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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始(一)

  月光始(一)

  季臨川被送到松林鎮的那天,梁京萬里晴空,而松林鎮卻下了一整天的小雨。

  送他的司機是父親用慣了的,許是為了寬慰他,一路上說了好多話,而季臨川始終沉默無言,只在臨下車時說了句「謝謝」。

  司機的眼睛都熱了。

  明明還是夏天,酷暑難耐,季臨川穿了件長袖的襯衫,寬鬆的褲子,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把自己整個人都包的嚴嚴實實——襯衫遮不住的地方,依舊是猙獰的、去不掉的疤痕。

  尚且算得上完好的皮膚,是瓷一樣的白,襯的疤痕更加猙獰可怖。

  司機是季家的老人,算是瞧著季臨川長大。

  季臨川的性格和他父親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待人接物總帶著點程序規整化的禮貌,但這並不是壞事,總比那些弔兒郎當不學無術的傢伙好。

  他母親早亡,後來季同光娶了周昭影,生下來一對兒女,對季臨川的照拂難免就少了些。

  難得季臨川還能如此自律。

  在梁京年輕一輩里,原本都誇讚季臨川,誰見了不贊一聲他將來必有大作為?

  只可惜了這麼一場意外,小雪喪身火海,季臨川僥倖活下來,卻燒傷了半張臉,半邊身體。

  全是疤痕。

  更別說剛剛失去女兒的周昭影,哭的撕心裂肺,扯著季同光的衣領,雙目赤紅要找他討要說法,逼得季同光不得不暫時讓兒子在松林鎮住一陣子。

  季同光的第一任妻子,也是季臨川的母親,曾經在此地寫生休養過一段時間;只可惜了那麼一個美好如畫一樣的人物,鬱郁早逝。

  松林鎮雖名為鎮,但其實與十八線小城市發展並無太大區別;季臨川如今住在這邊,亦有專門的人照顧,洗衣做飯都不需要他動手。

  只要他好好的休養,保持好心情就行。

  季臨川進了房間。

  這還是先前他母親住過的一幢小洋樓,處處都是依著他母親的心意裝飾,傳統的青瓦白牆,一步一景,一直以來都有專門的人員照顧花園中的樹木花草,因此並不顯的雜亂。

  他的房間就在二樓,推開窗,正好可以看見院中的一潭碧荷,搖曳動人。

  司機擔心季臨川出事,隔一段時間就瞧瞧,結果發現季臨川一點動靜都沒有,安靜到可怕,只是拿了本書默默地看。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他才下了樓。

  他已經摘掉了帽子和口罩,頭髮已經長好,半邊臉毫無瑕疵,另一張臉頰上是疤痕。

  這種奇異的感覺令人不敢多看,司機看的心酸又心疼,別過臉。

  而季臨川卻像什麼都沒有感受到。

  事實上,他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了。

  再難過,已經過去了。

  只是遺憾自己沒能從火海之中,把小雪抱出來。

  她還那樣小。

  司機的主要任務還是把人送到,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這裡;臨走前,他試探著問季臨川有沒有什麼要告訴季同光的,而季臨川凝視著他,搖了搖頭。

  「什麼都沒有,」少年的聲線清越,沒有絲毫情緒,像是寂靜的一灘深水,「謝謝您。」

  等回了梁京,司機還沒來得及告訴季同光,就聽見周昭影在書房裡哭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哭訴著,哭著她可憐的小雪,要求季同光嚴懲季臨川。

  他只好在外面等著。

  季扶風卻在這個時候冒了出來。

  季扶風的容貌有幾分像周昭影,只是嘴巴像季同光。

  平日里最無法無天的性子,現在也是沉著一張臉,質問司機:「你真把我哥哥送走了?」

  司機點頭。

  季扶風瞪大了眼睛,提高聲音,質問他,憤怒不已:「他害死我妹妹,就這麼算了?」

  小孩子聲音大,驚動了書房中的兩個人;季同光冷著臉走出來,把季扶風拽回房間,而周昭影拿手帕捂著眼睛,擦拭著本來就不存在的淚花。

  司機低著頭,只看見周昭影腳上踩著的一雙鞋子,乾乾淨淨,鞋面上是妖妖盛開的曼珠沙華,沒有半點污泥。

  —

  季臨川剛到松林鎮的第二天就感冒了。

  他體質一直不錯,從小就跟著季同光鍛煉,感冒咳嗽的時候很少;但那場燒傷之後,再加上修復疤痕的手術,原本良好的抵抗力似乎也被燒掉了,一直沒有養回來。

  傍晚時候發起了燒,他服了葯,喝水后躺下,睡了過去。

  阿姨做好了晚飯,叫了好幾聲沒人回應,推開門才瞧見了燒到臉頰都紅了的季臨川。

  這樣的動靜總算是驚醒了他,阿姨第一反應就是下去叫人,被季臨川拽住了胳膊,聲音沙啞,制止住她:「別叫人,我沒事。」

  阿姨被他蒼白的臉色嚇住,驚慌轉身想要離開,卻聽見身後季臨川沙啞而又無力地重複了一遍:「沒事。」

  不知道是在勸慰她,還是在試圖說服自己。

  季臨川病了整整一周,他反反覆復地做那個噩夢,焦灼的火苗肆意舔舐他的臉龐,他想要把小雪抱出來,但怎麼也找不到人。

  周昭影哭著跪在季同光腳邊,言之鑿鑿,說是季臨川故意縱火,是他故意要了小雪的命,為的就是看季同光喜愛小雪。

  拙劣至極的理由,偏偏季同光相信了。

  然後他聽到了笛聲,斷斷續續的,調子很簡單,卻意外的動聽。

  把他從那個噩夢中一把撈了出來,季臨川醒來時,一時竟不知自己現在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傍晚阿姨送了粥菜上來,笛聲復又響起,阿姨聽了很久,才笑著對季臨川說:「這是隔壁的小姑娘呢,冰雪可愛,今天下午還送了糖果和甜橙過來。」

  季臨川病還沒好,阿姨在誇隔壁的小姑娘好看又聰明,他卻在想另一件事。

  他現在這個模樣,可別嚇到人家,看來以後要避著走了。

  季臨川先前並不在意自己的外貌,生下來就被眾星拱月、捧在掌心中;而在他傷好回家,嚇哭了前來做客的一個小女孩之後,也不由得他不在意了。

  這邊二樓的窗子打開,可以瞧見隔壁的小庭院;同這邊的裝飾不同,隔壁庭院里有著彩虹小馬、小滑梯,小鞦韆,栽滿了漂亮精緻的花朵,明亮鮮活的色彩,瞧起來像是個兒童樂園。

  從他這個角度看,正好看到對面正在花園裡開心玩滑梯的小不點,扎了兩個小糰子,像是福娃娃,穿著白色的衣服,在和另一個男生一起爬上爬下地玩鬧。

  片刻后,那孩子抬頭往這邊瞧,季臨川手疾眼快關上了窗。

  別讓他們看到自己這張臉。

  病好之後,季臨川才去學校報道,轉學手續也不用辦,只是借讀一年而已,學校這邊還是第一次接收從梁京轉來的學生,早早地就聽說他來頭不小,小心謹慎地請到辦公室中,領了課本和校服。

  跟隨老師抵達教室,不出季臨川所料,班上的人看他,或驚慌或厭惡或同情。

  他垂下眼睫,波瀾不驚地聽著身邊的老師介紹他。

  果然還是嚇到人了。

  說是養病,在這裡學校中上課也不過是因為季同光怕他無聊、閑的沒什麼事做。

  實際上,季臨川完全不用依靠老師講授,自己早就把課本上涉及到的東西全部看了個透。

  從梁京中突然到了這裡,季臨川沒有絲毫不適應。

  只是身旁人避他依舊如蛇蠍,彷彿他是一個怪物。

  季臨川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隔壁的幾個男生圍在一起竊竊私語,說他臉上的疤是一種皮膚病,被他碰到之後是會傳染的;這個年齡階段的少男少女們都愛惜著自己的一張臉,有了這樣的流言,當然都懼怕季臨川。

  還有些人心裡惡毒,說他指不定是什麼大人物的私生子,不然怎麼好端端的從梁京趕到了這裡來?

  季臨川全當沒有聽到。

  初中學校里設置了食堂,但是他從來都不會在食堂中吃飯——阿姨每天中午都會送飯給他。

  來送飯的家長並不少,不少同學在教室里吃飯的時候也是聚在一起嬉笑打鬧,唯有季臨川一人,靜默地吃著。

  沒有人和他交流,他也不會主動和其他人說話。

  課間,前面的一對小情侶打打鬧鬧,碰掉了橡皮,咕咕嚕嚕地滾落在季臨川腳邊。

  季臨川彎腰撿起來,平靜地遞給前面的女孩:「你東西掉了。」

  玩鬧聲瞬間停止,彷彿被人掐住了咽喉,磨平了唇角。

  女孩有點害怕地看著他,那個男生抽出紙巾來,包著手指,謹而慎之地包著手指,捏住那塊橡皮,飛快地丟進了後面的垃圾桶中。

  全程,一句話也沒說。

  上課鈴響,老師走進來。

  季臨川打開課本,翻書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在意。

  但季臨川很快就習慣了。

  反正不會比回到梁京更差,他如今在這裡反而更加自由,沒有了拘束。

  不用再扮演什麼季家的長子,未來的接班人。

  多好。

  在松林鎮住下的第二個周末,他收到了來自季扶風的信件。

  如果說季家還有什麼值得季臨川留戀的,也就是這個小弟弟了。

  雖然周昭影沒少暗地裡對著季扶風說季臨川的壞話,但季扶風十分黏著這個哥哥,天天哥哥長哥哥短的叫他;季同光教育兒子嚴厲,周昭影對孩子也不怎麼上心,季臨川待這個弟弟倒還不錯。

  只是他燒傷之後就不曾見過季扶風,季臨川怕嚇到他,拆了紗布后也是躲著他。

  拿到信之後,季臨川來不及脫下外套就拆開信封,想要看看這個弟弟給自己寫了什麼樣的信。

  季扶風的一手字,還是季臨川教導的;這孩子從小脾氣差,耐性也差,季臨川板著臉,給著糖,才哄的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來寫字,實在不容易。

  而現在,這薄薄的兩頁信紙上,寫得滿滿當當,卻只有重複的三個字。

  殺人犯。

  季臨川的笑意停滯在唇邊。

  次日,季臨川離開之後,阿姨打掃衛生,從書房的廢紙簍中發現了被人撕碎了的紙張。

  碎如屑,皺皺巴巴,怎麼都拼不出來上面寫的東西。

  盛夏的末尾,學校里組織了一場郊遊,必須要參加,季臨川無所謂,也報了名。

  他如今在班上已經儼然成了一個隱形人。

  幾乎沒有人和他說話,上課的時候老師倒是會偶爾點季臨川回答問題。

  時間長的時候,他一天甚至說不了十句話。

  安靜沉默的生活。

  老師的初衷是好的,借著這次郊遊的機會,讓這些悶在教室里已久的孩子們出去放飛自我,親近大自然。

  季臨川自認為和這個大自然已經沒什麼好親近的。

  他對大自然母親毫無想法。

  自己的同學倒是,一離開老師的視線就像是撒了歡的鷹,亂跑一通;老師也約束不了這群皮猴子,萬般無奈地叮囑注意安全。

  季臨川原本想直接回去。

  卻聽見有男生叫他的名字,神情緊張:「臨川?

  你有空么?

  蘇黃他們有幾個人掉進人獵東西的坑裡了,你過去幫幫忙唄。」

  季臨川毫不懷疑地跟著那人走,直到自己一腳踏上脆弱的枝條,才反應過來自己上了當。

  脆弱的枝條和上面做偽裝的荒草自然承受不了他的重量,毫不設防地跌入深坑,更別說裡面還有前日下雨積攢的泥水,深陷,衣服上儘是黃土污泥;季臨川咳了兩聲,聽見頭頂上傳來肆無忌憚的笑聲。

  同他年紀相仿的男孩子笑罵了幾句怪物,哼著歌離開;臨走前,還有人指著他,笑罵:「瞧瞧,他現在是不是更像瘋子了?」

  季臨川沒說話,他在思考自己怎麼從這個坑中出去。

  這坑是人為挖出來的,他暫時不知是做什麼用;目測兩米以上深度,下面積了些髒水,還有枯枝敗葉。

  襯衫被污水打濕,貼在身上,並不舒服。

  泥土都被泡的鬆軟,不好借力;初次嘗試失敗之後,季臨川雙手污泥,思考該怎麼上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稚聲稚氣的一句:「哥哥你需要幫助嗎?」

  季臨川抬頭,看到了一個漂亮可愛的小姑娘。

  不過八九歲年紀,乾乾淨淨的,臉頰粉粉白白,此時看著他,滿眼好奇:「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呀。」

  季臨川第一反應是遮臉頰上的疤痕,但那個小女孩卻絲毫沒有被嚇到的模樣,仍舊是蹲在上面,傾著身體。

  就在季臨川擔心這麼個小姑娘會跌下來之時,她站起來,拍拍手:「你等我哦,我去找繩子過來幫你哦。」

  不等季臨川叫住,小姑娘一溜煙兒跑掉了。

  「……」

  找什麼繩子呢?

  他自己一會也能爬上去。

  就是多費點勁兒而已。

  他覺著那個小姑娘不會回來。

  這樣荒郊野外的,突然在坭坑裡有一個滿臉疤痕滿身臟污的傢伙,怎麼看都覺著可怕吧。

  那個小姑娘難道就不怕嗎?

  第三次嘗試失敗之後,那個小姑娘又跑了回來,臉頰依舊是紅的,白乎乎的手裡拿了根繩子,續了下來,烏黑的眼睛中沒有一點兒害怕:「我把繩子的另一端綁在樹上啦,你放心爬上來好了,哥哥!」

  這孩子,還挺自來熟。

  不知道他底細也不知道他來歷呢,這就叫上哥哥了。

  季臨川慶幸自己並不是壞人,不然這麼個可可愛愛的小姑娘,還不得受欺負了?

  有了繩子的助力,爬出這個坑就顯得十分容易了;快到上去的時候,腳下一滑,那個可愛的小糰子伸手出來,想要拉他。

  季臨川沒碰。

  他身上太髒了,不想弄髒小姑娘的衣服。

  只是沒想到,這孩子看清了他的臉,仍舊是沒有絲毫懼怕,反而笑了:「哥哥真厲害。」

  季臨川默然。

  他要是真厲害,就不會來到松林鎮,更不會掉進這樣的深坑;即使掉進去,也不會需要藉助她的幫助爬上來。

  沾染了泥水的襯衫貼著脊背,濕噠噠的,很不舒服;季臨川抬了抬胳膊,他原本並沒有潔癖,但自從無意間在書房中撞見周昭影和季同光的親密之後便有了。

  但眼前的小傢伙絲毫沒有嫌棄的意思。

  近距離觀察,季臨川才發現這小傢伙真的像是教堂中繪製的小天使,眼睛圓圓的,黑白分明,眼白是嬰兒特有的那種淺淺藍色,睫毛長而卷翹,肌膚更是白的沒有一絲瑕疵。

  十分可愛。

  最要緊的是,她此時看季臨川的眼神,只有好奇,並無恐懼。

  這是季臨川抵達松林鎮之後,第一個沒有害怕他的孩子。

  清晨的雨過後,今天的陽光仍可算的上溫暖;季臨川坐在草地上,問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玩?」

  小傢伙誠實回答:「郊遊,我在和同學玩捉迷藏。」

  還真是毫不設防啊。

  季臨川再一次慶幸自己不是壞人。

  也不知道這孩子家裡人怎麼教育的,怎麼是個這樣不設防的性子。

  正思索著,那個孩子邁著小胖腿,噠噠噠地跑去解開繩子;季臨川跟在她身後,出聲問:「你叫什麼?」

  「林藤。」

  小孩子奶聲奶氣:「樹林的林,紫藤花的藤。」

  紫藤花的確很漂亮,但是瞧起來和這個女孩子不太配;季臨川認為,和她相襯的花朵應該是向日葵。

  或者太陽花。

  那樣漂亮純粹的溫暖。

  發愣中,那個女孩卻認真地從自己的小口袋中,翻出糖果遞給他,脆生生的:「哥哥吃糖。」

  季臨川猶豫好久,才接過。

  「謝謝。」

  他輕聲說。

  季臨川領著小傢伙到了她們的大隊伍——今天隔壁的小學也出來郊遊,一大群孩子嘰嘰喳喳,看到了林藤就跑了過來。

  季臨川擔心嚇到人,默不作聲地離開。

  不知不覺,他已經習慣隱藏自己,不想嚇壞了這群孩子。

  當天晚上,回到家中,阿姨被他一身泥漿嚇住了,抖著聲音問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季臨川不想讓這個慈祥卻膽小的人為自己擔心,反過來安慰說沒什麼,只是不小心摔倒了而已。

  然而這次來自同齡人的欺負只是一個開頭——返回學校,他的課桌上被寫滿了怪物。

  季臨川面無表情,抽出濕巾,仔細擦乾淨。

  總會有些無聊至極的人想要惹事。

  瞧見季臨川毫無反應,故意走過來,碰倒他放在桌子上的書,弔兒郎當地說:「嘿,怎麼東西也不好好放——」

  下一刻,他就被季臨川掐著脖子,按在桌子上。

  正是下課期間,來來往往的人不少,俱看到這一幕,吃驚地張大嘴巴,驚呼聲被吞進肚子中。

  季臨川的動作很快,旁邊的男生還笑著呢,只覺一陣風過來,眼前的人就被按倒了。

  踉蹌中,被按住的人打落了不少書,噼里啪啦一陣亂響,同時也吸引了教室中其他人的注意力。

  天……

  所有人都被鎮住了。

  從踏入這個教室的第一天起,所有人對季臨川的印象都是沉默安靜的怪物,一身詭異的燒疤,尋常不和人來往。

  而現在,這個怪物爆發了。

  被季臨川按住的那個人拚命地掙扎,卻發現於事無補,他甚至動彈不得,只能被按在這裡,季臨川的力氣遠遠在他之上。

  這點認知讓男生恐怖。

  所幸季臨川鬆開了手。

  他說:「下次看著點路,別這麼不小心。」

  久違的空氣重新回到肺中,男生已經被嚇傻了;他被同桌扶到座位上,兩條腿還是麵條一樣的軟踏踏,沒有一點力氣。

  班上同學關於季臨川的印象又增加了一條。

  暴力。

  沒人想知道季臨川是怎麼發怒,人們總是相信他們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一致認為,這個人脾氣不好。

  好可怕。

  臉上還那樣。

  大夏天的還穿這麼多。

  怪人。

  季臨川充耳不聞。

  他已經習慣了寂靜,亦不願為自身辯解一句。

  小孩子的把戲,無聊透了。

  然而那個小姑娘並不一樣。

  林藤。

  隔壁的庭院總是熱鬧,小主人很受歡迎,季臨川時常看到她帶著一群孩子玩耍,也是這時候,他才發現,原來這個小姑娘就住在自己隔壁。

  往常周末,季臨川總是關著窗;現在也會打開,聽聽風送來的孩子玩鬧聲,倒是解了幾分寂靜。

  第二場秋雨落下來的時候,空氣已然變得涼薄;班級上最愛美的那個女同學也換上了校服外套,季臨川卻在這個時候再一次感冒。

  他沒去上課,在書房中寫寫畫畫,聽著樓下阿姨煮飯的聲音;隔了一陣,阿姨敲響了門,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季臨川:「你能暫時幫我看看爐子上的鍋嗎?」

  季臨川問:「怎麼了?」

  阿姨解釋:「隔壁的那戶人家摔傷了腿,剛剛去醫院了。

  他們家女孩快放學了,沒人給送傘,他們想讓我——」

  季臨川輕輕地咳著:「我去。」

  問清了小傢伙班級,他順手抓過旁邊的外套穿上,帶著傘,往小學的方向走過去。

  學校里,有的地方已經出現積水;此時剛剛下課,不少家長已經帶著孩子離開。

  季臨川毫不費勁地從一群小孩子中看到林藤。

  她太白了,尤其是和旁邊的孩子比較起來,簡直像是白飯糰子。

  看到了他,小傢伙眼前一亮,揮著手,脆生生地叫:「哥哥!」

  季臨川走過去。

  他什麼也沒說,還感冒著呢,嗓子疼,倒是小傢伙嘰嘰喳喳的,幾句話就問清楚了。

  「你是來給我送傘的嗎?」

  「你真好!」

  ……

  季臨川脫下外套,給這個小傢伙罩上,讓她的小胖手拿著傘,自己把她背起來——積水深,不清楚有什麼髒東西。

  剛剛來的時候,他的腳踝就被劃破了。

  不過他身上的疤痕那麼多,不在乎多添上一條;小姑娘家就不好了,萬一劃破了,留個疤多難看。

  一路上季臨川靜默,倒是沒有影響小傢伙的傾訴欲,她很開心地嘰嘰喳喳,和季臨川分享著今天自己的開心事。

  老師特意點名表揚她啦,還特意讓她做了小隊長。

  季臨川聽得有點恍惚。

  季扶風先前也是這樣嘰嘰喳喳的,愛和他聊天。

  像這個小姑娘一樣也挺好的,活潑可愛的;聽到她天真的話語,季扶風才能勉強覺著,原來自己還是好端端活生生的在這人世間的。

  季臨川把她背回家,放下來的時候,那孩子輕輕地呀了一聲,叫他:「哥哥,你腳破了!」

  來不及多說什麼,這孩子的家人已經來了,打開了門,在被人看到自己臉上的傷疤之前,季臨川踉蹌跑回自己住的地方。

  他突然有點擔心,小傢伙的家長看到自己的臉之後,也會害怕,也會告訴林藤,不許她再與自己來往。

  他已經如此膽怯。

  但是並沒有。

  次日,季臨川的感冒還沒好,清晨剛剛醒來,就聽到脆生生的一句:「哥哥!」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笑眯眯的林藤。

  這孩子似乎一直在笑,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一副笑模樣,真的像太陽花一樣。

  她看上去似乎十分開心,聲音充滿著愉悅:「你感冒有沒有好一點啊?」

  不等季臨川說話,她自顧自地又講:「我今天是來謝謝你啦,給你帶了好多好多好吃的,你不起床吃東西嗎?」

  季臨川沉默著,終於問她:「你不怕我嗎?」

  他這樣的臉,這樣的人。

  「為什麼要怕?」

  小傢伙側著臉,似乎很驚訝他這樣問,「你會吃人嗎?

  會打人嗎?」

  「不會。」

  「那就不怕,」她笑的沒心沒肺,主動扯著季臨川的手,想要他看自己帶來的東西,「我帶了好多吃的給你啊,你快來看看吶。」

  季臨川也弄不清楚,自己怎麼就稀里糊塗的和這個小傢伙成為了「好朋友」。

  林藤似乎是天生的話癆,元氣滿滿的,整個周末,從早到晚都纏著他,要他講故事,要他陪著玩過家家……

  季臨川先前覺著孩子很煩人。

  看孩子簡直是種折磨。

  可現在,他不這麼認為了。

  像這樣調皮搗蛋的小傢伙,彷彿永遠也用不完的精力,似乎也挺不錯的。

  季扶風依舊會時不時的來信,滿紙的「兇手」「滾走」之類的詞語,盡數發泄著他的憤怒,而季臨川已經能做到心平氣和地看完,然後回信。

  「字真丑」

  這三個字力量果然很大,季扶風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給季臨川寄信來。

  在學校中,季臨川依舊是隱形人。

  那些同齡的學生依舊不喜歡他,他也無所謂;但自那一次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招惹他。

  他們私下裡偷偷編排季臨川,把他說成是個十惡不赦、甚至能夠危害到公眾安全健康的傢伙,有人說親眼看到他欺負女生,還有人說他身上的疤都是被人毆打出來的……

  什麼話都有。

  季臨川只當是狗在叫。

  林藤學習成績也不怎麼好,抱著小書包天天堵季臨川的門,纏著要他教自己學習。

  季臨川一開始還以為是她貪玩,但很快,他發現,她似乎天生的忘性大。

  前一天晚上剛剛講了一遍,第二天,她又忘得一乾二淨,只好從頭再教一遍。

  幸虧他有足夠的耐心。

  林藤的身世,他並未做太多思索,只知道隔壁的那對夫妻不是她的親生父母。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季臨川也不是多事的人,更無暇猜測這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自己本身挨過刀,也不會去揭旁人的傷疤。

  然而後來,無數的歲月回想起來,季臨川都遺憾自己當時並未問清。

  以至於他想報答也無從探訪。

  季臨川家族中姐妹並不多,家中唯一的妹妹小雪也是體弱多病,周昭影看的像眼珠子一樣,與他關係也不好。

  倒是從這個小傢伙身上,季臨川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季臨川真心待這個小姑娘如同妹妹,盡職做好一個哥哥該做的事情。

  林藤說她想要養只貓,不等季臨川準備帶她去寵物店的時候,她嘆口氣:「可惜我對它們過敏……只能看看了。」

  她患有嚴重的過敏,幾乎對所有小動物的毛髮都過敏。

  鎮上偶爾可憐流浪貓狗,林藤看見了,立刻遠遠躲開,生怕沾染到。

  季臨川說:「那以後我幫你研究出來不會過敏的寵物好不好?」

  女孩重重點頭,伸出手指,要和他約定。

  一言為定。

  季臨川那時候早就有了從事計算機行業的想法,雖然彼時計算機發展緩慢,尤其是國內。

  小鎮上男孩子們都沉迷街機,掌上遊戲機及各種各樣的遊戲卡帶。

  季臨川對遊戲興緻並不大,他感興趣的是機器本身,以及晶元中儲存的那些代碼。

  他書房中已經有了大量的相關書籍,多是英文原版的,以他現在的英文水平,除了一些專業辭彙需要查閱之外,其他的都能夠順利閱讀。

  令他驚訝的是,林藤的英語也不錯。

  雖然年紀還小,但她已經能夠獨立閱讀英文版的童話故事,絲毫不需要季臨川的幫助。

  季臨川竟然有那麼一點點驕傲。

  他和林藤的最後一面,是那場意外。

  季臨川早就知道班上的那群男孩子瞧他不順眼,只是沒想到他們會把林藤帶走,丟進到處是流浪狗的小巷子里,藉此報復季臨川。

  因為季臨川讓他們「王哥」在班上那麼多女同學面前丟臉了。

  而林藤好像是季臨川那小子的妹妹,天天見他們一塊上下學,又是天真不設防的性格,輕而易舉地就被騙走。

  得知消息后的季臨川顧不得教訓這些人,飛快地跑去小巷。

  林藤已經快嚇哭了,縮在小小的角落裡,嗚咽著叫哥哥,爸爸,媽媽。

  來來回回地念著。

  這一塊是流浪狗的老巢,不少狗聚集在這邊,前幾天剛下了雨,一個個毛髮散發著不好的氣味,餓的骨瘦如柴,瞧上去快要瘋了一樣,呲著牙,慢慢地走向林藤。

  季臨川順手撿起旁邊的棍子,打退了眼前的這些,走近林藤,安撫她:「別怕。」

  他的心在劇烈跳動。

  等下,等抱著林藤快些走,她不能碰這些動物的毛髮;如果過敏的話,離這裡最近的醫院需要穿過兩條街。

  好在這些狗畏懼他手中的東西,後退了幾步,季臨川得以跑到林藤面前,將她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別哭,別怕。」

  她本來沒哭呢,被季臨川這麼一聲,委屈的淚花掉了下來,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還沒等季臨川走,猝不及防自頭頂忽然傾倒一桶肉湯,嘩嘩啦啦的將他澆了個透;季臨川抬頭,看到了班上一個男孩對他大吼:「去死吧怪物!」

  他們真的想惡狠狠地教訓季臨川,絲毫不顧及後果。

  這個年紀的孩子,法律意識淡薄的可怕。

  那些快餓瘋的流浪狗,聞到這些香噴噴肉的氣息,更加瘋狂,看這兩個人的目光都帶著血。

  這些傢伙和野獸已經沒有區別,只有進食的慾望驅逐著它們,讓它們想要撲上來,撕咬,吞吃,吃掉眼前的這兩個人類。

  季臨川打斷了棍子,因為震動而脫手,依舊無法成功跑出去。

  越來越多的狗聚在一起,季臨川喘著氣,小腿不可避免被咬傷。

  血腥氣更加刺激了這群野獸,腥臭味令季臨川厭惡到想吐,但懷裡的小傢伙,抖得更厲害,更讓他害怕。

  林藤現在已經嚇到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透亮的大眼睛中充滿了恐懼。

  季臨川咬咬牙,將自己的外套扯開,嚴嚴實實地把她護住。

  能擋住一點是一點。

  周圍這群飢腸轆轆的野狗此時已經瘋了,淌著口水撲了上來,而季臨川牢牢地抱著林藤,一手遮住她的眼睛。

  在那條狗咬到季臨川大腿的瞬間,他悶哼一聲,踢開糾纏上來的狗,蓋住她耳朵。

  「別怕,藤藤,我不疼。」

  一點兒也不疼,真的。

  已經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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