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雁

  整理禮品的最後一刻,我猶豫了,目光在崔白那捲《蘆雁圖》上游移許久,終於還是把它揀了出來,沒有與其餘書畫一起呈交御覽。

  秋和與崔白之事今上或許無從知曉,但皇后心中有數,這幅畫中之意,她必一覽即知,而秋和身份今非昔比,崔白余情被皇後知道,總是不好的。

  這批禮物得到了帝后的讚賞。公主與駙馬入宮賀歲時,今上特意提到這些書畫,含笑問李瑋:「公主宅獻上的書畫,都是你選的么?」

  李瑋頷首稱是,今上與中宮相視而笑,目露嘉許之色,道:「都挺好。徐崇嗣畫沒骨花功力日益精進,郭熙的四時山水也令人耳目一新。」

  李瑋並不知我調換他所呈書畫之事,聽今上如此說,便愣了愣。

  而皇后亦於此時對他道:「想來都尉對翰墨丹青甚有心得,如今所擇皆是精品。徐崇嗣成名已久,宮中他的作品倒也有幾幅,而那郭熙的畫往日甚少見,頗有新意,都尉是從何處尋來?」

  李瑋惘然不能語,我立即朝皇后欠身,代他答道:「都尉見過河陽郭熙畫作,常贊他善畫山水寒林,近日聽說他移居京師,便命臣去尋訪,因此購得他新作。」

  「都尉博涉廣聞,不以畫者聲名決取捨,知選今人山水,可謂眼光獨到,非常人能及。」皇后笑贊李瑋,又轉而問我:「那郭熙性情如何?」

  我說:「溫和謙遜,待人接物彬彬有禮。」

  皇后遂向今上建議道:「郭熙山水並不輸諸位畫院待詔,運筆立意,尤有過人之處,不如召入畫院,讓他於其中繼續歷練,假以時日,必有大成。」

  今上頷首稱善,喚來勾當翰林圖畫院的都知,將此事交代下去。

  從宮中回來后,李瑋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猶豫了一天,終於在次日晚膳之後將此事提出來問我:「徐崇嗣與郭熙的畫,是先生添入禮單中的么?」

  我承認,和言對他道:「丹青圖畫,不必事事崇古。若論佛道、人物、士女、牛馬,的確近不及古,但若論山水、林石、花竹、禽魚,則古不及近,國朝畫者勝前人良多,徐、郭二人便屬其中佼佼者。選他們的作品,亦能愜聖意。」

  他遲疑著,又問:「那我所選那些,先生也獻上去了么?」

  我稍加斟酌,還是如實相告:「王羲之、張萱、李成的尚在宅中,其餘幾幅一併送入宮了。」

  李瑋訝異問:「先生為何將那幾位名家的留下?莫非官家會不喜歡么?」

  一時之間,我未想到該如何委婉地回答這問題,既讓他意識到其中問題,又不至於令他難堪,便沉默了片刻,偏偏楊夫人又於此時插嘴,說出了她的猜測:「莫不是公主喜歡,所以留下來了?」

  公主聞言嗤笑一聲,冷麵側首,懶得理她。

  她這表情立即引發了家姑的不滿,楊夫人也隨之冷笑,借我發揮,道:「若不是公主喜歡,那一定是梁先生喜歡,所以自己留下了?用幾幅便宜的字畫換我兒子花大價錢買回來的古董,還能讓官家和皇后稱讚,梁先生好本事,以後好生教教駙馬,讓他也學學做這樣一本萬利的生意!」

  公主勃然大怒,橫眉一掃李瑋母子,直言斥道:「懷吉不說此中真相,是為顧全駙馬面子,之前若非他換下那幾幅書畫,駙馬在我父母面前更會顏面盡失。你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如此惡言相向,真是不知好歹!」

  「真相?還能有什麼真相?」楊夫人隨即揚聲反駁,「有人截下駙馬獻給官家的寶貝,難道這事會有假?」

  「這事不假,但承你貴言,此中倒真有假。」公主轉顧在廳中侍立的白茂先,命道:「小白,你跟駙馬和國舅夫人說說假在何處。」

  小白踟躇著,不敢立即開口。李瑋似已漸漸意識到其中狀況,遂試探著問小白:「我那幾幅字畫是假的么?」

  小白低首,等於默認了。在公主要求下,他終於開始輕聲講述那些書畫的破綻,李瑋默默聽著,面色青白,頭也越垂越低,再不發一言。

  而楊夫人在聽到小白說《讀碑窠石圖》的原作經裴湘訪求,現存於秘閣時,又有了話說:「你們怎知道他裴承製買的就是真的,我兒子買的就是假的?畫上的花樣兒都是一般,難道他買的多幾個字就可斷定是真的了?」

  公主忍無可忍,拂袖而起,對我道:「懷吉,我們走。」

  從此以後李瑋變得更沉默,極少與以前那些富室豪門子弟來往,他把精力幾乎都花在了學習品鑒書畫上,常常整日整夜地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看藏品和相關書籍,偶爾出門,也多半是去買名家作品。

  有一天,他來找我,很禮貌地問我是否有崔白的畫作,他想看看。

  如今我身邊所藏的,只有那幅《蘆雁圖》。我並未取出給他看,但說:「我這裡並無崔白作品,不過我與他相識多年,若都尉有意,不妨改日與我一同去他家中拜訪,屆時自會欣賞到他畫作若干。」

  我未告訴任何人《蘆雁圖》之事,包括公主。我想崔白選這畫給我,或許是希望有一日秋和能看到。此中心意,我也希望秋和能知曉,只是她現在身份特殊,再為她傳遞這類物件,令我頗費思量,倒不僅僅是顧忌宮規。

  這一思量,便是大半年。嘉祐三年八月,我終於下定決心,借苗賢妃生日,公主入宮祝賀之機,把畫帶至秋和面前。

  那日公主給母親賀壽,此前已經帝后許可,可在宮中留宿一日。我隨她同往,便攜了畫入宮。

  秋和似有恙在身,精神不振,壽宴之前早早向苗娘子說了祝詞,奉上賀禮,便告辭回自己閣分。

  我旋即攜畫出來,一路送她至她居處,她亦盛情邀我少留片刻,飲茶敘談。見彼時閣中皆是她親信之人,我才取出《蘆雁圖》,雙手呈上,道:「我有一故友,雅善花鳥,近日贈我此畫,我見此畫頗有意趣,又記得董娘子很喜歡花竹翎毛,故帶來轉呈娘子,望娘子笑納。」

  秋和接過,展開一看,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滯,顯然已明白所有情由。

  她凝視此畫,怔忡著默不作聲,良久后才垂下兩睫,蔽去暗暗浮升出的一層水光,依舊卷好畫軸,交回我手中,淺笑道:「我學識粗淺,原不懂品賞書畫,這畫給我,是浪費了。懷吉還是帶回去罷,自己留著,或者交還那位先生,都好。」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驚訝,於是接過畫軸,頷首答應。

  此後我們又閑聊片刻,說的卻都是彼此近況瑣事,並無一句提及崔白。

  當我告辭時,她起身欲送我,許是動作太過迅速,她有些眩暈,晃了一晃。

  我與她身邊侍女忙兩廂攙住。見她容色蕭索,氣色欠佳,我便關切地問她可是貴體違和,是否要召太醫過來請脈。

  她帶著溫和笑意看我,卻無端令我覺得她目意蒼涼,好似這短短數刻光陰,已讓她那美好年華於這年輕軀體中遽然老去。

  「懷吉,」她依然保持著那恍惚笑容,右手撫上自己小腹,輕聲道:「我應該是……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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