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第 56 章
從謝見歡轉瞬變冷的神情上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沈不渡也沒料到鳳策會突然過來,笑說:「我正想去找你呢。怎麼自己來了?」
「昨日你說要在靖平界待一段時間,正好我也無事可做,不知阿渡願不願意收留我?」鳳策似乎看不見謝見歡越發寒冷的眉眼,只笑吟吟看著沈不渡問。
「收留你?」沈不渡忍不住笑,「你埋汰我呢。」
「真的。屬下我都攆回去了,飛鹿也借走了,你再不要我,我可就沒處可去了。」
任誰都知堂堂飛鳳閣主是在瞎扯,但他這麼說,就是有意與沈不渡同行了。即是多年好友,又是個強有力的幫手,沈不渡自然沒理由拒絕。
他偏頭看身側的謝見歡,目露詢問之意。
謝見歡壓下心頭的火氣和無力,低聲道:「一切聽師父的。」
再克制,也沒能藏住聲音里細小的氣餒和失落。
沈不渡借著身體的遮掩,悄悄地用小指勾了一下謝見歡的小指,一觸即分,像一陣錯覺的風,卻莫名帶著安撫的意味。
謝見歡心臟不爭氣的「咚」了一下,神色總算緩和了幾分。
鳳策好像直到這時才注意到謝見歡的存在,笑了笑道:「許久不見,謝公子的修為似乎又精進了不少,倒是不用你師父替你掛心了。」
雖是誇獎,但這話好像把自己和沈不渡放在一起,平白讓謝見歡矮了一輩似的,怎麼聽怎麼彆扭。
謝見歡直視對方,冷冷扯了扯嘴角:「閣主隱居世外,不問紅塵,沒想到還有功夫關注在下,真是意外。」
暗地裡的意思就四個字:關你屁事。
沈不渡:「……」
說來也怪,這兩個人從第一次見面氣場就不太合,天才之間的「惺惺相惜」在他們身上完全無動於衷,每一次見面都心照不宣的無視對方,但像這樣夾槍帶棒的針鋒相對,還是第一次。
也不知道火藥味怎麼突然就這麼濃了。
沈不渡作為夾在中間的那個人,不得不出來緩和氣氛。他問謝見歡:「東西都收拾好了吧?咱們接下來去哪?」
關於天魔晶,沈不渡並未向鳳策透露,並非不信任,而是事情太危險,在查出端倪之前,他不想把太多人牽扯進來。
他只對鳳策說不想太快回上靈,在靖平體驗一下風俗民情也不錯。鳳策也是人精,他不說真正原因,對方自然不會追問。
謝見歡:「蘭海古郡。」
蘭海古郡名副其實,東邊依傍著蘭海,在幾百年前的天魔侵略中也幸運的未受波及,因此歷史悠久,街道牆瓦都帶著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迹,是一個很有古時韻味的小鎮。
除此之外,還有個傳說,說蘭海中有鮫人,眼淚可化珍珠,與其一遇可漲百年修為,早些年曾有不少人來探尋,但都空手而歸,於是也漸漸成了無稽之談。
古郡封閉樸素,不像青城那樣的大城池,沒有名聲遠播的書院,沒有賓客雲集的酒樓,也沒有紙醉金迷的銷金窟,因此來這裡的外地人不多,沈不渡他們仨走在街上就有些顯眼。
鳳策拿出三個戒指:「這是易容戒,面容不會變化,但外界看我們會變成普通的模樣。」
這比易容術方便多了,沈不渡欣然接過,又把鳳策遞過來的另一個給謝見歡。
戴上后謝見歡才發現,鳳策和沈不渡的戒指是紅的,看上去像是一對兒,而他的是綠的,尤其在那抹紅的映襯下,簡直綠的發光。
鳳策笑的很無害:「謝公子不喜歡?」
「哪裡。」謝見歡帶著諷刺,「閣主真是有心了。」
沈不渡:「……」
他突然覺得帶這倆人同行是個錯誤決定。
但後悔也已經晚了,沈掌門只能生硬的轉移話題:「那個,前面好像有賣吃的。」
時近黃昏,古郡上的青石板染上一層多情的橘紅。小街兩側的攤販也零零落落,人間煙火香淡淡飄散,映襯著天邊柔和的晚霞。
沈不渡本來是隨口一說,走近了才發現有一家賣桂花艾草團。他不喜甜食,但桂花艾草清香不膩,是他上輩子很喜歡的小食之一。
吃東西能堵住嘴,沈不渡正想讓攤主包上幾個,冷不防一側傳來女聲尖銳的斥責:「別買她的花,臟!」
聲音不小,周圍許多人都聞聲看過去。只見賣桂花艾草攤位旁邊是一個賣花女,挎一個竹籃,裡面滿滿一籃荷花。漂亮是漂亮,但從清晨放到黃昏,已經失了水分,看上去有些蔫了。
一個五六歲的女童看著喜歡,伸手去拿花,卻被自己的娘親一把拉住。女童不懂事,脆生生問:「娘,為什麼說臟呀?」
「不守婦道的女人,能不臟么?」那娘親嫌惡的看了賣花女一眼,拉著自己的孩子幾步走遠了,好像生怕沾上什麼晦氣似的。
女人說的並不避諱,其他鎮民都聽見了,卻無人替賣花女說話。賣花女似乎習慣了這樣的待遇,低頭一聲不吭,纖細的手指卻緊緊攥住了竹籃邊緣。
沈不渡放下艾草團,走向那賣花女。
「姑娘,花怎麼賣?」
賣花女一怔,抬起頭來,只見面前是個面容平庸的陌生男子,但儀態極好,笑起來眉眼很溫柔。她許久沒被人這樣溫和對待過,有些局促道:「花已經不新鮮了,公子要的話,三文錢都拿走就好。」
沈不渡於是都要了,掏錢時才發現自己身上只有寶器和靈石,沒有凡人通用的貨幣。正發愁時,謝見歡默默上前,將一緡錢放在賣花女竹籃里。
沈不渡納悶:「你哪來的錢?」
謝見歡:「提前準備的。」
他心細,知道在靖平界行走少不了和凡人打交道,因此早用專門的商行用靈石兌換了銀錢。
賣花女驚的臉都白了,這一緡錢相當於一千文,這公子也未免太大方了些!
她急急推拒,謝見歡只道「沒零錢,收著」,她便為對方氣勢所震,只能愣愣抱著空掉的竹籃,望著三人遠去了。
沈不渡抱著滿懷的花,施了個小法術,蔫答答的花兒就重新昂起頭,變的飽滿水靈。他挑挑揀揀,把幾支開的正好的粉荷抽出來,隨手用根布條紮成一束,帶著戲謔遞給謝見歡:「桃花姑娘,時下沒有桃花,送你幾支荷花,可還滿意?」
潔白與淺粉的花瓣密密挨著,像少女含羞帶怯的微笑,金黃色的花蕊掛著水珠,散發著陣陣清香,彷彿在夏日水岸擁抱了一整個荷塘。
謝見歡心亂的不像話,看著沈不渡含笑的眼眸,知道對方是在取笑自己曾經假扮成姑娘。
可他虔誠的伸手,接住了那捧開的正好的荷花,手指在花瓣掩映下輕輕相碰,不動聲色地染了滿手芬芳。
「謝謝師父。」他搬出一臉慣常的鎮定,竭力不讓自己忘形,「……我很喜歡。」
鳳策淡淡看著兩人,他們的話他聽不懂,似乎是只屬於他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沈不渡把剩下的花紮成一束,笑眯眯地遞給鳳策:「不厚此薄彼,這是你的。」
鳳策輕笑一聲,問:「你知道你此時像什麼嗎?」
「什麼?」
鳳策意味不明道:「像個大街上四處留情的薄倖郎。」
沈不渡哈哈一笑,隨手將剩下的一截花枝當狗尾巴草叼了,不甘示弱的反嗆:「得了吧,誰敢惹你們這種『姑娘』?」
夕陽落的更深,將三人的身影拉長。三個大男人兩個抱著花,在鎮民奇異的目光中氣定神閑的走在路上。
「啊,忘了賣桂花艾草團了!」
「我回去買。」
「別了別了,也不是那麼想吃……今晚住哪兒?這鎮上好像沒有客棧。」
「借宿吧,實在不行,方才路過我見有個閑廟,可以湊合一晚。」
……
——
姚潔拿著空花籃往家裡走。
雖然在街上站了一天,渾身骨頭都透著酸疼,但她此時的腳步很輕快,不是因為賺了以往一個月也賺不到的錢,而是因為買花的那三位公子並未因那些閑言碎語而對她露出鄙夷的目光。
這樣的目光她看了有兩個多月,起因是她幫了一個路過的外地人。
那人似乎是傳說中的修仙之士,受了傷落難到這個小鎮上。鎮子向來保守,不歡迎外地人,連醫館都找借口不願為他診治。
她當時在街上賣完了花,本來要回家了,可看見那個被從醫館里趕出來的男人,心裡有些不忍,於是悄悄跟了上去,想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那男子走到一半果然撐不住,昏昏然要倒下,她連忙上前,將對方攙到一座廢棄的廟裡,跑回家拿了葯,幫男人處理了傷口。
男人傷的重,後來昏迷過去,她不放心,於是在廟裡照顧了對方一晚。第二天男人傷勢好了許多,給她留下了一定銀子就離開了。
她也回了家,本以為是做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善事,沒想到僅僅過了幾日,卻發現鎮子上的人看她的眼光變了。
「聽說了沒?姚家姑娘和一個野男人在廟裡廝混,被人看見了。」
「啊?怎、怎麼會有這種事?姚潔那姑娘不是還未許人家嗎?」
「所以才說她不知廉恥嘛!小小年紀就和不知來歷的男人勾搭,也不知道家裡是怎麼教的。」
「對了,我還聽說,那個男人年紀不小,怕是個有家室的……算了不說了,我說著都嫌丟人,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干出這種臟事的……」
於是莫名其妙的,她成了所有人口中「勾引有婦之夫、在野廟裡和男人廝混的□□」。
她才十七,向來乖巧聽話,從未做過逾矩之事,突然被人傳成這樣,心裡又驚慌又委屈,急忙向別人解釋不是這樣,並告訴他們那天發生的實情。
可人們不信她。
「無緣無故,你救一個陌生人幹什麼?」有人嗤笑,「別狡辯了,有人都親眼看見了,現在後悔有什麼用,你做那些事的時候怎麼不覺得羞恥呢?」
任她如何解釋,人們只願相信自己聽到的故事。只有娘親知道自己是無辜的,並對她說人在做天在看,那些胡說八道的人一定會遭報應。
她回到家,母親在昏暗的油燈下納鞋底。頭髮花白,一隻眼已經睜不開。
父親早年病死,母親的一隻眼是在那時哭瞎的。
「沒吃飯吧?給你留了粥。」母親聽見她回來,臉上漾起笑容。
她脆聲應了,去院子里打水洗手,院門敞著,她瞥見幾個五六歲的幼童在門外坐著,似乎在往裡張望。
姚潔拿了幾塊糖走出去,笑著問幾個孩子:「在這做什麼?要買花嗎?」
一個男孩吃著她給的糖搖頭:「我們在打賭,看你今天晚上出不出去。」
姚潔不解:「為什麼要打賭?」
另一個女孩說:「我娘說她看見幾個陌生男人往鎮子廟裡去啦,說你晚上一定會過去,說你要去賣呢。」
女孩根本不知道「賣」是什麼意思,稚嫩的童音帶著天真無邪,聽起來格外殘忍。
姚潔僵住了,她獃獃的站在原地,手裡沒發完的糖塊掉在地上也渾然不覺。
幾個小孩仍毫無察覺的說著話:
「我娘也這麼說,還說這個女人不知檢點,讓我離她遠一點,不要被帶壞。」
「可是姚姐姐很好啊,還總是給我們糖吃。」
「但大家都這麼說她啊。」
孩子們一想,也對哦,她不壞的話,大家為什麼要說她呢?
他們抬頭一看,見面前的女人一臉慘白,兩顆黑漆漆的眼珠一動不動,在暗夜裡瞧著分外嚇人,好像哪裡冒出來的幽鬼。幾個孩子被嚇著了,紛紛扔下手裡的糖塊,哭喊著逃跑了。
姚潔站在原地沒動,也沒有再為自己辯解一個字。
她知道自己今晚無論出不出去,明天一定都會有新的傳言響起。
她這輩子,註定洗不幹凈了。
只是可憐那幾個心善的過路人,要被她連累了名聲。
夜愈發深了,姚潔母親的眼不好,點著油燈也看不見了,終於放下鞋墊去睡覺。
姚潔來到母親窗前,怔怔看了一會兒,把今天賣花得來的一貫錢放在母親枕邊,然後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院子。
暗夜裡只有風聲刮過,嗚嗚咽咽,像怨魂絕望不甘的哭聲。
她走到井邊,慘然一笑,閉眼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