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尊

  王拱辰與馮京,本朝風姿特秀的兩位狀元,一位服紫,一位服朱,各秉白笏,分守於白玉欄杆琉璃瓦的福寧殿前,神情肅穆地等候皇帝召見。

  任早春清冷的風吹拂著他們的曲領大袖,他們均目視前方,保持著長久的靜默,在一種類似對峙的氛圍下,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有過一瞬的顫動。

  這幅奇異而優美的畫面下,隱藏著張貴妃以她的生命為代價引發的,與皇后最後的戰爭。

  張貴妃薨后,今上頗為感傷,宣布當日輟朝,在寧華殿悲悼不已,還向人敘述夜賊入宮,貴妃趕來護衛,以及久旱之時刺臂血書祝辭之事。寧華殿提舉官、入內押班石全彬乘機建議今上在皇儀殿為張貴妃治喪。

  國朝儀制規定,皇后薨逝才可治喪於皇儀殿。石全彬此舉其實是建議今上追冊張貴妃為皇后。

  消息傳開,大內嘩然。皇后在世而追尊貴妃為後,無異於公然損及當朝**的顏面尊嚴。

  這日輟朝,二府宰執不得入內,禁中可能就此事發表意見的,惟有兩名因公事值宿的官員——翰林學士承旨王拱辰和同修起居注馮京。

  因與張貴妃有來往而被外放的官員中,只有王拱辰一人後來被召回京城,任翰林學士承旨。馮京這幾年則一直任館職,一年前新除同修起居注,隨從皇帝出入,負責記錄皇帝言論行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館修實錄與正史,這是只有進士高等、制科出身之有才望者才能拜的官職。由以上兩點也能看出今上對這兩位狀元確是另眼相待。

  張貴妃噩耗傳至翰苑,王拱辰立即上疏要求追尊貴妃,而在起居院中的馮京聽見這消息,亦當即擬了章疏,稱追尊之事不可行。待今上回到福寧殿後,兩人齊齊來到大殿前,各自請求皇帝賜對。

  我承了苗淑儀之命,往來於諸閣間,幫她傳遞消息,彼時路過福寧殿,正好看見二人對峙的景象。

  問過殿前宦者,我知道他們的章疏早已傳交至今上手中,但今上卻遲遲未宣他們入內。而馮京與王拱辰像本朝每個言官那樣,均不缺乏堅持的耐心,分守在殿前東西兩端,於絕對的靜默中劍拔弩張。

  又過半晌,殿中才有內侍出來,宣王拱辰入對,而對馮京和言道:「陛下口諭:今日輟朝,不必勞動馮學士執筆,請學士回院休息。」

  馮京卻不領命。目送王拱臣入內后,他驀然在殿前跪下,一字一字,揚聲道:「臣馮京懇請皇帝陛下賜對。」

  福寧殿中一片靜寂,並無任何回應。

  馮京繼續跪著等待,直到我離開,他亦無放棄的意思。

  我此後隨公主與苗淑儀去柔儀殿探望皇后,也留於其間靜候消息。須臾,張惟吉含淚進來,向皇后稟道:「官家接受了王拱辰的建議,欲追冊張貴妃為皇后,已命他待明日與宰執商議后寫詔令。」

  「這怎麼可以!」公主當即起身,「我去跟爹爹說……」

  「徽柔,」皇后喚住她,搖了搖頭,「不要反對。這是張貴妃生前最大的願望,也是你爹爹可以為她做的最後的事,他不會改變主意的。」

  公主蹙眉道:「但是,孃孃……」

  苗淑儀也朝她擺首,勸道:「只是虛名而已。人都沒了,何必跟她計較這許多。」

  張惟吉隨即告訴皇后,馮京還跪在福寧殿前,但今上始終拒絕召見。

  從柔儀殿出來,我折向福寧殿,果然見馮京還跪在那裡,在漸暗的光線下,他像一尊著了衣袍的石像。

  片刻后,有一女子身影緩緩靠近他,青衣綠錦,白玉雙佩。他感覺到,側首一看,立即轉身伏拜:「皇後殿下……」

  「馮學士回去罷。」皇后說,面上有溫和淺淡的笑容,「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馮京默然。少頃,他朝皇后再拜:「臣謝殿下教誨。」

  禮畢,他終於站起,徐徐退去。

  也許是得知皇後到來,今上自福寧殿內走出,步履異常遲緩。立於正門前,他徐徐抬目看階下的皇后,神情疲憊,暗淡無神的面容顯得格外蒼老。

  帝后遙遙相望,彼此都無言。剛才王拱辰與馮京之間的靜默隱帶金戈鐵馬般的對抗意味,而此刻帝后目光交匯於這兩廂無語間,空曠的院落中只印有他們兩道孤單的影子,這景象蕭蕭索索,一片蒼涼。

  這日夜間,我前往翰苑,尚在猶豫是否進去,王拱辰卻已在內窺見了我身影,高聲問:「誰在那裡?」

  我自一叢翠竹后現身。他看清楚我容貌,竟能認出:「原來是你,中貴人!」

  當日我給他留下的印象應不算太糟,他迎了出來,目中頗有喜色,甚至請我入內坐。我略一笑,應道:「中官入玉堂坐,於禮不合。」

  他笑意微滯,沉默下來。

  我看看他手中猶持著的筆,道:「在下斗膽,請問王翰長,今日倡追尊之事,是為禮義,還是為仕途?」

  王拱辰打量我,淡淡問:「中貴人任職於皇後殿中?」

  我擺首否認。他亦不追問,說:「我也知道,張貴妃無德,今上所舉功績亦不足以令她封后,皇后在而倡追尊之事,不符禮制道義。」

  「那是為仕途了?」我問。

  他徐徐搖頭,道:「中貴人也以為我是個只知曲承帝意的小人么?」

  我淡笑不答,但說:「王翰長聰明睿智,自不會看不清日後政局。」

  他亦淺笑,道:「張堯佐無才無能,貴妃薨后,張氏衰敗是必然的。今上始終眷顧皇后,皇后又有十三團練為子,日後必將坐享太后之福。」

  「既如此,王翰長為何還要提議追尊貴妃?」我再問他。

  他坦然告訴我答案:「為報她瑞香花之恩。」

  見我不語,他繼續說:「她想要什麼,就會為之努力,一定要達到目的,這點,我很佩服她。我前半生,常常瞻前顧後,喜歡的東西也不敢力爭到底,以致失去了很多……所以,現在我願意代她爭取,以她想要的皇后名位,向她的堅持致敬。」

  「不惜以前程為代價?」

  他這樣答:「我常做出錯誤的決定,在面臨抉擇的時候,也不在乎多這一次了。」

  我再無話說,最後向他道謝:「多謝王翰長坦誠相告。」

  他對我呈出一抹友善笑容:「拾笏之恩,拱辰亦沒齒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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