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第 26 章
交代高徹處理後續事件,沈不渡去了孫華茂所說的那個「昭五」藏身的地方。
那是湖州城靠西的一處宅子,以前有鬧鬼的傳聞,再加上地方偏,周圍幾乎沒有旁人居住。沈不渡沒有走正門,繞道側院一面牆下,輕輕一躍翻進院中,如同暗夜裡的一隻貓,悄無聲息的落在了地磚上。
院子里非常靜,屋裡一片漆黑,主人似乎還沒睡醒。沈不渡環視一周,向院中唯一一座宅子走去。就在他伸手推門時,另一面牆角傳來極小的瓦礫撞動聲,沈不渡毫不遲疑,轉頭沖那側甩出一道神火!
低低的咒罵聲傳來,那人被神火驚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從牆上摔下來,被沈不渡一手掐住脖子,掀開了頭上黑色的兜帽。
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年紀看著不大,一雙漆黑的眼底似有幽火在燒,就這麼目不轉睛的盯著沈不渡,嘴角露出一個冷笑。
「我趕時間,勸你快點交代。」沈不渡問,「為何要四處傳播玉仙子?你背後的人是誰,有什麼目的?」
沈不渡直覺這人背後定有指使者,玉仙子的研製者不可能這麼年輕。
昭五冷冰冰道:「無可奉告。」
「那你是執意要去死了?」
「有些事比我這條賤命重要多了,死又如何?」昭五嗤笑一聲,眼中閃爍著複雜譏誚的光,「當然,像您這樣高高在上、護佑蒼生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沈不渡心中一驚,就在他晃神的剎那,昭五已經果決的咬破了藏在嘴裡的毒,自盡了。
沈不渡面色變幻不定,心緒重重沉下去。
聽昭五方才的話,竟好像知道他的身份?
可這怎麼可能!?
他面沉如水,迅速將昭五渾身上下搜索一番,沒有發現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又將宅子和院子翻了個遍,依舊沒獲得哪怕一絲線索。
這昭五和他身後的人,當真是縝密細緻到可怕。
天色已經漸明,第一縷日光已經刺破雲層灑落下來,照亮了這方小院,將黎明前壓抑詭譎的氣氛沖淡了不少。
沈不渡卻明白,玉仙子這事,遠比他之前想象的複雜的多。
——
回到客棧時,謝筠已經睡醒了,臉色比剛受傷時好了許多,不再那麼蒼白了。
沈不渡走到床邊坐下,問他:「胳膊還疼嗎?」
謝筠搖頭:「不疼了。」
不疼才怪。
沈不渡摸了摸他的腦袋,溫聲說:「昨晚自己休息的好嗎?抱歉,我該陪你睡的。」
謝筠微微睜大眼睛,受寵若驚似的,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他。
沈不渡卻想,謝筠即使表現的再穩重淡定,本質上也不過是個十二三的孩子,昨晚被扔進狼籠受了一番驚嚇,又受了那麼嚴重的傷,嘴上雖然不說,心裡肯定是覺得害怕委屈的。
他既然想當個好父親,昨夜裡本來該陪這孩子睡覺,安慰安慰他,防止他晚上做噩夢才對。結果卻丟這孩子自己孤零零過了一晚,實在是有點不稱職了。
幸虧謝筠不知道他這一番心理活動,否則非得吐上兩升血不可。
「大夫說那葯三個時辰就得換一次,我幫你吧。」沈不渡尋思著在其他地方彌補彌補,於是幫謝筠拆了手臂上的紗布,給他重新換藥。
那葯止血有奇效,卻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將傷口復原。少年右臂上的傷口依舊猙獰駭人,從肩膀一直向下,甚至延伸到了掌心裡。
沈不渡經戰無數,自己受再重的傷也不覺得如何,可看見謝筠這傷心口就莫名揪得慌。他盡量輕柔的給少年上了藥粉,道:「手心張開,我看看。」
謝筠依言攤開手,露出橫貫掌心的那道咬傷。
沈不渡一瞬間有些走神。
謝見歡的右掌心也有一道橫貫傷,因為時間久遠,後來又塗了祛疤的葯,看上去不再那麼明顯,只剩一道淺淺的白痕。
那傷是怎麼來的呢?
「今天起,你進碧海閣輔助我煉丹。」
碧海閣是沈不渡平日煉丹煉器的地方,彼時他收謝見歡為徒已經半年時間,對方通過每天搭木頭已經將體內煞氣克制的很好了。沈不渡想進一步訓練他的耐性和專註,便讓他跟隨自己學煉丹。
謝見歡那時候對沈不渡已經是言聽計從,雖有一瞬間的猶豫,但還是點頭應了。
沈不渡教給他如何使用燃石點燃丹爐,他學的也很快,試了幾次就掌握了訣竅。正好當時有貴客上門拜訪,沈不渡便讓謝見歡守著丹爐,自己去了清光殿。
他本以為這對謝見歡來說沒什麼難度,因為對方當時的性子已經磨的很沉穩了。
但他不知道,謝見歡原來怕火。
他在外流浪的那幾年,曾被修士當成怪物圍殺,慌不擇路逃進一處山裡。那山中處處都是山洞,修士遍尋不到他的蹤跡,於是在每個山洞裡都點了火,意圖把他燒出來。
彼時七八歲的謝見歡被熊熊大火逼的無路可逃,只能不顧一切的從火海中衝出來,然後被守在洞口的修士用長劍貫穿了手掌。
那一次他還是逃了出去,從此卻極懼怕火焰,守著丹爐時不自覺回憶起那次經歷,手上一個不穩,竟將大半個燃石不慎落入了丹爐里!
「轟」的一聲巨響,丹爐直接炸了,赤紅火焰瞬間吞噬了整個碧海閣。
那一霎那,謝見歡彷彿重新掉入幾年前的那場夢魘,變成了火海中恐懼絕望、無路可退的那個孩子。
他戰慄片刻,第一反應就是跑,趕緊跑——可在那種極度緊張恐懼的狀態下,他竟然還能想起這裡是碧海閣,是沈不渡煉丹煉器的地方,裡面存放了無數珍貴的材料器具。
於是他拚命克服恐懼,跑出去大聲喊人救火。
可碧海閣本就是沈不渡私人的地方,他煉器時不喜人打擾,所以平時沒有安排人在此值守。而附近的弟子也因為清光殿來了身份尊貴的客人,被臨時抽調過去了。
謝見歡喊了幾嗓子見無人來援,竟自己打了水,咬牙掉頭又衝進了火海里。
當沈不渡聽聞消息親自趕回來時,謝見歡渾身上下已經被多處燒傷,被濃煙嗆的呼吸都困難了。
沈不渡看他那模樣,心疼的不得了,後來又得知了他怕火的原委,一顆心更是又痛又澀,別提多難受了。謝見歡卻不覺委屈,反而還自責歉疚的不行:「碧海閣燒了,裡面許多珍貴材料都毀了……師父,對不起。」
「別說傻話。」沈不渡親自給他燒傷的地方上藥,眉心自始至終就沒鬆開過,「材料沒了可以再找,碧海閣燒了可以再建,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去哪裡再找一個謝見歡?」
他讓謝見歡攤開右手,塗藥時看見了那道橫貫掌心的傷痕,心揪的更厲害了:「這就是那次被劍砍傷的么?」
謝見歡點了點頭。
沈不渡沉默片刻,道:「我那有祛疤的藥膏,拿去塗一塗,會好很多。還有——」
他輕輕握住謝見歡傷痕纍纍的右手,注視著他的眼睛道:「你給我記住,沒有什麼事情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以身犯險的事情以後不許再做,聽見了沒?」
記憶中久遠的畫面漸漸散去,沈不渡垂下目光,看著謝筠掌心裡觸目驚心的傷痕,輕聲道:「沒有什麼事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下次別這麼魯莽了,嗯?」
謝筠的睫毛輕輕顫了顫,低頭「嗯」了一聲。
——
因著謝筠的傷勢,沈不渡多在湖州城待了幾日。這幾日里,高徹也已經雷厲風行的把後續事件處理的差不多了。
他本就是護城軍統領,實權是捏在手上的,因為沒費多大功夫就控制了整個城主府。他依照沈不渡所言,挨家挨戶搜查玉仙子,將負隅頑抗者全都丟進大牢,甚至因為牢房空間不夠,又臨時擴建了一個。
而經高徹調查,確定城中幾個富商家的公子和孫晟沆瀣一氣,做了許多殘害無辜、殺人淫掠之事,於是把這些十四五的半大少年全部抓起來,交給那些被害者的父母親人處置。
聽說有個被救出來的小姑娘在畜牲籠里被抓瞎了眼睛,而這幾個富家公子就曾和孫晟一起坐在籠外欣賞玩樂。姑娘的父親悲憤萬分,抓起一把尖刀就衝上去,在慘叫聲中把那幾個富少的眼睛給剜出來了。
這只是開始,其他被害人的親屬,悲痛憤怒之情絕不會比這位父親少一分。
沈不渡聽後點了點頭,發現這位高統領屬實是個人才,湖州城交給他算是對了。
謝筠傷好的時候,湖州城的動亂也已經基本平息。沈不渡婉拒了高徹戀戀不捨的挽留,和謝筠按原先的計劃繼續南下。
毗鄰湖州城的是永清鎮,這裡算不上富裕,但民風淳樸,鎮民熱情好客,是北荒難得的一處凈地。
因出了永清鎮又是一片荒原要走,路上沒有可以休整的地方,沈不渡便帶著謝筠在永清暫駐一天,將食水準備充足再上路。
恰巧這一天鎮上有廟會,比平時熱鬧許多,舞龍的、唱戲的、賞燈的……直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沈不渡想著謝筠前些日子養傷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估計早就悶壞了,於是買完東西便帶他來逛了逛這廟會。
「人太多了,你仔細跟緊我啊。」
沈不渡在前邊艱難的走了兩步,發現這環境很容易丟孩子,於是回頭看了謝筠一眼,把他的手攥住了。
謝筠心神一震,霎那間喉頭有些干,他低頭看了看兩人交握的手,又抬眸注視著沈不渡的後背,耳根有些發熱,抬手揉了揉鼻尖,掩住了嘴角的一絲笑意。
兩人手牽著手,逛了大半條街,邊走邊品嘗些當地美食,倒也十分愜意。沈不渡又給謝筠買了根棉花糖,正想問他走的累不累,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前方一處高高的閣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響亮的歡呼。
沈不渡和謝筠都被吸引了注意,轉頭向那處看去。原來那竟是有人在進行拋繡球招親,閣樓上的姑娘在丫鬟的攙扶下走出來,露出一張如花似玉的年輕面容,引來樓下看客一陣激動的叫好。
「杜家千金芳名在外,聽說不僅生的一副好姿容,還知書達禮,婉婉有儀,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不知誰人能這麼有福氣,能接住那繡球做了杜姑娘的夫婿!」
「唉——開始了,要開始拋了!」
誰不想娶個才貌雙全的大美人回家,眼見杜家千金纖纖玉手拿起了繡球,樓下的人群瞬間沸騰起來,個個踮著腳尖準備去爭那球。
杜姑娘深吸一口氣,閉眼將繡球拋下來,緊張的側過頭去不敢看。
閣樓下卻熱鬧極了,一幫男人你推我我拉你,拼了命去搶那球,繡球在人群中拋來拋去,一個年輕小夥子激動之下用力過猛,竟將那球拍出了人群,向沈不渡這邊飛過來!
出於多年接刀、接劍、接暗器養成的超強反應速度,沈不渡身子比腦子快,一抬胳膊把那繡球接住了。
群眾懵了——哪裡來的不要臉的臭小子,撿漏撿的這麼准!?
沈不渡也懵了——我是誰,我在哪,我閑的沒事接這繡球幹什麼!?
閣樓上,杜姑娘見接到繡球的人一個丰神俊秀、芝蘭玉樹的年輕公子,卻如釋重負的笑了。杜家老爺看起來也對這個便宜女婿很是滿意,笑容滿面的對沈不渡說:「這位公子,請你上閣樓來!」
沈不渡心想這都什麼事,面露歉意正想拒絕,身旁的謝筠卻先他一步開口了。
少年臉上再無一絲笑容,盯著閣樓上的杜老爺和杜小姐,面無表情道:「他不能去。」
杜老爺一愣:「為何?」
眾目睽睽下,謝筠左手拿著棉花糖,右手拉住沈不渡的衣袖,鏗鏘有力的說了四個字:
「他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