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紀冉番外
紀冉離開趙家堡后,在北荒漫無目的的走了一陣子。
他其實很想回家。蛇妖族群居在靖平界西南的一處原始叢林旁,甚少有人類涉足,壞境特別好。
只可惜,他離不開北荒。
他曾以為這輩子都回不去了,可沒想到幸運的是,僅僅過了一個多月,那位把他從趙家堡救出來的沈渡公子便帶著他的一眾朋友攻進北荒城,竟將那北荒境主韓誠挑落神壇,破天荒的打開了北荒大門!
他驚喜萬分,順利離開北荒,循著記憶中的路線迫不及待的回了家鄉,可待遠遠看到那熟悉的屋檐時,卻膽怯的再也不敢前進一步了。
當年他執意要和趙霆締結魂契,遭到了族人的一致反對。他們說人類狡詐偽善,常常背信棄義,根本不值得信任和託付。母親流著淚懇求他回心轉意,祖父則氣的渾身發抖,直接對他道:「如果你執意要跟那個人類走,以後就再也別說自己是妖蛇族的一員!」
他年紀小,性子莽,又對趙霆死心塌地,竟當真連夜和趙霆離開了,連隻字片語都沒留下。他當時想,等過去幾年,等他們在外面打拚出名聲,他再回來向族人證明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時隔十六年,他終於回來了,卻是一副病體,修為零落,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就是他當年信誓旦旦說會對他一輩子好的男人。
紀冉眼眶酸澀,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這樣的他,有什麼顏面再去面對自己的族人?
或許他們早已經把他忘了,也或許已經把他當成整個家族的恥辱。
但對親人的思念還是戰勝了心中的愧疚和畏縮,他想著只是遠遠去看一眼母親和祖父,看一眼就走,也算圓了自己多年的念想。
於是他現出原形,化作一條細長的小青蛇,悄悄溜進妖蛇族的地盤,來到自己家門口,探出一顆腦袋小心翼翼的往院子里看。
他很幸運,一眼就看見了母親——妖族衰老速度慢,可保持容顏常駐,母親還是十多年前貌美的模樣,可看上去精神卻差了很多,時不時還會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忍不住落淚,近乎貪婪的看了母親一會兒,怕被旁人發現,只能慢慢縮回腦袋,想要離開。
然而他一動,院里的母親就敏銳的轉過頭來:「誰在那?」
他呆了一瞬,還沒來得及跑,母親就匆匆闖出門來,目光死死盯在他身上。
他緊張的渾身發麻,努力裝成一條普通的小蛇,心想母親應該認不出他來——成年的蛇妖體型應該是十分龐大的,他卻因為身體重創修為倒退,蛇形縮小成了現下的模樣。更別說十幾年未見,青蛇又都長的差不多,母親怎麼可能認得他出來……
可下一瞬,美麗的女子已經痛哭出聲,蹲在地上對著他喊出了小名:「冉冉!」
紀冉再也忍不住,化出人形撲進母親懷裡,流著熱淚喊了聲「母親」。
「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女子泣不成聲,緊緊摟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孩子,「我每天都在這裡等你,每天……」
妖蛇族的其他族人也聽聞了動靜,紛紛趕了過來。很多人都是看著紀冉長大的,對這個古靈精怪調皮搗蛋的孩子特別喜歡,如今見到闊別多年成年後的紀冉,也忍不住微紅了眼眶。
「回來就好,孩子回來就好!」
「紀冉小時候就生的俊,如今更好看了,比我家姑娘還漂亮呢!」
「別哭了別哭了,回來是好事兒,往後一家就團圓了,啊?」
妖蛇族的眼光都很毒,他們不知道紀冉經歷了什麼,卻能一眼看出他破碎的修為和支離的病骨。可沒有人問他發生了什麼,問他為什麼突然回來,更沒人問他當年和他一起離開的那個男人去哪了。
他們沒有嘲笑和諷刺,只是一遍遍的重複說,「回來就好」。
人群分開,一位白頭髮的老者匆匆趕來,紀冉一看見他就怔住了,一聲「祖父」卡在喉嚨里,怎麼也喊不出來。
都說妖族容顏變化不大,可是他的祖父,竟然老了這麼多!
他忐忑愧疚的看著祖父,那位當年狠聲說「走了就再也不認他」的頑固老人,此時嘴唇發抖,說出口的聲音竟然是哽咽的。
他用帶著哭腔的蒼老聲音說:「我的孩子,怎麼瘦了這麼多啊?」
紀冉再也忍不住,大哭著衝進祖父懷裡,就像很小的時候那樣。
後來他們一家人說了好久好久的話,他把這些年的經歷告訴他們,然後慚愧的不敢抬頭。母親心疼道抱著他一直哭,祖父也紅著眼眶,卻沒有罵他一句,只是說,修為散了還可以重練,只要人平平安安的,就夠了。
他在家裡住了下來,像漂泊在外十幾年的蓬絮,終於找到了根。
修養了幾天後,他去了小時候常常撒歡的樹林。以前和他一起瘋玩的兄弟們大多數都成了家,很多人還去了外面的天地闖蕩,也有的聽到消息后專門跑回來見他,彼此都是感慨萬分。
他靜靜的坐在兒時常坐的一棵大樹樁上,想起十幾歲的自己曾氣焰囂張的站在上面發號施令,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冉冉哥!!」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成熟悅耳,帶著緊張的顫抖,陌生又有些熟悉。
紀冉怔了一下回頭,看見了一個高大的男人,面容硬朗英挺,因跑的太快微微喘著粗氣,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死死盯著他。
紀冉眨了眨眼,不確定的道:「肖恆?」
眼前這人的模樣雖陌生,可那個稱呼他太熟悉了——小時候紀冉是族中孩子們的老大,所有孩子都叫他「冉哥」,只有一個人固執的叫他「冉冉哥」,任他怎麼氣呼呼的糾正都不肯改。
那個小孩叫肖恆,比他小兩歲,每天跟在他屁股後面,每次他出去打群架發令的時候,肖恆總是沖在最前面。
那個當年個頭沒他高的小孩……竟已經長的這般高大了嗎?
他還在發怔,肖恆已經一個箭步衝過來,用力把他揉進了懷裡。
後來他才知道,肖恆已經是現如今妖蛇族中修為最高的,亦是族長定下的下一任領袖。他年輕英俊,妖力強大,蛇形本體比尋常蛇族青年大五六倍,是族中人人稱讚欽佩的對象。
妖蛇族不知有多少姑娘中意他,連族長都想把女兒許配給他,肖恆卻統統拒絕了。
「我一直在找一個人,也一直在等他回來。」肖恆目光灼灼的看著紀冉,「現在他回來了……我真的很開心,很高興。」
紀冉卻避開了他的視線。
在趙家堡看過了那麼多人間聲色,他怎會讀不懂青年目光中的渴慕和熱切?
可他能給肖恆什麼?一具殘破的病體和骯髒的身子么?
對方明明有大好前程,自己能重回故鄉就已經十分幸運了,哪裡再配奢望其他?
於是他沉默以對,並開始刻意迴避肖恆。
可對方沒他想象中的那麼好打發,某一日將他截住,直截了當的問:「你明知我對你的心意,為什麼要故意躲我?」
蛇向來冷血,肖恆的體溫卻很高,近距離貼在他的皮膚上,燙的他幾乎手足無措。
「我不想耽誤你。」他只能垂著眼睛說,「你留戀的是十幾年前的那個紀冉,你仔細看看,我早就不是原先那副模樣了。」
他抬起臉,強忍著心頭的酸澀把蒼白的面容給肖恆看。可肖恆卻突然湊過來,在他臉上輕輕親了一下。
男人的耳朵迅速紅了,強撐著冷靜說:「我就是喜歡你。或許和從前有一點點區別,但我不會認錯,你還是原來的那個冉冉哥。」
紀冉被一個純情的吻打敗了。他落荒而逃,只匆匆留下一句「我不想談戀愛」。
但肖恆鐵了心不放過他。
他故意製造各種偶遇,把在外面尋到的好吃的好玩的一股腦送給他,甚至厚著臉皮跑到紀冉家裡去蹭飯,幫紀冉母親幹活,甚至把嚴肅的祖父都給哄的開開心心。
祖父私下裡對紀冉說:「我的眼光不會錯,肖恆是可以託付終生的人。」
母親也對他說:「我知道你心裡的顧慮和擔憂,可肖恆是真心喜歡你,為什麼不給彼此一個機會呢?」
紀冉只是沉默。
他知道肖恆和趙霆是完全不一樣的,可正是如此,他覺得肖恆值得最好的。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自己。
他打算再陪母親和祖父一段時間就找個山洞閉關修鍊,一旦肖恆見不著他,那些念頭自然也就淡了;等過個幾十年出來,估計肖恆就已娶妻生子,那他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雖說這麼想著,紀冉卻忽視不了心頭針刺般的苦澀和難過,似乎眼睜睜的看著什麼東西在指尖溜走了。
可計劃趕不上變化。在他尋到山洞準備閉關的前一晚,肖恆追上來了。他剛想說些絕情的話,對方就搶先一步拉住他的手,英俊的臉上居然帶了點委屈:「冉冉哥,你幫幫我。」
「我發/情了。」
紀冉呆住了。
蛇族成年後就有發情期,一年兩次,發作起來極其兇猛,再加上他們的體質,若不尋找對象□□是十分痛苦難熬的。
他的臉一下子燒起來了,甩開肖恆的手說:「你、你發/情找我幹什麼?找別人去。」
肖恆重新拉住他的手:「我沒找過其他人。」
「怎麼可能。」紀冉不信。不然肖恆這十幾年的發/情期是怎麼過來的?
「我自己熬過來的。」肖恆猜到他在想什麼,定定的注視著他,「冉冉哥,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他抱過來,一下一下吻著紀冉的側臉,滾燙的氣息噴洒在他耳邊:「哥,求你幫幫我,我真的好難受……」
紀冉腦子裡亂成一團,咬牙想,就這一次。
幫肖恆一次,或許對方從此就能斷了念想,他們之間就再無任何關係。
他輕輕顫慄著點了頭,沒有看到肖恆隱藏在背後那個極具侵略性的目光。
雖所蛇性本淫,妖蛇族在發/情時都是貪婪而不知饜足的,可肖恆的精力實在是過分可怕了——紀冉被他困在山洞裡足足七日,翻來覆去的折騰個沒完,中間紀冉受不了想跑,對方卻牢牢抱住他,咬著他的唇低聲說:「冉冉既然答應了我,就別想再跑一次。」
他不再叫紀冉哥,而是在他耳邊啞著嗓子溫柔地喚「冉冉」,伴隨著瘋狂不知足的動作,一聲聲簡直要釘進紀冉的靈魂里去。
後來他們相擁著入眠,無意識的化回了本體。肖恆是條大黑蟒,巨大的蛇形盤踞填滿了整個高大的山洞,紀冉卻只有細細長長的一條,可憐巴巴的被肖恆環在自己身體最靠近心臟的位置。
紀冉有些自卑,不安的蜷縮著自己青綠色的尾巴,卻被肖恆更深的環擁起來。
「你真的很好看。」肖恆親昵的告訴他,「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小青蛇。」
又漂亮,又神氣,又可愛,讓他在十六年前就被勾走了魂,念念不忘一直到今天。
又過了好幾日,肖恆的發/情期終於結束了。他拾起落了滿地的衣服,有些笨手笨腳的給紀冉穿好,然後擁著他輕輕吻他的唇角。
「我們先在族裡住一段時間,把你的身子調養好,然後我就去你家求親。」肖恆溫柔的告訴他,「結婚後,你要是想去外面看看,我就辭了族長陪你出去,反正族裡還有許多優秀的年輕人。你若想在族裡呆著,咱們就一起建個漂亮的新窩,好不好?」
紀冉的瞳孔輕輕顫了顫,卻沉默的把他推開了:「……不用了。」
肖恆定定看著他。
「我沒想過和你的以後。」紀冉閉眼說,「明日之後我就走,你別再記著我了。」
「不可能的。」肖恆說,「我不可能忘了你……」
「我說過,你喜歡的是以前的紀冉!」紀冉驀地打斷他,狹長的眼睛冰冷的注視著眼前的男人,「你知道現在的我經歷過什麼嗎?我修為散了,完全成了廢人,我心也死了一半,曾經在後宅里和一幫妾室勾心鬥角爭風吃醋!最重要的是,我許給另一個男人十幾年,里裡外外早就髒的不能看了!」
他不顧一切的把內心最深的傷疤撕裂開來,忍受著撕心裂肺的劇痛強迫自己說出這些傷人傷己的話:「肖恆,你不嫌我噁心嗎?」
肖恆看著他強自忍耐卻依舊漸漸泛紅的眼角,一言不發的把他攬進了懷裡。
「明明那麼疼,偏要臭著一張臉死撐。」肖恆的聲音有些奇怪的哽咽,「你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紀冉僵住了。
「這麼多年我只恨一件事,恨你那晚和趙霆走後,我追了八百里也沒追上你的腳步。恨這麼多年走遍了那麼多地方,也沒能找到你的蹤跡。」
「冉冉,對不起,」肖恆濕著眼眶去吻紀冉的眼睛,「是我來晚了,才讓你受了那麼多委屈。」
沒有一個傷痕纍纍的人能受得了喜歡的人把自己抱在懷裡說這種溫柔的話。紀冉的淚嘩啦啦的淌,狼狽的想把臉藏起來,卻被肖恆用雙手用力的捧住了。
「我知道你心裡有傷,知道你很害怕。」肖恆說,「但我想陪著你,一直到你走出來,願意接受我為止。」
「我嘴笨,不會許什麼浪漫的諾言,但只要我在你身邊一天,就絕對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
「冉冉,」肖恆親著他的手指凝視著他,「讓我再像小時候那樣追你一次,好不好?」
紀冉終於紅著眼睛點了頭,被肖恆欣喜若狂的抱緊了懷裡。
後來,幾十年過去了,他們還在一起。
他的修為早已恢復了原先的水平,肖恆這個族長則經常把事情交給族裡的年輕人去做,美名其曰說鍛煉他們,然後陪著紀冉到處遊山玩水。
一次他們去瞭望星峰,晚上山裡落了雪,但天幕上的星星卻很漂亮。他們正想登上峰頂,卻見那裡已經站著一個人了。
紀冉心中一動,突然拉住了肖恆。
那峰頂上站著的人,竟然是當年在北荒趙家堡遇到的沈渡!
當然,後來紀冉已經知道,那人不是沈渡,而是在後來的仙魔決戰中拯救修界的沈不渡,幾年前已經將天涯滄海門託付給後輩,自己只掛了個仙首的名頭,歸隱山林到處雲遊去了。
肖恆也認出了那人,吃了一驚道:「沈仙首怎麼在這?是自己一個人嗎?」
很快他的疑問有了答案。
天邊飛來另一個黑衣男人,身形高大,比沈仙首要高上半頭,從背後看不清模樣,只能見他手裡拿來一件大氅,不由分說的給衣衫單薄的沈不渡裹上了。
沈不渡似乎很嫌棄的撇了撇嘴,那人側臉說了什麼,隨即遞過一個酒壺。
沈不渡這才滿意了,仰頭飲了幾口,順手在男人下巴上撓了兩下,獎勵似的。
男人似乎也輕輕笑了,握住沈不渡的手,另一隻手臂從後面攬住他,兩人肩並肩頭挨頭的看起星星來。
肖恆笑了:「我就說不可能是一個人,謝見歡肯定要陪著他的。」
這已經是修界公開的秘密了,沈不渡和謝見歡早已結為道侶,幾年來處處遊山玩水,逍遙自在,任誰偶爾碰到這兩位的身影,都免不得要感嘆一句神仙眷侶。
肖恆知道沈不渡算是紀冉的恩人,問:「要去打招呼嗎?」
紀冉想了想,搖頭笑了:「下次吧。」
如此美滿的夜色,還是不要去擾人比較好。
他和肖恆相視一笑,手牽著手,身影慢慢消失在落滿白雪的山間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