然而,此時眼前乍現的一幕景象始料未及,又給了她一次重擊。

  她的對面,酒樓中庭的另一側出現了幾名華衣靚妝的女眷,應是在樓上觀燈結束,她們三三兩兩笑語閑談著,款款走到那一側的樓梯邊。其中有一位年輕少婦,行動似有所不便,走得比別人緩慢,而陪伴在她身邊的是位長身玉立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不時含笑在她耳邊說著什麼,眼中有毫不掩飾的關懷與愛戀。

  那少婦下樓時,特意以手護著腹部,仔細看看足下的台階,才謹慎地探出第一步,這使觀者可以很容易地留意到她微凸的腹部。而那男子更加盡心地從旁保護,她的一次輕微顫動都會牽出他緊張的表情。

  這個溫情脈脈的場景,卻把公主凍結在原地。步履停滯,笑顏凋零,她尚未來得及落淚,我已聽見她心碎的聲音。

  那是曹評。

  他與公主的距離曾是那樣的近,他只要抬頭直視,就可以觸到她幽涼的眼波。但是他沒有,他無暇他顧,此刻他目中的女人似乎已填滿了他眼前的世界。說他是在攙扶她,不如說他是把她捧在手心裡。毫無疑問,這個正在為他孕育著新生命的妻子,被他視若無價的珍寶。

  公主暫時沒有繼續前行,而是轉而走向二樓的露台,無言地立於闌干后,看著曹評與那少婦雙雙走出白礬樓。

  他扶她上車,然後自己乘馬,行於她車前。一別經年,他依然是我們記憶中五陵少年的模樣,駿馬驟輕塵,香袖半籠鞭。公主默然佇立,目送他遠去,看他歸路飄袂卷暮煙。

  待曹評身影消失,她仍沒有離去的意思,於夜風中凝望車馬遠去的方向,直到若竹忽然出現,在她身後笑道:「咦,你還在這裡?」

  「哦,我在這裡,吹吹風。」公主轉身,倉促地應道。看看若竹,她反問:「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若竹笑指露台上的樂伎,道:「我聽見這裡有人在唱我七舅舅的詞,所以出來看看。」

  演奏絲竹管弦的樂伎有八九人,其間有位嚴妝歌姬懷抱琵琶,一壁閑撥一壁曼聲低吟淺唱,唱的是晏殊第七子晏幾道的一闋《鷓鴣天》。公主凝神聽,此時歌姬已唱至下半闋:「終易散,且長閑,莫教離恨損朱顏。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

  我為她駕馭來時的車,帶她回公主宅。車輪碾過曹家車馬留下的痕迹,然後換了個方向,朝遠處駛去。雙方車轍蔓延成偶然相交的弧線,在瞬間的交錯之後依舊按自己的軌跡延伸,可能很難再有重合的一天,我想,就像她與曹評,乃至馮京的命運。

  回去的路上,除了沉默外,公主沒有任何異常狀況,但四更時,在寢閣中服侍她的嘉慶子敲開了我的門。

  「公主剛才醒來,在床上悄悄地哭呢。」她告訴我,「我們聽見了,忙去問她原因,她卻又不肯說,只是不住地哭。先生快去看看罷。」

  我立即過去。進到她寢閣中,見幾位貼身侍女與韓氏都圍聚在她床前,紛紛出言勸慰,而公主恍若未聞,擁被坐在床頭,埋首於兩膝上,輕聲抽泣著。

  韓氏見我進來,起身拉我至帷幔外,低聲問:「公主昨夜出去,可是看見了什麼?」

  我與公主出去的事,嘉慶子應該都告訴她了。於是我簡單地答:「看見了曹評。」

  她頓悟,連連嘆息:「真是冤孽……」

  然後,她帶侍女們出去,之前囑咐我:「上次是你勸好她的,現在也多開導開導她罷。如今這裡,也就你的話她能聽進去了。」

  待她們出門后,我走至公主床前,輕聲喚她。略等片刻,她終於抬起一雙淚眼看我,嗚咽著說:「入睡前,雲娘跟我說,今晚月色好,趁著元宵最後一天,不妨許個願。我便在心裡許願說,我希望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只八九歲,唯一的煩惱是背不完爹爹交給我的詩文,最大的問題是怎樣說服你為我代筆寫文章……」

  可是,剛才她醒來,發現她還是被困在這裡,再也回不去了……我把嘆息留在心底,默默在她身邊坐下,想了想,對她說:「總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無論你是八九歲,十八九歲,還是八九十歲。」

  「什麼?」她含淚問我。

  「例如,我的衣袖,你的影子,和……」我沒有說下去,但向她伸出了手。

  她霎時明白了,亦輕輕挨近,依偎入我懷中。

  和我可以給她的溫度。

  我無法改變她的命運,但至少可以向她承諾,在她流淚的時候奉上我的衣袖,在她疼痛的時候吹拂她的傷口,在她感覺到寒冷的時候給她所有我所能給她的溫度。

  閣中金鴨香冷,紗幕微垂,玉鉤半褰鳳凰帷。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就這樣彼此相擁著,聽更漏暗度,看蘭燼凋落,任簾外雙燭融成淚,暗了榻前畫屏美人蕉,直到露冷月殘,星斗微茫,幽藍清光映紗窗。

  這段安寧的光陰終結於拂曉時分。迭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夾雜著嘉慶子的聲音:「國舅夫人,公主尚未晨起,請在堂中稍候片刻……」

  我當即放開公主,闊步走至帷幕外,而楊夫人剛好推門進來,四目相撞,都有一驚。

  她皺起了眉頭,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之後移到了兀自輕擺著的簾幕上,猶豫一下之後,她疾步過去,猛地掀開。

  公主坐在床沿,驚訝地轉頭看楊氏。

  彼時她眉翠薄,宿妝殘,鬢雲低垂金釵斜,啼眼淚痕尤可見。

  而且,很不妙地,她尚在做著披衣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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