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如果 04
阮然的大腦空白了一瞬。
不是?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沈浮聲似乎是被她因難得的茫然顯露出來的稚氣取悅了,也不說話,往後面桌子一靠,抱著胳膊,一雙桃花眼蘊了一些促狹的笑意,看著她。
「……」
阮然低頭翻開課本,把剛剛塞進去的情書拿了出來,摺疊了一下,冷冷淡淡地遞出去。
可能是因為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起伏,沈浮聲一時竟鬧不清她要做什麼。
垂眼看了那張折起來的紙幾秒,伸手接了過來。
吃了之前的教訓,沈浮聲不再輕易斷言這是情書。還有些審慎地說:「還是獲獎通知?換設計師了?」
阮然:……
阮然不理他了,書本塞到書包里,拉上拉鏈,就要走。
沈浮聲「哎」了一聲,下意識伸手,扣上她手腕。
阮然的手腕很細,而且瘦,輕易便能感受到骨骼的硬度,其上覆蓋的皮膚卻驚人的柔軟。
比他的體溫要涼一點,像是碰到夏天的水。
沈浮聲一手握著阮然的手腕,另一隻手展開那摺疊的信紙。
粉粉嫩嫩的,並不太符合阮然風格的信紙上,寫著乾淨而清麗的三個字。
【沈浮聲】
就再沒有別的了。
可是,也就是這意味不明的三個字。
沈浮聲的心裡動了動,好像被揉皺了的紙面,泛起漣漪。
在這樣的一個瞬間,如同福至心靈一般,也意識到阮然的意思。
阮然想的是,這應當也算是了。
一張空白的信紙,就好像是一切故事的起點,還有無限的可能,枝葉繁茂地蔓延向未來的各個方向。
由兩個人一起來書寫的。
沈浮聲折起信紙,沉默了兩秒,明知故問道:「這是做什麼?」
阮然側過半張臉看他,最終輕嘆一聲,轉過身來。
真的是……一如既往的沈浮聲。
經常討到好處了,還要更進一步,得寸進尺,非要聽人把話說明白了,還要聽很多遍。
但阮然……也並不是不願意。
她被沈浮聲拉著手腕,站在他面前,抬眼看他:「這不是自證清白?」
「嗯?」
阮然說:「是喜歡你。」
饒是已經將答案猜得八九不離十,沈浮聲還是在怔了一下,沒聽明白似的。
阮然問:「還覺得難追么。」
沈浮聲好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輕輕勾了下唇角,把信紙收進裡面的口袋。
動作神情,顯得顯然心情很好。
又說阮然:「還以為你多認真學習,結果也沒幹正事。」
「……」
十八歲沈浮聲的氣焰著實囂張,屬於是吃點甜頭就能躥上天的類型,阮然掰開他扣著自己手腕的手指,涼涼地瞥了他一眼。
誠懇闢謠:「三個字而已,幾秒鐘就寫完了。」
沈浮聲:「……」 -
學習是不會再學習了。
從教學樓出來的時候,沈浮聲彎下腰,姿態隨意地去拉阮然的手。阮然也沒躲避,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握在手掌里。
已接近黃昏,金烏西沉,在天邊染上釀成深紅的色彩,如同油畫的顏料,塗抹著厚厚的雲層。
就好像是一切剛剛談戀愛的小情侶似的,他們沒去哪裡,但也不願意分開,莫名其妙的,就拐到了操場上,慢悠悠地散著步。
十指緊扣著。
這下謠言也不再是謠言。
正主都這麼官宣了。
而阮然的手機在沉寂了幾分鐘之後,迅速收到了一連串的微信消息。不用看,就知道是梁蘇這個八卦精得到了前線第一手消息,正來和正主求證。
阮然的手機放在左邊口袋裡,然而左手同時被沈浮聲牽著,她想鬆開去拿手機,卻被沈浮聲握得更緊,完全動彈不得。
「……」
阮然只好作罷。
又走了一會兒,阮然想回去了,擦肩而過一人。
看不清那人面容,卻清楚地聽到他嘟囔了一句。
「隨處撒狗糧,淋成落湯雞算了。」
阮然:「……」
可就真的靈之又靈,上一秒還舒展著漫天晚霞的天空,下一秒,突然變了色,雨一瓢一瓢地,突然潑了下來。
操場其他人四下奔跑著躲雨了,阮然和沈浮聲猝不及防,就這麼被澆了一頭一臉。
沈浮聲有些困惑地抬起頭:「怎麼說變天就變天?」
他拉著阮然,躲到了體育場旁邊器材室的屋檐下。
雨勢剛剛起來,水從屋檐滑到地面,幾乎如注。
再往外看,整個操場都空蕩起來,地面上已經積蓄起一些水窪,反射著不再明亮的日光。
好像世界都空曠,只剩他們兩人。
望著遠方雲層下透出的隱約日光,阮然的心裡隱隱有些預感。
應當是快要回去了吧。
她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浮聲。
沈浮聲也正望著外面如注的暴雨,側臉線條清晰,察覺到她的目光,也偏回頭看她。
或許是雨水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屋檐下的空氣突然變得粘稠,任何聲響都被放大似的,分外明顯。
包括清淺的呼吸聲。
沈浮聲頓了頓,就這麼望著阮然的眼睛,沒有說話。
還維持著手插在口袋裡的姿勢,卻緩緩朝她躬下身來。
距離愈來愈近,沈浮聲的鼻息幾乎觸碰到阮然的臉。
阮然又突然想到什麼。
有些匆忙地一抬手,極為準確地捂著了沈浮聲的嘴,甚至發出了「啪」的一聲響。
沈浮聲:「……」
阮然:「……」
她表面還維持著鎮定,內心卻被巨大的SOS警告聲刷屏。
這、這還是沈初的夢呢!
這不能讓她看到吧??
沈浮聲自然不懂得阮然的良苦用心,被她的舉動氣笑了。抬手直接拉下她按在自己臉上的手,腳步往前一步,低頭又接近。
阮然情急:「你別——」
沈浮聲頓住了動作,漆黑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盯過來。
不說話,等她說。
阮然卡了殼,最終拉了個理由出來:「我有點冷……」
沈浮聲一頓,也看不出來是信還是沒信,最終直起身子,脫下外套。
方才雖然淋了雨,但這外套的內層還是乾燥而溫暖的。
沈浮聲一抬手,外套在半空中鋪展開,即將落到阮然的肩頭。
阮然卻抬起了胳膊。
在外套落下來之前,支撐著那塊布料,而腳下又陡地往前一步,兩人的距離拉到極近。
下一秒,外套落到沈浮聲的腦後與阮然的肩頭,將兩人都籠罩在靜謐的黑暗中。
而阮然微涼的手掌握上他的後頸,把他帶得彎下腰來。
沈浮聲一頓。
就這樣,嘴唇上觸碰到一片微涼的柔軟。 -
阮然再睜開眼的時候,視野里,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
她愣神了幾秒,下意識去摸枕頭下的手機,看了日期。
……好在是第二天。
只是過去了一夜。
然而夢境中經過的時間極為漫長,讓她覺得這一天晚上像白睡了似的,累得要命。
確認了時間,她把手機又放了回去,眨了眨眼,看著天花板,發了會兒呆。
說到底,只是自己做了個夢吧。
都是因為沈初前天晚上鬧著要聽感情史,讓她夢見了這麼些亂七八糟的。
而那些巴啦啦小魔仙什麼的……純粹是夢裡面的邏輯也變得奇怪,腦子想到什麼都敢相信。
阮然嘆了口氣,既然醒了,又想到兩個孩子,她便想起身,打算去看看兩個小孩。
想動的時候,卻發現腰被箍著。
沈浮聲的胳膊摟著她的腰,腦袋貼著他的後頸,將她攏入懷中。
阮然頓了頓,別過頭,看了眼還在熟睡的沈浮聲。
睡覺的時候就沒有平時那副閑散的姿態,就只是純粹地陷入睡眠,讓他的面容看起來有些許的稚氣。
就這麼與阮然五分鐘前還見到的、十八歲的沈浮聲的臉龐重疊。
這麼看著,心下泛起柔軟,阮然轉過身低頭,用嘴唇在他的臉頰上貼了貼。
下一秒,沈浮聲的手掌無意識從她腰上劃過,沒有衣物的阻隔,觸感便格外清晰。
完全不是什麼純情初戀場,當時便喚起了阮然的某些記憶。
阮然:「……」
方才的那點溫情驟然消散,阮然捏著沈浮聲手腕,扔到了床的那一頭。
自己轉身,踩上拖鞋,下了床。
孩子們在卧室里安靜地呼呼睡著。
哥哥的睡相還算老實,板板正正的仰躺在床上。妹妹又完全是另一碼事,背角勉強蓋著肚臍眼,枕頭被踢到床下面,四肢別出奇異的角度,張牙舞爪,像水族館的螃蟹。
阮然在妹妹的床頭多坐了一會兒,看著小孩不知在做什麼夢,臉上的表情異彩紛呈,時不時連帶著手舞足蹈的動作。
看著像在夢裡打小怪獸似的。
怎麼看,也不會做什麼她和沈浮聲大學時相遇的夢。
阮然微微鬆了口氣,又覺得自己好笑,也不知自己是想了什麼,才會覺得沈初會做這樣的夢。
明明是自己……東想西想。
她站起身,給沈初掖了掖被子,轉過頭時,正好看到倚在門框的沈浮聲。
沈浮聲一副沒怎麼睡醒的模樣,半耷拉著眼兒瞅她。
阮然壓著聲音問:「怎麼不再睡一會兒?」
沈浮聲很嚴肅地問她:「你是不是移情別戀了?」
阮然:「……」
大早上在這跑什麼火車呢?
阮然走出卧室,掩上門,一邊問沈浮聲:「你是不是做什麼夢了?瞎說什麼呢。」
沈浮聲冷笑一聲:「夢見有個小傻逼追你,手段爛得不行,你還反過來給人遞情書。」
阮然:「…………」
阮然沒來得及說話,沈浮聲抓著她手腕,低頭攫住她的嘴唇,薄荷的香氣撲鼻而來。
索取他夢中受到嚴重傷害的補償。
過了一會,阮然推開沈浮聲問:「你不記得是誰了?」
「不記得,沒什麼邏輯的夢,沒人臉。」
沈浮聲又說:「怎麼?你還想知道他是誰,見見人家?」
阮然笑了,也不解釋,留這個成長為大傻逼的某人在這吃飛醋。
既然已經起來了,就到廚房做飯。
事業不繁忙的時候,阮然和沈浮聲還是習慣於自己來做家務,做飯是其中關鍵的一環。
兩個人在廚房裡合作,收拾出一桌飄香的飯餚,再招呼兩個孩子來吃飯,是普通俗常的微小幸福感。
這天沈浮聲掌勺,阮然在旁邊打雞蛋,想起昨晚的夢,阮然突然問:「你大學真的沒在北城大學上?」
沈浮聲看她一眼:「還不信了?」
阮然說:「你騙我還少么。」
沈浮聲笑了一聲:「我要真在北城,還能晾著你跟某些人談戀愛?」
阮然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阮然又問:「那你之前說來過學校看我跳舞……是真的嗎?」
是很早很早之前了。沈浮聲那時候對阮然說他一見鍾情,是因為阮然在學校跳過一次舞。
但後來阮然知道,兩人的相識是更早的時候,並不確定之前這一句是不是沈浮聲隨便編來騙她。
沈浮聲說:「怎麼突然翻起舊賬。」
阮然說:「還真是騙我的?」
沈浮聲說:「嗯,那時候確實沒看。」
是覺得,如果等自己一切都處理完再去找她,會不會好一些。
當時不知天高地厚,也沒想過,有些機會會錯過。
沈浮聲沒有多在過往的情緒中駐留,嘴上扯著閑篇:「當年沒看著,不然你現在給我跳一個。」
阮然:「……」
怎麼,反倒像是他佔了理似的?
阮然把打好的雞蛋液遞給沈浮聲,回頭在案板上切起小圓蔥。
「那……我們就沒有再見過了?在你回國之前?」
沈浮聲將雞蛋液倒入熱好的鍋中,蛋液與油鍋接觸,發出滋滋的聲響。
「也不是。」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久到沈浮聲可以提起那段過往,以一種輕鬆的語氣。
那是阮然畢業的那一年。
畢業就好像是人生的一個當口,熟識的朋友各奔東西,本就容易對心境有影響,阮然即便選擇了未來的道路,也不免心有一些不安與迷茫。
最終像往年一樣,她踏上去往靈泉寺的山。
在同一年,沈浮聲短暫地回了一次國。
在回寺院探望住持的路途中,他遠遠瞟到那熟悉的身影。
較之幾年前要成熟許多。
靈泉寺的大殿人來人往,阮然和住持打過招呼,鬼使神差,走到旁邊那類似告解室的一排小屋,打開其中一道門,坐了進去。
與此同時,另一側的門中,有人側身而入。
兩個人隔著一道帘子,一人知道對面是誰,一個人卻不知道。
阮然只當是樹洞,對著對面她以為的僧人,內心亂七八糟的想法一股腦地講,有時候說自己想媽媽,有時候又說自己想鬧鬧。
當時的阮然並不知道,那些事,全叫那帘子背後的另外一人沉默地聽了去。
後來,沈浮聲給阮然安排的頭兩部電影。
第一部電影講的是母親。
第二部則講的是貓。
阮然聽沈浮聲以往事如煙的語氣輕鬆講出,久久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才說:「你那個時候,心裡想的是什麼?」
沈浮聲輕輕笑了一聲。
「我那時候想,沒良心的,你跳舞的時候,寺裡面的石子路我都陪你磨禿了,你就挂念一隻貓。」
阮然不說話了。
回想當年的情緒,其實那時,真的……只是想鬧鬧么。
年少時那些朦朧而模糊的情緒,因為不清楚沈浮聲真實的身份,怕褻瀆了出家人,連說一下都不敢。
連對著樹洞,也只說自己想貓。
到頭來竟然被本人聽到了。
還被本人誤會了。
時隔多年,已無法彌補當時,但阮然還是想解釋。
「其實不是……其實那個時候,就是在想你。」
沈浮聲頓了一頓,挑了下眉。
「那鬧鬧要傷心了。」
「……」
「……也想鬧鬧的。」
「哎?不是說想我?這麼不純粹?好難過。」
「……」
兩個人在廚房裡你來我往的聊天,沒有人注意到,在廚房的拐角處,兩個小孩靠在牆邊聽牆角。
此時此刻,沈闌星翻了個巨大的白眼,簡直沒眼看下去,就想走。
這膩歪勁兒,哪怕再過三十年,沈浮聲的孫子孫女都得被他齁死。
而站在他旁邊,一開始主張著要來聽牆角的沈初這會皺著眉頭,其實沒怎麼聽爸媽在說什麼。
只是覺得遺憾得要命。
前一天晚上的夢,怎麼到最後,怎麼到最後蓋上了衣服呢!
正是關鍵時刻!怎麼能這樣!!
氣死她了!
恰逢阮然與沈浮聲從廚房端著飯出來。沈闌星拉著不知道還在想什麼事的妹妹的手腕逃離偷聽現場。
裝模作樣地回到床上裝睡,等著阮然來將他們兩人叫醒。
晨起的鳥聲啾鳴,餐廳的霧氣繚繞,滿室飄香,這是一個尋常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