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殺青 「要走了。」
後半程沒人再說話,到酒店,夜幕拉下,天已經徹底黑透了。
春蕊在走廊與嚴文征禮貌告別,說:「嚴老師,薑茶很管用,手心都熱了。」
嚴文征笑了笑,道:「早點休息。」
各自回房。
春蕊泡了個熱水澡,僵硬一下午的四肢活泛了。不過,血液暢通后,壞處是渾身酸脹。
裹著浴巾從浴室出來,她詢問小嬋:「我可以奢求一個全套馬殺雞嗎?」
小嬋擼起袖子:「按哪兒?」
春蕊說:「活兒能交給專業人士幹嗎?」
「你當這裡是北京呢。」小嬋瞬間又把袖管擼下去:「做夢吧,夢裡什麼都有。」
「哦。」春蕊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到床邊,直挺挺跌進軟綿綿的床墊上。
小嬋又說:「臉上抹點東西再睡。天干,容易長皺紋。」
春蕊嘟囔:「你好煩。」
「煩我不重要。」小嬋絲毫不在乎個人形象,「臉最重要。」
她決定親自上陣,找濕紙巾擦乾淨手指,擠了一泵精華液,豪邁地擦到春蕊臉上。
春蕊哼哼兩聲,拱進被窩,蒙頭睡了。
小嬋幫她關了床頭燈,悄悄帶上門走出去。
雲捲雲舒又是一夜。
著名的懸疑導演希區柯克曾用戲謔的語氣調侃,演員都是牲口。
為資本幹活的「牲口」沒有休息日。
甭管有沒有恢復元氣,天一明,春蕊準時被叫醒。
今天還是出外景,要跟車隊一起去市區一家建成后尚沒啟用的醫院,拍攝「李庭輝帶梁竹雲看耳朵」的一段戲。
不幸的是,春蕊把眼睛睡腫了,兩隻腫眼泡像被蜜蜂蟄后鼓起的包。
太有損形象,她只能戴墨鏡遮一遮。
一到醫院,小嬋跑腿去給她買咖啡。
她翹起二郎腿,獨自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裝深沉。
嚴文征和賴松林前後腳走出六層樓的電梯,一眼看到她。
「早。」春蕊說。
「你戴墨鏡幹什麼?」賴松林覺得稀奇,「整棟樓都是我們的人,還怕誰認出你不成。」
「我不怕別人認出我,我是怕你們認不出我。」春蕊將眼鏡拉至鼻樑,面無表情地露出她的腫眼泡。
賴松林一瞧,樂壞了:「你這個形象……我確實接受無能。」
春蕊:「酷嗎?」
賴松林:「酷!」
「賴導。」春蕊悻悻然道,「雖然我聽出來你是在諷刺我,但我瞧著你的臉色,比昨天和顏悅色了不少。」
隨即,她又轉向嚴文征,「嚴老師也比昨天帥氣了許多。」
無辜的嚴文征:「……」
春蕊說漂亮話,究其原因,是重場戲順利拍攝完,心口的重擔放下了,心情輕鬆,連帶著看人的眼光都明媚了。
不過賴松林聽不慣她「陰陽怪氣」地誇獎他,他嚎了一嗓子,「來個醫生,給我的女主角治治腦子。」
邊說,邊從助理手中接過分鏡劇本,進屋忙活去了。
離正式開拍得有一段時間的苦等。
嚴文征乾脆拎拎褲管,在春蕊對面坐下了。
一如往常,他手裡捧著自己磨好的咖啡。
墨鏡擋著視線,春蕊無所顧忌地盯著瞧了片刻,怪不好意思地問:「嚴老師,還有多的嗎?」
「沒了。」嚴文征搖搖杯子里還剩個底的液體,道:「你不早說。」
春蕊強詞奪理:「是您沒想起我。」
嚴文征挑眉,遞給她一個「我該你」的眼神。
春蕊識趣兒,撇開臉,不再與他正面起「衝突」。
走廊到處擠著人,攝製組最辛苦,又是搬又是扛著大物件的機器,組員累的氣喘吁吁。
再稍遠一點,「看病」的群演擠在一塊測視力,那片的牆上貼著一張視力測試表。
春蕊突然想起什麼,又扭回頭,問:「嚴老師,你是不是近視啊?」
嚴文征淡淡地「嗯」一聲。
「多少度?」
「200多。」
春蕊疑惑:「那平時怎麼不見你戴眼鏡?除去開機宴那天。」
「不習慣。」嚴文征說:「戴久了會頭暈。」
「為什麼會這樣?」春蕊儼然化身為十萬個為什麼。
嚴文征不可控地覺知,她管的真寬,本想懟一句,但念在她一片好心,按捺著脾氣解釋:「我是拍戲傷到眼角膜,導致的視力下降。」
「哦。」春蕊想他真是敬業又拚命,但好在,付出和彙報成正比。演員這個圈子裡默默奉獻,卻怎麼都沒法發光的人,遍地一片。
春蕊托腮,短暫發散思維,又將話題繞回來:「那你看不清怎麼辦?」
嚴文征說:「總體影響不大。」
春蕊不信,突然一個哈腰,往前抻直腰背,湊得離他近點兒,好奇地問:「嚴老師,我現在在你眼裡,是不是三個鼻子六隻眼兒?」
哪兒跟哪兒,形容得太誇張了。嚴文征沒好氣道:「是,就是一隻怪物。」
春蕊:「……」
憋屈半響,她憤憤抱怨一句:「沒眼光。」
沒一會兒,小嬋拎著兩杯熱美式折回,呼嚕呼嚕讓春蕊灌下去,為了更快的消腫,她拉她爬樓梯。
小嬋洗腦般給她打氣:「運動!運動是解決問題的根源。」
春蕊累的哧哧喘氣,沒多餘的精氣神兒反抗,只剩腦門頂了四個字——「無妄之災」。
一番折騰,開拍前,雖還有些微腫,但好歹不影響美觀了。
這段戲整體難度不大。
春蕊只需一言不發地跟在嚴文征身後,看他挂號、繳費、等待醫生問診。
幾個小時的間隙里,他們不停地走位,等鏡頭。再一晃神,已是傍晚時分。
拍攝結束后,春蕊靠著牆,翻看著「她」的病曆本,本子上潦草地寫著她的診斷證明。
「你說。」春蕊心裡生出一絲悵然,向嚴文徵求證,「如果沒有李庭輝的話,梁竹雲這輩子還有機會聽清楚聲音嗎?」
「沒有了。」嚴文征回答得十分肯定。
「為什麼?」春蕊望著他,眼波流轉中,帶著幾分「不諳世故」的天真。
嚴文征現實的近乎冷漠:「因為平凡百姓自己都活不過來,哪有精力去管別人家的事。」
往往跑偏軌道的意外,才能生出美麗的事故。
春蕊胸口彙集的滋味難言,她沒有認可他的這句話,亦沒有反駁,只是耷拉著眼皮,傷感數秒,跨越時空,談及起了昨天的對話:「這樣看來,一個人影響一個人的命運,也不全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所以,嚴老師,你昨天跟我說的,不對。」
嚴文征沖她笑了一下,不作解釋,只是鼓勵說:「你能有自己的思考,挺好的。」
曲澍這時尋來,打斷了兩人的閑聊。
「哥。」他看春蕊一眼,客氣而疏離地一頷頭,和嚴文征說,「你準備準備,我們要轉場了。」
嚴文征說:「好,就來了。」
春蕊隨口問:「嚴老師,你不收工嗎?」
嚴文征綳了一下嘴角,似難以啟口,他抬眸,與春蕊對視,目光沉沉,像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還有一場夜戲。」
「哦。」春蕊沒有看通告單,以為只是正常的拍攝安排,又問:「演哪一段?」
嚴文征照實回答:「跟房東退租那段。」
「這麼快你就要走啦?」春蕊口吻驚訝,但細細看她的表情,不難推測出,她所表達的意思僅僅是「這麼快就拍到這場戲了」,而已。
「嗯。」嚴文征悶著嗓音,緩慢地說:「要走了。」
此刻,春蕊尚未意識到,今天的這段戲,原來是她和嚴文征的最後一場對手戲。他們兩個餘下的場次皆是獨立戲份。
而大後天,嚴文征殺青的清晨,她不過才從中睡夢中清醒。
——
又熬過一個心事沉重的無眠夜晚,灰濛濛的黎明,李庭輝將照相館落了鎖。緩慢地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他背著為數不多的行囊,再一次,朝無人知曉的方向而去。
嚴文征沒有讓李庭輝駐足觀望,更沒有讓他回頭留戀。
鏡頭無限拉遠,交錯的十字路口,很快沒了嚴文征的身影。
賴松林喊「卡」,高聲說:「恭喜嚴老師殺青了。」
盧晶急忙跑過去,遞上昨晚就準備好的花束。鮮花擱置一夜,已經不太新鮮了。
統籌和場記圍著嚴文征拉開小禮炮,五顏六色的彩帶落在他的頭髮和肩膀上。
「來,聚起來,照張殺青照吧。」賴松林組織著,大家齊聲喊道「票房大賣」。
隨即散開,許多工作人員端著手機詢問嚴文征,可不可以合照,可不可以幫忙簽名。
嚴文征為人溫和且沒有架子,他一一答應,許久才擺脫了大家的熱情。
他抽身,去向賴松林告別。
賴松林眯著眼睛端詳他,長嘆一聲,有點難以相信時間過得這麼快,他鄭重地說:「得再次跟您說聲謝謝,您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也給我了導好這個片子的信心。」
「人情不就是這樣還來還去的么。」嚴文征曾欠彭凱人情,彭凱搭線,他權衡后才答應了出演,「再說,我自己也非常喜歡這個故事。」
「這是翟臨川的榮幸。」賴松林說。
嚴文征「嗯」一聲:「那就徐州見。」
「徐州需要三天。」賴松林交代:「四月中旬去拍,你得跟你下部劇的劇組商量好,留出請假的檔期。」
「我知道。」嚴文征保證,「放心吧,不會耽誤你的事。」
「行。」賴松林又關心了兩句,「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吧?」
嚴文征點點頭:「曲澍弄好了。」
「什麼時候的飛機?」
「10點整。」
賴松林點亮手機,看了眼時間,八點一刻,「要出發了。」
嚴文征說:「是有點趕。」
賴松林覷著他的臉色,越界問:「真不跟春蕊打聲招呼再走啊?」他火眼金睛,男女之間那點你來我往的曖昧,他瞧得出一二。
嚴文征冷靜地說:「沒必要刻意去。」
「那你也沒必要刻意躲著吧。」賴松林勸解道:「真覺得沒什麼,就應該大大方方的。」
嚴文征搓了搓乾燥的手指,沉默了。
他其實已經身處不知何時開始的混亂之中了,只不過,比起乾脆地解決,他似乎更想逃避。
「代入角色,把親切當好感,戲結束后,感覺很快就會淡下去的。」他滾車軲轆,來回就用這個理由,說服動心念的春蕊,也說服自己。
賴松林仔細想想,覺得嚴文征考慮的合理。他們這部片子已經很克制了,屏幕前演員之間的肢體接觸幾乎沒有。像現在的偶像劇,男女主的親吻和擁抱有時比真正的戀人進行的還要頻繁。很難講某一刻,他們之間不會以假亂真。
嚴文征這樣及時抽身,不玩弄小姑娘的感情,倒也是正人君子的做派了。
「我先聲明啊。」賴松林揶揄他,「如果春蕊傷心了,哭著埋怨我,我勸不住,耽誤了拍攝,多遠我都會把你抓過來處理善後的。」
嚴文征輕輕笑了下,他說:「不會的,她不是動不動就哭鼻子的人。」
相處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不敢說看透了春蕊,但至少表面上,她是個要強的人。
像一隻每天努力挺著不露怯的小貓。
「行吧。」賴松林不好多置喙,「你一路順風。」
「這邊一切順利。」嚴文征起腳準備走,但到底掙扎不過本意,還是向賴松林吐出了攢在心口的囑託:「您多照顧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