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第 23 章
同一時間,距離湖州城十里之外。
「慢點,看清楚路,仔細別摔著了小寶……」
子夜時分,路上空無一人,只有一輪明月高掛天邊,將密林投下影影綽綽的黑影,枝葉隨著夜風輕輕擺動,發出細碎的怪異聲音,活像黑暗裡張牙舞爪、暗中窺探的怪物。
兩個影子緊緊挨著,並肩走在荒涼的大路上。透過昏暗月光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對年輕夫妻,丈夫懷裡還抱著個一歲大的小嬰兒,妻子則一手挽著丈夫的手臂,神情雖有些焦灼,卻不難看出有一副好容色。
「別擔心,天亮之前咱們就能到湖州城了。」丈夫一手小心的抱著嬰兒,一邊安慰妻子說,「湖州城不比咱們那小鎮,名醫大夫多,小寶的病一定能治好,你就放心吧。」
妻子聽后心中也寬慰了不少,低低「嗯」了一聲。
「嘻嘻……」
就在這時,夜風中隱隱傳來壓著嗓子的怪笑,夫妻倆汗毛一豎,一臉驚疑的停住了步子。
「……誰?」丈夫握緊妻子的手,目光環視道路兩旁黑黝黝的樹林,大著膽子高聲喝,「誰在那邊!?」
無人回答,只有風的呼嘯和樹葉嘩啦啦的響聲。
夫妻倆身上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屏息凝神等待了半晌,卻沒再聽到其他動靜。
「別怕,別怕,」丈夫定了定神對妻子道,「夜裡風大,應當是咱們聽錯了……」
然而下一瞬,他手中一輕,懷裡的嬰兒竟突然飛了出去!
妻子立刻尖叫起來:「小寶!」
裹在襁褓里的嬰兒尖利的啼哭起來,妻子一瞬間把恐懼都忘了,不顧一切的往前跑去接自己的孩子。就在嬰兒馬上要落入她臂彎時,彷彿無形中有什麼力量推了孩子一下,那嬰兒竟然又高高的飛了起來!
「小寶——!!」
丈夫也立刻拔腿去接,可詭異的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那嬰兒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在半空中拋來拋去,無數次即將落入父母懷抱又悄然飛起。嬰兒的啼哭聲從最初的響亮逐漸變的微弱,年輕夫妻像落入圈套的羊羔,在險惡的陷阱里不知疲倦、用盡全力的奔赴跑動,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碰觸到自己的孩子。
「是誰!是誰要害我孩子!」男人被逼的近乎崩潰,扯著嗓子怒吼,「滾出來!不要在背後裝神弄鬼!!」
不知是不是他的爆發起了作用,嬰兒的身形在空中一頓,隨即失去了著力點,直直的向他懷中降落下來。
男人一驚,立刻高舉雙手去接,可就在他的手要碰到嬰兒時,他整個人突然被一股力量往後一拉,面朝下狠狠摔倒在地上。
嬰兒直挺挺的從高空摔下來,「啪」的落在他眼前,陡然沒了一絲聲音。
男人整個人僵住了,盯著那一動不動的襁褓,嘴唇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最初聽到的那個怪笑又響起來了,伴隨著故意壓低的、充滿惡意的話語聲:「誰要害你的孩子?是你自己啊。」
「看啊,是你自己沒接住他……」
「他摔死了。就在你眼前。」
妻子撲過去抱起毫無生氣的嬰兒,陡然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
「畜牲……我和你們拼了!!」
丈夫狀若瘋狂,從地上爬起來就往黑漆漆的樹林里沖。妻子在身後驚恐的呼喚他的名字,突然見丈夫奔跑的身影一頓,靜止片刻后,他的頭顱突然從脖子上高高飛了出去!
噴洒而出的鮮血染紅了一輪冷月,女子在黑夜中發出了不似人聲慘叫聲。
幾片烏雲遮住月亮,晦暗陰沉的夜色中,精神恍惚的女子悄無聲息的被拖進一片扭曲的樹林。
一個時辰后,林子里響起樹葉拂動的聲音,伴隨著一道聽起來十分青稚的嗓音,帶著淡淡的饜足和厭倦:「嚇傻了,沒意思。還是會哭會叫的小姑娘弄起來帶勁。」
另有幾道低笑聲響起,伴隨著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隱藏在黑暗中的魔鬼離開了。
身後的樹林里,女子一身血污,雙目圓瞪,直勾勾的望著頭頂縱橫交錯的枝椏,已經死透了。
——
大力丸的藥效過後,謝筠果然虛脫了。渾身上下酸軟一片,別說繼續走路,連抬起一根胳膊都十分困難。
「這可麻煩了,離湖州城還有一段路呢。」沈不渡看著他,「不然我背你?」
謝筠嘴唇一動,下意識想拒絕,但一瞬間又將「不用」二字生生吞了回去,心底悄然冒出了一絲愧疚而又隱秘的期待。
「逗你的,想的美。」誰知下一刻,沈不渡掏出一塊木板,漫不經心的拍了拍,「上來吧,我拉著你。」
謝筠:「……」
他一臉無語的看著眼前的木板——大概是沈不渡昨夜裡現造出來的,一張能容下一個人的木板上系了根草繩,下面有四個木輪方便移動。其外觀之簡陋,做工之粗糙,實在有愧沈掌門神級煉器師的名聲。
「幹嘛,」沈不渡冷笑一聲,「你擺了我一道,還指望著我給你坐大馬車不成?趕緊的,麻溜爬上來。」
謝筠不敢觸他的霉頭,立刻乖乖的手腳並用爬上了板子,蜷成一團安靜的躺在了上面,被沈不渡一路拉進了湖州城。
「造孽啊,」從入了城門開始,街上行人看到謝筠紛紛回頭張望,然後一臉惋惜的發出感嘆,「娃長的挺周正,可惜年紀輕輕的就癱了。」
謝筠:「……」
他一臉麻木的被沈不渡拉進一家客棧,掌柜的見他這模樣也嚇了一跳,連銀子都沒慌著收,先開了個房間讓沈不渡把他送上去了。
「方才那位小哥怎麼了?」掌柜的很熱情,「隔一條街就是醫館,有病可以去那治。」
「沒大事,」沈不渡掏出銀兩放在櫃檯上,輕哼一聲道,「死不了。」
掌柜的:「……」
這公子長的光風霽月的,沒想到竟生了一副石頭心腸!
不過人家的家務事他一個外人也管不著,於是笑著問:「本店是湖州城的招牌老店,酒菜齊全,嘗過的客人都說好,公子需不需要來點什麼?」
謝筠為了追他三天幾乎沒怎麼吃東西,估計早就餓的不行了,沈不渡嗯了一聲問:「你們這招牌菜有什麼?」
掌柜的來了精神:「我們有花攬桂魚,紅扒雞翅,八寶什錦鍋,杏仁酪……」他一連報了好幾個菜名,然後突然一頓,張嘴打了個哈欠。
沈不渡本來沒在意,結果掌柜的不知怎地,一連五六個哈欠打起來沒完,用力吸了吸鼻子甩了甩頭,眼角隱隱有點濕潤發紅。
沈不渡抬頭看他。
「唔……我剛才報到哪了?」掌柜的眼神突然有點散,眼珠看著沈不渡,卻又好像看著其他東西,迷迷糊糊的嘟噥,「我說到哪了……」
沈不渡蹙起眉,神色隱隱有些變了。
掌柜的說著又打了幾個哈欠,臉色有點發紅,渾身有點難捱似的:「那什麼,菜譜在這,你先自己看吧。」
說著他轉身,腳步有些不穩,匆匆上了二樓一個房間。
沈不渡頓了一下,立刻果斷的跟了上去,側身站在房間外,悄悄用手指推開了一條細細的門縫。
那掌柜的完全沒注意到門口的動靜,只見他迫不及待的從房間里翻出一個精緻的小玉壺,擰開頂端的蓋子,匆匆放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大口。
霎那間,沈不渡瞳孔猛地擴大!
掌柜的接連抱著那玉壺吸了好幾口,最後終於滿足的呼出口氣,閉眼又回味了一番,然後把蓋子擰好,將玉壺放了回去。
他推門下樓,見沈不渡還站在櫃檯前等著,連忙小跑過去,不好意思道:「怠慢了怠慢了!」
緊接著他一口氣把二十餘道菜名報了出來,精神奕奕、滿面紅光的問:「客官,您需要什麼?」
沈不渡面色如常的點了幾個菜:「一會兒直接送到房間就好。」然後上了樓。
一轉身,他的臉色就沉下來了。
他沒想到,北荒竟然也有「玉仙子」。
最關鍵的是,那客棧掌柜的竟然如此明目張胆的吸「玉仙子」!
要說這玉仙子,數年前在上靈界曾是盛極一時的東西。這本是一種名叫玉仙花的植物,聽聞是百年前從魔族流傳出來的,原名叫「惡種花」。魔族的東西本該是修真界人深惡痛絕的,可卻有人「別出心裁」的將玉仙花用秘法製成一種白色粉末,裝在各種精緻的玉壺裡,售賣給有錢有勢的修士。
這種由玉仙花製成的粉末從鼻端吸食,吸后一段時間會令人飄飄欲仙,恍惚登臨仙境,甚至會產生已修成大道、飛升極樂的錯覺,滋味絕非美妙二字足以概括。不僅如此,這粉末不僅能讓人精神極度愉悅,還能令人神采煥發、活力無窮,消除修鍊時的疲憊的倦怠,令修行事半功倍,將幾十年才能達到的境界縮減到幾年就能完成。
這東西一面世便瘋狂的在上靈界迅速流傳開來,修士把他當做輔助修鍊神丹妙藥,凡人則通過它體驗飛天成仙的神奇滋味,因此它的賣價越來越高,許多人為了爭搶那小小的一壺,甚至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人們狂熱的迷戀它、依賴它,因著它能帶來□□的滋味,於是親切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玉仙子」。
甚至當年,連修真界的幾位德高望重的大能前輩,在開仙盟大會時手裡也會把玩著一隻小玉壺,並以此作為緊跟潮流的「榮耀」。
但沈不渡卻從來沒碰過那東西。
他從不相信世上有如此神奇的「捷徑」,能讓人不付出任何代價就輕而易舉的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於是他暗地裡開始著手調查,在長達兩年的追蹤觀察后,終於確定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這所謂的修仙「神葯」,分明是能斷送人仙途的劇毒!
玉仙子最初服用時,的確會大大提高修行速度,然而若長期使用,它卻會造成一種完全相反的效果——麻痹人的心智神經,摧毀修士的靈台,令修士體內靈氣混濁混亂,最終自毀仙途。更嚴重者,還會危及人的性命!
但因為這種效果至少一年後才會漸漸現形,因此人們根本不會覺察到,縱使某天意識到不對,也已經晚了——
玉仙子的滋味太過美妙,嘗一次就會難以自拔,他們已經戒不掉了。
沈不渡發現后立即將情況告知修真界當時的仙首周鼎,但周鼎亦是玉仙子的愛好者,笑著說他想的太多,任他如何強調事情的嚴重性,也沒把他的話聽進耳朵里。
他沒辦法,只好儘可能的把消息告訴身邊的人。
很多親朋好友聽了他的話,也有的當成耳邊風。甚至有些人直接當著他的面說他居心不軌:「你沈不渡是天才,靠你們沈氏先祖傳下的功法就能一步登天,可我們不是你,沒有那樣的好運氣!」
「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普通人想修鍊到你那個水平有多難?恐怕一百年都做不到!如今只有玉仙子能幫我,你卻讓我丟了它?沈不渡,你到底是何居心!」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可怕的不是身體的變化,而是他們的思想意識已經徹底被這種白色的地獄之花俘獲,再也清醒不過來了。
幸運的是不久后發生了鬼族之戰,被玉仙子掏空身體的周鼎死在那場戰役中,而率領修真界擊潰鬼族的沈不渡被推選為新一任仙首。
他上任後下的第一條命令,就是將玉仙子徹底禁止。
此令一出,全界嘩然,鋪天蓋地都是不解反對和唾罵聲。
「你這做法是不是有點激進了?」連向來雷厲風行的萬衍宗主賀鍾寒都有些遲疑,「那玉仙子的確害人不淺,可你方登上仙首之位就要對它下手,我恐怕——」
「這事不能拖。」他果決道,「再拖下去,上靈界就完了。」
他扛著所有罵聲,堅決強硬的將這條命令推行下去,同時將玉仙子的危害分絲析縷、簡要嚴明的公示開來,並將觀察追蹤多年的幾個典例呈送到所有人面前。
當人們看到曾經意氣風發的修真天才被玉仙子腐蝕成瘋瘋癲癲、靈力紊亂的廢人後,才終於恍然明白了什麼。
局中者迷,他們意識不到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只有強迫他們睜開眼睛看看別人的樣子,他們或許才能想通,那是他們自己將來的下場。
許多人終於開始害怕了,強迫自己丟掉了家裡的玉壺,重新回歸修鍊正道。
但更多人選擇了執迷不悟。對這些人,新任的沈仙首並未手軟。
修真界和凡間一樣,也有專門關押犯下重大罪行的修士的地方。凡間叫大牢監獄,修真界叫「無間崖」——那是一個位於無間懸崖下的天然洞府,其中靈氣稀薄,常年森寒無比,又有修界精英嚴格把手,一旦關進去,未經釋放絕對跑不出來。
沈不渡下令:凡被發現有吸食玉仙子者,押入無間崖思過一年;釋放再犯者,關押十年。
可有的人並不把他這個過分年輕、剛剛上任的仙首放在眼裡。
當時的靈劍門門主徐天風聽聞新令后不屑的嗤笑一聲,緊接著掏出玉仙子吸了個痛快,結果第二天就被沈不渡親自上門三招擒住,用捆仙鎖栓結實,當著靈劍門上千弟子按倒在地上。
「沈不渡,你敢!」徐天風又驚又怒,壓根沒想到沈不渡竟然真敢動他,「你還真把自己當仙首了?睜開眼看看,我可是你的前輩!就連你爹在世的時候都要尊稱我一聲兄長,你哪來的膽子竟然敢動我!?」
沈不渡面對他的怒罵無動於衷,只冷冷道:「家父稱你一聲兄長,和沈某本人有何干係?另外,命令下出來就是給人聽的,徐門主明知故犯,是聽不懂人話,還是已經吸壞了腦子,執意要當個畜牲?」
徐天風怒不可遏,然他的修為本就比不上沈不渡,再加上多年玉仙子的侵蝕,根本無從反抗,被沈不渡帶來的手下面無表情的按住,一路直奔無間崖。
修界前前後後十幾人前來為徐天風說清,其中不乏位高權重的大能前輩。沈不渡對此一視同仁——全都拒在了天涯滄海門外,硬是鐵了心的將徐天風在無間崖關了整整一年。
這手殺雞儆猴頗有成效,上靈界上下第一次領略到這位年輕仙首隨和表象之下的強硬態度和鐵血手段,反抗和斥罵聲一夕之間偃旗息鼓,縱使止不住恨意的在家中憤憤罵兩句黃毛豎子,下一瞬也要心驚膽戰的向窗外看看,周圍有沒有潛伏著天涯滄海門的探子。
禁令從此不可阻擋的推行下去,無數玉仙子從各家各戶搜查出來,聚集成數個小山,被沈不渡用神火一把燒了個乾淨。
雖然玉仙子並未徹底滅絕,仍有極少數人想方設法通過暗地渠道去買、去吸,但這都是極個別的情況了。
在沈不渡死前的那一年,上靈界再也看不到各種精巧的玉壺和白色的粉末,遠離了玉仙子的人們在重新找回理智后,也終於認識到了那白色花朵的可怖,繼而心生后怕和悔恨。
同時,亦對沈不渡當年堅決的舉措升起無限敬佩,與由衷的感激。
因此,雖然沈不渡任修真界仙首隻有短短兩年,卻能得到巨大的支持和擁護,和這件事有非常大的關係。
可現在,玉仙子卻又出現在了北荒,且從那掌柜的毫不遮掩的模樣看來,玉仙子在此地並未被明令禁止,甚至說不定已有泛濫之嫌……
他沉思著推開門,床上躺著的謝筠一眼看到他非同尋常的神情,立刻掙扎著把自己撐起來:「怎麼了?」
「別動彈。身上不疼了?」
沈不渡大步走過去把他按回床上,暫時放下腦中思緒:「沒事。餓不餓?我讓下邊做了點吃的,一會就送上來。」
這個時辰客人不多,店小二很快就麻利的端著飯菜上來了。沈不渡端起一碗魚片粥用勺子攪了攪,問:「我喂你?」
「……我自己來就好。」經過前車之鑒,謝筠再也不敢心存幻想,老老實實的伸手去端碗。但他身子現在確實還沒力氣,手腕一用力登時就是一酸,險些把整隻碗打翻,讓沈不渡眼疾手快的給穩住了。
「瞧瞧你虛的。」沈不渡一臉嫌棄,避開他的手,「還是我來吧——張嘴。」
說著他舀了一勺粥,送到謝筠唇邊。
謝筠的眼睫輕輕一顫,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白玉勺,和那隻拿著勺子的修長白皙的手。
他喉結動了動,張開嘴,慢慢的把粥咽下去了。
沈不渡喂他吃完,讓他重新躺好:「行了,好好睡一覺吧。」
謝筠不眨眼睛的看著他:「你去哪?」
明明是很平常的語氣,卻莫名有種黏人不捨得勁兒在裡面,好像只望著主人要出門、想追上去卻又怕不被允許的狗狗似的。
沈不渡讓那目光撓了一下心窩,尋思著既然打算把這小崽子當兒子養,那就要對他多上點心。
於是他伸手拍了拍謝筠的腦袋,哄小孩似的說:「上街去轉轉,給你買好玩的回來。趕緊睡,等你好了再帶你出去玩。」
謝筠感受著隔著頭髮傳遞而來的溫度和溫柔,低低嗯了一聲。
沈不渡關好門走了。謝筠靜靜的躺了一會兒,把手放在沈不渡的手方才停留過的地方,無聲的閉上了眼睛。
——
湖州城作為北荒境內為數不多的大城池,比平原郡大了十幾倍不止,無論是建築陳設,還是行人的衣容樣貌,都能看出此地百姓生活的富足。
沈不渡彷彿一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公子哥兒,沒骨頭似的倚在一家茶館門口,還時不時掏出酒壺灌上兩口,惹來路邊辛勤擺攤的小販好幾個憤世嫉俗的目光。
街上行人如織,一個醉醺醺的闊少從對面酒樓踉踉蹌蹌的走出來,懷裡猶自攬著一個嬌俏的風塵女子,依稀能看見闊少腰間懸挂著的一隻青色玉壺;
一頂轎子被幾個壯丁抬著走過,風掀開轎簾,裡面大腹便便的富商老爺正把玉壺湊到鼻端,滿臉迷醉的吸了一口。
沈不渡心底嘆了一聲。果不其然,玉仙子在湖州城是廣為流傳的東西,人們肆無忌憚,甚至在大街上就可以明目張胆的享用。
這東西是由秘方特製而成,價格不菲,因此之前在野雲山和平原郡還沒發現蹤跡,但到了這富貴之地就泛濫成災了。
玉仙子如此大面積的流傳,這湖州城的統轄者不可能不知道。除非……
正想著,街上傳來一陣噪亂聲,行人紛紛避讓,讓一隊快馬飛馳而過。
「是護城軍啊。」身後的茶館里有人伸頭看了看,感嘆道,「這架勢,看來昨晚上那案子還沒破呢。」
有人好奇問:「什麼案子?」
「你還不知道吶?」先前說話那人喝了口茶,藉此壓了壓驚似的才開口低聲道,「昨晚就在湖州城不到十裡外,一家三口都死了……小孩不足一歲,摔死的,男人的頭沒了,女人最慘,是被人那什麼之後又活活掐死的……」
沈不渡微微向里偏了偏頭。
許多人細細的抽了一口氣,驚疑問:「咱們湖州城怎麼還會發生這種事?不是一向十分安定嗎?」
整個北荒雖然亂,但像湖州城這樣的大城池防守嚴密,安全是有保障的,也正因此才聚集了大量密集的人口。
「誰知道呢。要我說,這兇手實在太殘忍,連女人小孩都殺,說不定是哪裡流竄來的亡命之徒,希望護城軍快點把他抓住,千萬別混進城來禍害咱們……」
人們口中的護城軍此時已風馳電掣的奔到了城主府,為首的統領高徹大步走入府中,尋到大堂中的城主,行禮后稟告:「大人,昨夜的案子有了些眉目,死去男子的頭顱是被某種寶器凌空割下來的,說明下手的不是普通人,而是修士。」
這年頭,很少有修士會向凡人下手,更別說用如此殘忍的手段殺死一對普通夫妻和孩子。高徹想不明白,皺眉道:「難道他們之間有仇?」
城主低頭看著手裡的一封密函,並未做出反應,似乎沒留意他說的話。
高徹只得提高了聲音:「大人,兇手心腸歹毒,又是修士之流,屬下請求加派人手,早日將其捉拿回來,免得城中百姓日夜擔憂。」
「不慌——選擇向凡人出手,說明這歹徒成不了什麼氣候。」城主卻擺了擺手,對他道,「你過來,我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交給你去辦。」
還有什麼事能比人命更重要?
高徹心中不滿,卻又無法抗命,只得上前:「是。」
「前段時間平原郡出了個擁有神火的年輕人,消息傳出后我一直派人打聽此人的下落,沒想到巧的是,」城主捏著那密函,止不住眉開眼笑,「那人竟主動來了我湖州城!」
神火非同小可,高徹聞言也吃了一驚:「他來了這裡?」
「不錯,聽說此人原是平原沈家五子,名沈渡,和家族決裂后離開的。要我說,這沈家當真是蠢,連這麼個稀世人才都留不住。」城主容光煥發,對高徹道,「這位沈公子如今就住在城中的歸來客棧,你馬上收拾收拾,親自去請他到府中來。若能招攬到這位人才,我們湖州城在北荒就徹底立於不敗之地了!」
——
沈不渡回到客棧的時候,謝筠已經睡醒了,正坐在窗邊往樓下看,不知道在張望什麼。
沈不渡把剛買的一支棉花糖遞給他:「喏。你是不是喜歡吃這個?」
他記得之前在平原郡時,謝筠買過棉花糖,但因為把阮軟的糖葫蘆撞掉了,就把棉花糖給阮軟了。
謝筠看著那薄如絲的一大團棉花糖,輕聲道了謝,接過來一點一點的用牙咬著吃。
沈不渡心中感嘆,果然還是個小孩子,這麼喜歡吃甜嘴。
他說:「增益丹的藥效再有半天就過去了。你要是覺得無聊,我去給你買幾本話本打發打發時間。」
說完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覺得自己這個父親當的實在是貼心又稱職。
謝筠還未回答,房門突然被輕輕敲響了。沈不渡以為是店小二,打開門一看,卻發現門口站著個身形高大、面容有些熟悉的男人。
正是不久前沈不渡在街上看到的護城軍統領。
「在下高徹,是湖州城護城統領,敢問閣下可是平原沈渡公子?」
謝筠把棉花糖放在一邊,眼神隱隱銳利起來。
「我是。」沈不渡看上去倒是很放鬆,「高統領有何貴幹?」
「我是奉城主大人之命,邀請沈公子去府上做客的。」高徹心中驚嘆這神火擁有者竟會如此年輕,給人的感覺卻十分隨和瀟洒,不由心生好感,「城主欽佩公子煉器上的才華,對您十分欣賞,聽聞您光臨湖州城,便想邀您去府上一敘。」
城主相邀?
這不就巧了?
沈不渡笑了笑:「城主大人客氣。不過我兒……咳咳,我家小弟今日身體不大好,留他一人在這我不放心。容沈某明日登門拜訪如何?」
「當然!」高徹連忙道,「城主說了,隨時恭候沈公子光臨!」
寒暄完畢,高徹便告退離開,沈不渡叫住他:「我聽說昨夜城外有一家三口人遇難,可有此事?」
「對。」一提到這事高徹就發愁,「死去的男子頭顱被憑空割去,傷處平滑,非普通利刃所為,所以我推測兇手應當是修士,而且不止一人。」
沈不渡點點頭,將高徹送走了。
謝筠:「聽起來有些蹊蹺。很少有修士會對凡人下手。」
修士和凡人之間如有鴻溝,在修真界,傷害凡人是一種十分可恥的行為,就像年富力強的大漢欺負弱女和幼童一樣。而凡人也沒那個膽子去招惹修士,雙方向來相處的十分融洽,很少出現此類惡□□件。
「唔。」沈不渡也這麼覺得,但也沒什麼思路,於是道,「別想了,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隨我去見湖州城主。」
——
「百聞不如一見,沈公子真是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年輕,不愧是萬里挑一的青年才俊啊!」
湖州城主孫華茂從見面到現在嘴裡的誇獎就沒聽過,不僅誇沈不渡,連帶著他身邊的謝筠一併誇:「這位小公子亦是劍眉星目,氣度不凡,恕孫某愚昧,不知他是您的……?」
沈不渡尋思著自己認謝筠當乾兒子這事好像沒經過他本人同意,於是暫時改口道:「是我一個弟弟。」
孫華茂連連點頭,一邊和沈不渡談笑,一邊邀請他隨自己在城主府中走走。
縱使沈不渡在上靈界已見過奢華無數,眼下觀這城主府種種也忍不住在心裡道一句有錢。孫華茂觀他神色,還以為這年輕人是被震住了,臉上不由笑意更深,語氣誠懇道:「沈公子,孫某是真心佩服你。二十齣頭的年紀又有神火,沈公子當真是前途無量,說不定將來會成為世上第三個神級煉器師!」
他這話當然是誇張,神級煉器師怎麼可能這麼容易,那無量莊主仲經綸同樣有神火,但鑽研這麼多年也只能煉出聖器。
他不遺餘力的誇,只是為了讓這個年輕人高興,然後答應為自己效力:「我別的本事沒有,但最是惜才愛才,沈公子若願意留在城主府供職,我必會給你無人可及的待遇,吃穿用度俱是最高等,財寶香車美人更是要多少有多少——沈公子,你意下如何啊?」
沈不渡笑了笑,沒立刻答應,卻也沒把話說死:「在下初來乍到,還未設想太多,大人容我考慮考慮。」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孫華茂喜上眉梢,只覺得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畢竟再年輕有為那也是個男人,世上有幾個男人不愛權勢地位,不沉溺美色的?
他笑容愈發發自內心,親自領著沈不渡和謝筠在府中遊覽。來到後花園時,東邊一角卻隱隱傳來惡犬狂吠的聲音,沈不渡投去目光,隱隱看見了一個黑色的籠子,旁邊還站著個少年人。
孫華茂也看見了那少年,高聲喚:「晟兒,快過來!」
孫晟往這邊瞥了一眼,慢悠悠抬腳走了過來,眯眼打量著眼前的兩個陌生人。
這少年看起來十四五歲,身量卻挺高,長的也算俊,但眉眼間有種毫不掩飾的桀驁和陰鷙,看人的時候目光習慣由上到下,給人的觀感並不好。
「這是我兒孫晟,」孫華茂笑呵呵道,「晟兒,還不快見過貴客。」
孫晟潦草的沖沈不渡點了點頭,目光轉向他身側的謝筠,一雙眼睛突然眯了起來。
這黑衣少年比自己小不了一兩歲,神情也並不張揚,但孫晟看著他,心頭就是莫名的很不舒服——
這少年看向自己的目光無波無瀾,說難聽點那就叫目中無人,和其他同齡人面對自己時的崇拜服從諂媚截然不同。
孫晟問:「你叫什麼?」
謝筠目光平靜的落在身前地面上,沒聽到似的,並未理會他。
孫晟的眼色一下子陰狠起來。
他還想再問,不遠處的鐵籠子陡然發出小獸瀕死瘋狂的慘叫,那聲音太過瘮人,孫華茂直接被嚇的一哆嗦,繼而抬眼望去——
三個人這才看清,那黑色籠子里原來關著三隻黑色的大狼狗和一隻白色幼犬,那幼犬被三隻惡犬爭搶著撕咬,很快一點肉都沒剩下,只有潑灑的到處都是的血和散落一地的毛。
幾隻狼狗根本就沒填飽肚子,不滿的用舌頭舔著嘴巴,目光發現了這邊的人,紛紛像這邊靠攏過來,隔著鐵籠沖他們露出掛著肉絲和血痕的尖牙,從喉嚨里發出低低的瘮人的嚎叫。
孫華茂的臉色變的有點難看,連忙揮揮手讓人去把那狗籠抬下去,一臉歉意的對沈不渡說:「沈公子見笑了,我家小兒頑劣,盡喜歡做這些無聊的事解悶……」
然後轉身呵斥孫晟:「胡鬧!幾隻野狗有什麼好玩的!」
「對啊,畜牲有什麼好玩的?」
孫晟卻笑了,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犬齒,直勾勾的盯著謝筠說,「活人玩起來才帶勁兒,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