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第 62 章
深藍的海水翻騰捲動,黑色海藻在餘光里張牙舞爪,謝見歡卻都注意不到了。
在冰冷的水下待了那麼久,身體和五感已經漸趨麻木,可嘴唇上的觸感卻那麼清晰,柔軟又輕盈,像一個意料之外不敢奢想的夢。
碰觸只在一息之間,沈不渡給謝見歡渡了口氣,手指用力捏了捏對方的後頸,帶著安慰鼓勵的意味。隨後他回頭看向漩渦中的天魔晶,指尖彈出一簇海棠神火,順著身上纏著的黑色海藻一路燒了回去!
因是在海里,神火的威力大打折扣,但天魔晶似乎對火焰格外畏懼,那些黑色海藻被燒的紛紛蜷縮起來,不得不從他們身上脫落下來。與此同時乾坤也掙脫了束縛,大怒之下把近百條海藻全部斬爛,謝見歡也打起精神,飲光神劍在深海中發出無聲震動,驟然劈開水波直衝天魔晶而去!
天魔晶被飲光劍刺中,瞬間爆發出強烈的黑光,無數黑氣向四面八方逃竄而去,隱隱帶著尖銳的慘叫和哭泣聲。瘋狂涌動的漩渦慢慢息止,飲光劍尖一挑,將那天魔晶拋入主人手中,自己也隨之沖了出來。
沈不渡拉著謝見歡的手,奮力向上,終於一舉躍出了海面。
謝見歡屏息到極限,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沈不渡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等他呼吸均勻才總算鬆了口氣:「沒事了吧?」
謝見歡搖頭,見沈不渡渾身濕透,黑髮也散亂的黏在臉頰上,心疼又內疚,忍不住伸手去幫他將臉上的髮絲輕輕撥開。
手指觸到冰涼細膩的臉頰皮膚,親密的距離和動作讓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海下的那個吻,謝見歡指尖一顫,心跳霎時亂了幾分,有些慌亂的垂下眼帘,竟緊張的不敢去看眼前的人。
沈不渡神情自然,也沒提方才發生的事,抹了把臉上的水往岸邊游:「走吧,看看鳳策上來了沒。」
鳳策已經上了岸,並且把衣服都弄乾了,清清爽爽的負手站在那兒,和他們這兩個落湯雞形成了鮮明對比。
「再不上來,我就要下去撈你了。」鳳策伸手拉了沈不渡一把,施了個訣幫他把衣服弄乾了。沈不渡剛要說話,卻發現岸上多了個人。
那是個年輕男子,青衣黑髮,長相極美,讓人不由自主想起深海孕育的珍珠,晶瑩剔透,華貴攝人。他的神色卻極冷,眸中燃燒著刻骨的仇恨,陰冷的盯著被捆起來的宋若洪。
宋若洪看見他,更是驚駭的一臉煞白:「是……是你……!」
沈不渡挑了挑眉,這看起來有故事啊。
他問鳳策:「這位是?」
「傳說中蘭海不是有鮫人嗎?」鳳策沖他眨眨眼睛,「看來咱們運氣不錯。」
沈不渡微微訝異,細細一看,果真發現那青衣男子耳後有晶瑩的青色鱗片,不管是不是鮫人,起碼確實不是人類。
但就算真是鮫人,鳳策抓他上來也不可能是為了看個新鮮。沈不渡立刻明白了:「詛咒是他下的?」
鳳策沖那青衣男子抬了抬下巴:「那就要問這位鮫兄自己了。」
青衣鮫人冷笑一聲:「詛咒?不,這是他們應得的報應。」
他看向宋若洪:「看來鎮長大人還記得我。那你可還記得,被你親手處以絞刑的親生兒子嗎?」
宋若洪面無人色,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鮫人看著中年男人那張面目可憎的臉,卻無法抑制的想起了那個令自己刻骨銘心的人。
東澤是鮫人,傳說中生存於蘭海深處、非妖非仙的鮫人。
傳言說他們的眼淚可化珍珠,這是假的。但鮫人體質特殊,眼淚可以療傷,鱗片可以避毒,而若同鮫人交合,可從他們身上汲取靈氣,增長豐厚修為,令人功力大增。
因此,鮫人一族曾備受各族覬覦侵略,他們本就數量稀少,經歷種種掠奪獵殺后更是寥寥無幾,倖存的鮫人深藏在蘭海深處,與世隔絕,不和任何人類打交道。
「人類有時候和野獸畜牲沒什麼兩樣。」東澤譏諷道,「你們自詡為萬靈之長,卻根本毫無人性。鮫人在你們眼中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你們恨不得把我們的眼珠子挖出來,每一口肉每一滴血都不浪費的吞下去,來為你們贏得長生,增長修為。」
沈不渡沒反駁。雖然鮫人言辭偏激,但他不得不承認,許多人類,就是對方口中的樣子。
「我曾經有個妹妹。」東澤攥起雙拳,因情緒激動,手背上也漸漸生出一層晶瑩剔透的青鱗,「她被一個花言巧語的人類哄騙,要離開蘭海跟他走。我攔不住,於是她嫁給了那個位高權重、在你們修界呼風喚雨的人類。」
「然而僅僅三年後,她死了。」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死的。但有時候做夢會夢見,夢見她躺在床上,身下全是血,眼眶裡是空的,肚子被人剖開,五臟六腑全部被拿走,擺成漂亮的花樣,裝進了人類的餐盤。」
沈不渡和謝見歡聽的蹙起眉心,鳳策臉上一貫的從容笑意也消失不見,神色冷淡的站在那裡,一雙金色瞳孔竟陰暗的讓人看不到底。
「他們殺了我妹妹,竟還不死心,經常會派人來蘭海搜尋其他鮫人的下落。我們日夜提心弔膽,狼狽躲藏,一年前我不幸被發現了蹤跡,重傷之下不得已逃出蘭海,躲進了蘭海古鎮。」
然後在那裡,他遇見了此生見過的最好的人。
彼時他化成一尾藍色小魚,奄奄一息的浸在淺灘里。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發現了他,把他小心翼翼的救了回去。
他在少年的悉心照料下,傷勢漸漸好了大半,一天晚上他化回人形準備逃走,卻正被少年撞了個正著。
東澤對人類沒有一絲一毫的信任,儘管少年照顧了他這麼久,但他不能保證少年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后,不會生出什麼其他想法。
畢竟人類的本性都是一樣,貪婪的令人作嘔。
他殺機畢現,一把掐住少年的脖子,因極度警惕和緊張,手臂和耳後漸漸浮現出一層青鱗。
少年震驚的看著他,卻並沒有呼救,大大的眼睛看著他,裡面沒有恐懼,也沒有他想象中的貪婪,只是一如既往的澄澈溫柔。
東澤沒能下得去手,放開了他。
後來他知道,少年叫宋珣,是蘭海古鎮鎮長的兒子,從小讀書很好,一直在準備今年的秋闈。
「背書太難了。」宋珣忍不住沖他抱怨,「但我爹很嚴格,如果今年考不上,我一定會挨罵的。」
東澤看著少年皺成包子的臉,既覺得可愛,又忍不住心生悲涼。人類少年最大的煩惱是怕挨父親的罵,可他們鮫人卻要日夜為自己的姓名擔憂,可見創世主是如何的不等不公。
宋珣似乎意識到了他的低落,放下寫文章的毛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考中舉人就可以做官啦,到時候我離開這裡,去個安靜隱蔽的地方,你和我一起走,我保護你!」
東澤只當是聽笑話:「你保護我?」
「對啊!」宋珣說,「你看,我爹是鎮長,大家都聽他的,到時候我也做個官老爺,訓練一幫厲害的官兵,然後把你藏在我的宅子里,誰敢來傷害你,我立刻把他打出去!」
東澤想說你太天真,不知道那些修士多麼可怕,再多官兵也是打不過他們的。但他看著少年無比認真的眼神,卻突然忍不住心生期冀。
這似乎是個可行的法子。那些人只知道鮫人在蘭海,若他離開故鄉去陸地上生活,或許就不會被捉到了呢?
雖然長時間生存在地面上有些痛苦,但想到有宋珣陪著他,東澤竟然覺得自己可以忍受。
「好。」他捏了捏少年的手指,認真說,「我等你。」
可惜,還未等到秋闈來臨,宋珣的父親,宋若洪發現了東澤的存在。
看著中年男人目光中熟悉的興奮和貪婪,東澤知道自己必須離開了。
——事實就是如此可笑,不僅是修士,居然連普通凡人都打他的主意,妄想吃他的肉來獲得長生不老。
但人類不是東澤的對手,他打退了圍追上來的下人,在眾人驚懼畏縮的目光中對宋珣伸出手:「走!」
宋珣卻搖頭,目光悲傷:「對不起,我現在不能跟你走……」
他有家,有父有母,不能如此任性。
東澤焦灼道:「那你怎麼辦?」
「父親頂多罵我一頓,沒關係的。」宋珣安慰地沖他笑了笑,揮手說,「阿澤,你回海里等我,等我今年考中,立刻就去找你!」
眼見鎮子里圍過來的人類越來越多,東澤心生不安,又想著宋若洪應該不會對自己的兒子怎麼樣,於是點點頭,說了句「我等你」,迅速消失在了蘭海鎮。
但方才的動靜太大,許多鎮民看到了東澤,也發現了他並非人類。他們聯想不到那是鮫人,於是用自己慣常的思維揣測:「難、難道那是妖怪!?」
宋若洪見東澤跑了,知道計劃落空,又不想泄露自己捉鮫人的事實,於是順水推舟道:「不錯,那是只妖怪,但我已令人將他重傷趕跑,大家不必憂心。」
鎮民一聽,紛紛放下心來,並對宋若洪感激有加,從此更加信任。
宋珣也被父親罵了一頓,但東澤順利離開,他心裡很高興,於是更加發奮讀書,迎接即將到來的秋闈。
本來這件事就該這樣過去,但離秋闈還有半個月時,鎮子上突然傳出一個流言。
流言說,有人看見鎮長家的小公子最近不對勁,每到晚上身上會長出奇怪的鱗片,看起來像可怕的妖怪。
流言說,宋小公子是被當初的那隻妖怪傳染了,現在已經不是人類,而是只披著人皮的妖。
這個說法毫無根據,也沒有誰真的看見宋珣身上長出了鱗片。但許多人卻曾親眼看見東澤逃走的那個晚上,曾親密的和宋珣道別,還說過一句「我等你」。
他們越想越篤定,認為這是宋小公子化妖的鐵證。
流言甚囂塵上,愈演愈烈。蘭海古鎮的人們在這方面有著驚人的固執和愚昧,他們堅信妖怪邪惡醜陋,會害死人,就如同堅信蘭海中存在著護佑他們的神明。
鎮民涌到鎮長家裡,讓鎮長交出宋小公子,還蘭海古鎮的安寧太平。
他們說,鎮長是他們最信任依賴的人,相信就算妖怪是鎮長的兒子,鎮長也一定不會包庇的。
宋若洪還有什麼選擇呢?
他花費數年,甚至用了許多年輕生命祭祀,只是為了把自己打造成蘭海鎮民心中另一個「神」。如果不交出宋珣,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會被打破,人們不會繼續信任他,甚至會把他打成另一個「妖怪」。
他深知這些人的秉性。
於是,宋若洪大義凜然的,親手把兒子送上了行刑台,在眾目睽睽之下執行了對「妖怪」的絞刑。
妖怪死了,人們總算放下了心,有人還提議,說可以把妖怪的屍體扔進蘭海,作為對神明額外的祭品。
鬧劇落幕,沒有人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麼,最初的傳言又是怎麼來的。
其實是這樣。
鎮上有個青年叫趙聰,屢次參加科考都未中舉,讀書讀到二十五六沒有一點出息,整日在家裡被娘親抱怨嘮叨。
和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宋鎮長家的小公子。宋小公子天資聰穎,飽讀詩書,今年不過十七歲,卻是鎮上最有希望中舉的人選。
趙聰就想,憑什麼?
憑什麼宋珣出身好還會讀書,而自己只有一個擺麵攤且每天念叨自己的娘呢?
他嫉妒啊。
所以臨近秋闈前,他對他娘李氏說,我昨晚看見鎮長家的宋公子,身上好像長出了鱗片,和之前鎮子上出現的妖怪一模一樣。
李氏大驚,恐懼又興奮,迫不及待的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別人。
所以,無辜的少年被絞死了,贏得了人們的一片歡呼。
東澤在海里,數著秋闈的日子等著少年到來,卻提前感知到了少年的氣味。他滿懷期待的靠近岸邊,悄悄浮上海面,卻看見了一群人跪在岸邊,為首的正是蘭海鎮長宋若洪,面容肅穆而虔誠,對著大海的方向一邊跪拜,一邊口中念念有詞。
東澤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他看清了。
他看見那些人把一個東西拋進了海水。
——是他等了好久的少年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