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晚安 晚安
春蕊放下翹起的二郎腿,正經危坐,她翻開自己的劇本,首頁用油性筆潦草地寫著一排字,是她的額外註解,她掃一眼,直白地問:「劇本里提到,梁竹雲因為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子,我有些困惑,她的遲鈍除了受聽力障礙的影響,跟智商有多大關係?」
翟臨川習慣性地先輕撫一下眼鏡框,解答說:「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子,這句話其實是通過胖嬸之口傳遞給觀眾的,我在梁竹雲的角色小傳中並沒有明確指出她存在智商問題,這只是鄰居眼中的她。」
春蕊:「那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評價呢?」
翟臨川:「因為冷翠芝。」
翟臨川身為劇本的創作者,由於性格內斂,更擅長文字敘述,笨拙於口頭表達,他的解讀聽起來簡潔明了,實則言辭支吾,很容易令人不明就裡。
春蕊見他話止於此就不準備往下細說了,只得自己猜測,道:「冷翠芝為梁竹雲自小學習不好、腦子笨,找了個說辭?」
「對。」翟臨川說:「一些謠言傳著傳著就成真的了。」
賴松林插來一句話:「梁竹雲的一系列表現其實也在側面印證這個謠言,我個人的理解還傾向於,冷翠芝和梁冬封這兩口子說著說著大概自己都相信了,所以,才這麼多年沒察覺到梁竹雲耳朵有問題。」
春蕊:「尋求心理安慰。」
翟臨川:「也是一種責任逃避。」
春蕊:「比起生病變『傻』,生了一個『傻子』的說法會讓冷翠芝更加沒有面子?」
「是。」翟臨川說:「在傳統的中國家庭裡面,女人的生育能力很重要,那是女人的名節。」
春蕊頓覺可悲,梁竹雲的病情完完全全是被父母愚蠢的封建思想所耽誤。
她將討論重新拉回到梁竹雲身上:「所以,梁竹雲是有自己的思考能力的。」
「當然。」翟臨川說,「但她與同齡人相比感悟慢,又一根筋。」
感悟慢自然是指囿於交流障礙,梁竹雲困在小小的米線館當幫工,千篇一律的生活導致所見所識少。
春蕊說:「遇到李庭輝才情竇初開嗎?」
翟臨川說:「是。」
春蕊表情有些古怪,半響,又問:「那翟編在創作的時候,有明確的時間或者事件,讓梁竹雲確定心意嗎?」
「沒有。」翟臨川搖搖頭:「她不是一瞬間的心動,是一段相處的過程。」
春蕊突然抿唇不語。
賴松林瞧見,說:「你有不一樣的看法?」
「也不是。」春蕊左手撐住腦袋,右手握著一隻中性筆,思考時的習慣使然,她一下一下按著筆帽,發出咔噠咔噠聲。
嚴文征不喜歡這個節奏的聲音,覺得有些吵,他曲指敲了敲桌面,提醒春蕊,但春蕊並沒懂他的用意,只是側頭瞥他一眼,轉臉跟賴松林說:「我只是不確定該怎麼去表現梁竹雲這樣的人突然懂得了什麼是愛情,而且,我覺得相比於愛情,李庭輝的出現對她的意義更為重要。」
賴松林回視她,表示願聞其詳。
春蕊十分正經地說:「李庭輝打破了她既定的人物命運,如果說父母對她的『好』,是給予生命之恩,那李庭輝對她的『好』,是拓展她生命的寬度。」
賴松林說:「那你是怎麼理解結局梁竹雲離家去尋找李庭輝的行為?」
「情感依賴吧。」春蕊說,「她應該明白了自己不想要什麼。」
賴松林問:「不想要什麼?」
春蕊答:「嫁人生子,一輩子坐井觀天。」
賴松林:「那她想要什麼?」
春蕊搖搖頭:「不知道。」
賴松林:「怎麼不知道了?」
春蕊說:「因為再思考下去就是哲學問題了,她一個初中沒畢業的,文化水平有限。」
霎那間,賴松林眉開眼笑,他鼓起掌來,說:「這是你兩天時間琢磨出來的?」
「……」春蕊說:「是。」
「夠深刻的。」賴松林探頭問嚴文征,語氣揶揄道:「嚴老師,這些觀點你認同嗎?」
嚴文征眼角也藏了笑意,說:「認同。」
春蕊:「……」
會議室里很多人都在抽煙,煙霧裊裊,辛辣的尼古.丁味道嗆鼻,春蕊掩嘴乾咳一聲,以掩飾方才大放厥詞的尷尬。
正在此時,沒跟上聊天節奏的翟臨川繞回愛情問題,突兀地開口道:「梁竹雲初期的人物鋪墊有些少了,所以情感轉變才讓你有些無從下手。」
春蕊一聽,急忙多嘴解釋:「翟編!我絕對沒暗示你給我加戲的意思。」
「加不加戲,我說了才算。」賴松林說:「你慌什麼?」
「做明星的自覺。」春蕊半開玩笑道:「話說清楚以免被誤解。」
賴松林哼笑一聲:「我的組裡,沒有明星,只有演員。」
春蕊順坡承下他的話外音:「我就權當您誇我了。」
「一個好的劇本本就需要經歷多次創作,需要演員、導演和編劇的磨合和交流,它不該是一成不變的。」賴松林掏手機看了時間,已經凌晨一點了,他總結收尾說:「很晚了,我們今天就聊到這裡吧,劇本的不足讓臨川回去修改,改好由我來重新畫分鏡,調度拍攝,兩位主演根據情節需要進入狀態,其它部門各司其職,希望接下來都不掉鏈子,一切順利。」
解散令一下,人從會議室魚貫而出。
春蕊看小嬋哈欠連連,困得走路打晃,便攆她回自己的房間睡覺。
小嬋的房間就在會議室樓下,她直接沿樓梯下去,不費事。
春蕊拐去乘電梯,走到電梯間時,剛好這一趟的電梯門要關。
嚴文征從門縫隙里瞅見她,幫忙按住了開門按鍵。
春蕊疾走兩步進去,說:「謝謝,嚴老師。」
嚴文征「嗯」一聲,嗓音發沉。
轎廂里依舊只有他們二人。
嚴文征兩手掏兜,他看春蕊懷裡抱著一沓劇本,手心握著一個塑料盒子,裝耳塞用的,主動跟她聊:「聽不見聲音的感覺怎麼樣?」
春蕊尊敬嚴文征,但並不像發怵宋芳琴那樣畏懼他,她心情一放鬆,容易滿嘴跑火車:「孤單,彷彿被全世界孤立了,熱鬧是你們的,而我什麼都沒有。」
嚴文征:「……」
他好整以暇,側過身去打量她。
春蕊一張臉照耀在燈光下,嚴文征清晰的看到她秀挺的鼻樑和絨密的睫毛,春蕊的五官搭配偏大氣艷麗,給人的熟齡感很強,所以容易讓人以為她持重端莊,這自然也是嚴文征對她的第一印象,但經過幾天的相處,嚴文征覺得她性格倒也不是那麼的四平八穩,有獨屬於女孩子的跳脫,特別是一本正經地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是嗎?」嚴文征說:「沒看出來。」
春蕊胡謅:「我走的是內心戲。」
嚴文征不禁嗤笑。
頂層到了,兩人慢悠悠邁出電梯。
夜深了,整層樓很安靜,兩人在厚重的地毯上踏步,有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快走到房間門口時,春蕊頓住腳步,突然回頭說:「嚴老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嚴文征手搭在門把,停下推門的動作,有些意外地說:「可以。」
春蕊:「你為什麼想演李庭輝呀?」
嚴文征反問:「我為什麼不能演?」
春蕊糾正:「我在問你有既定結果的事,你不要讓我做假設。」
嚴文征笑了一下,稍作思考,正經回答道:「翟編當初拿劇本跟我交涉時,我問他怎麼想寫這樣一個故事,他說了一句話,讓我很心動,覺得他是一位有個人價值訴求的編劇。」
春蕊睜大眼睛,問:「什麼?」
嚴文征說:「人與人之間不過是咫尺天涯的寂寞關係。」
話似乎很深奧,但春蕊困了,大腦生鏽,一時之間品不出來其中妙義,吐槽道:「你們搞藝術的私下交流都這麼文縐縐嗎?」
嚴文征:「……」
「算了。」春蕊擺擺手,「我就不打擾你了,嚴老師,晚安。」
嚴文征語塞一陣,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