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逝去的愛
洪武二十一年十月,哈密衛國王兀納失里通過藍磬向大明進獻了遲到半年的進表和朝貢。
朱元璋看到進表的時候並不覺得意外,不過他卻對藍磬這個人感到很意外。
藍磬的上任解決了西北邊防目前沒有最高指揮官的問題,讓西北軍隊的形式穩定下來,也讓有不臣之心的哈密衛明白大明的防衛絕對不會出現紕漏,從而知難而退。
涼州衛的不服管教也是他事先想到的,但他卻沒有想到事態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而且也估錯了藍磬的行動力。藍磬到那裡的第一天就發生了暴動,而一直被他當做小毛孩子的藍磬,竟然在當天晚上就解決了這件事,速度和過程讓朱元璋也不禁想要誇讚她。
小小年紀竟然就懂得審時度勢,更有膽量上任第一天就行使總兵的權力先斬後奏,朱元璋不禁要重新審視藍磬這個人了。如今兀納失里進獻進表和貢品,想必也是因為西北局勢更加穩定的原因。
斜靠在龍椅之上,朱元璋突然打破了沉默,向跪在下面的人問:「蔣瓛,解縉和藍沁的婚事如何?」
蔣瓛的語氣依舊波瀾不驚:「日前涼國公府有提出退婚。」
朱元璋並不覺得十分驚訝,只道:「藍家也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不過,藍家用了什麼說辭?」
「是藍家小姐親自退婚的……解大人很傷心,但似乎還不準備放棄……」
「嗯?」朱元璋這下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她不是應該在涼州么……」
蔣瓛道:「陛下的推測並沒有錯,這個藍小姐並非本人,而是一個叫做晨歌的女子,她是『南盜俠』夏洛的女兒,善於喬裝易容之術。」
朱元璋皺了皺眉道:「藍玉倒是人脈很廣啊。」
蔣瓛低頭恭敬道:「『南盜俠』夏洛早已金盆洗手,微臣未能查出他是如何會與涼國公有來往的。不過,若夏洛有任何異動,微臣定會親自處理完善,請陛下放心!」
朱元璋點頭,道:「你的實力朕很放心。」他看著手中的奏表,沉吟道:「藍磬這個人,無論是真本事也好,憑運氣也罷,她是一員福將,朕準備繼續重用她。只是……如此的話,解縉便成了一個障礙。」
蔣瓛沉默的低頭等待著,皇帝最終的命令未下達前,他絕不會做出任何自作聰明的猜測或舉動。
沉默的片刻,朱元璋緩緩道:「你先下去吧,沒有別的事情了。去告訴陳景,傳解縉入宮見朕。」
「是!微臣告退!」蔣瓛站起身退出房間。
解縉此人,有治國安邦之才,他的太平十策,裡面對政治形勢的分析一針見血,其才能可見一斑。
這個人也要用,而且,要讓他和藍磬一樣,完全掌握在皇權的控制下。
解縉進到坤寧宮的時候依然無法壓制心中的忐忑,坤寧宮這個地方,不是一般級別的大臣可以踏足的。
這樣的殊榮和優待,足以讓一個小小的翰林學士受寵若驚。
「微臣解縉,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解縉跪在地上,壓下心中的激動,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平靜。
朱元璋和藹笑道:「愛卿平身。」
解縉謝恩后恭恭敬敬的起身立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愛卿的太平十策見解獨到,文筆流暢,才思敏捷,實在是難得的人才,朕對你寄予厚望。」
解縉畢竟年輕,被皇帝誇得有些飄飄然,他行禮道:「多謝皇上,微臣定不負陛下期許。」
「愛卿是朕看重的臣子,又正當盛年,朕想從年輕宗室權貴里選一合適的女子,指婚給愛卿,你看可好?」
「陛下……」解縉吃了一驚,斷斷沒有想到皇帝突然有此一言。
朱元璋自顧自的說下去:「禮部尚書曹萱有一女,名叫曹貞,你可認識?」
解縉想了想,搖頭道:「微臣不識。」
朱元璋有些意味不明的笑笑,道:「你不認識她,她卻認識你。而且,還對你鍾情許久了呢。」
解縉又是一驚,他詫異道:「怎會……微臣從未與那位小姐見過面,何來、何來她鍾情於微臣之說呢?」
朱元璋笑道:「那日你金榜題名,瓊林宴會之上,曹家小姐曾目睹你的風采和才華,對你一見傾心,這半年來幾乎都快為你得了相思病了。日前曹尚書請旨見朕,便是為他女兒來請婚的,他一向為社稷嘔心瀝血,如今年邁也不過就是希望女兒一生幸福,他如此央求於朕,朕也著實不忍,於是便應允幫他詢問你的意見。」
解縉驚訝之餘也微微動容,他重新跪在地上,婉拒道:「皇上,恕微臣不能接受這門親事,微臣已經心有所屬,實在不能耽誤曹家小姐的終身……」
朱元璋靜靜的注視他,年僅十九歲的翰林學士堅持自己的立場。微微一笑,不過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能堅持多久呢?老皇帝不禁有些好奇。
「愛卿不是還未娶親么?」
解縉先是一愕,隨即眼神黯淡了一下,道:「回陛下,微臣,確實尚未婚娶……但……微臣與心儀的女子已經有婚約在身。」
朱元璋不疾不徐的說:「是涼國公家的小姐吧?」
解縉吃了一驚,疑惑道:「陛下……怎麼會……」
「只是朕日前聽聞,藍府已與你退婚,不知是真是假?」
解縉只覺一瞬間渾身冰冷,從心底冒出寒氣,早就聽說錦衣衛在京城無孔不入,如此私事,皇上竟也能完全掌握,這種感覺好似身邊隨時都跟著一個影子,背後永遠有一雙眼睛……無論呆在哪裡,一舉一動都會被人注視。
解縉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雖然早有所聞,但如今**裸擺在自己面前,還是讓他這個年輕的學士無法招架。他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但卻感覺完全無法做到。
他在顫抖,在畏懼,在動搖。
朱元璋眼神銳利,死死地盯著跪在面前的年輕人,果然啊,沒有人能在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堅持所謂的情義和立場,更何況,還只是個年輕人。
老皇帝輕輕咳了一聲,道:「愛卿,你是朕欽點的狀元,朕與你義為君臣,恩比父子。朕還希望,日後能有更多的時間,讓你可以身為臣子伴朕左右,你切莫讓朕失望。」
解縉自然明白皇帝話語中的意思,皇帝現在把自己捧得越高,將來若他鬆開手,自己就會摔的越慘。
解縉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忐忑道:「多謝陛下厚愛。微臣,微臣實在愧不敢受……」
「朕說你當得便當得。好了,朕今天也累了,你先回去吧。朕方才提到的婚事,希望愛卿可以慎重考慮。」
「……」解縉努力站起身,才發現自己的腿都是在顫抖的,「微臣,微臣定會,好好考慮……微臣,告退。」
解縉退出坤寧宮,外面的陽光讓他覺得有些刺眼,明明殿內的採光也很好。
擦了擦額上的冷汗,解縉想著剛才皇帝對自己提起與藍家的婚事,他不是詢問,也不是提醒,而是恐嚇。皇帝想要藉此告訴自己,他可以完全掌握自己,若自己表現出任何對皇權的質疑和抵抗,他便可以輕而易舉將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抹除。
面對皇命,自己只有服從一條路,但是……果然還是不甘心啊,從小到大的感情,難道就該這樣輕易放棄么?
可是,是她先放棄自己的,不是么……
不想放棄自己愛情的解縉,還是聽從自己的內心來到了涼國公府,並且成功見到了藍沁。
藍玉知道內幕,也明白是藍磬授意的,便同意讓他們單獨談談,於是假扮成藍沁的晨歌帶著解縉來到暢春園。
「皇上召我入宮……」解縉不想拐彎抹角,只想直奔主題。
「嗯,然後呢?」晨歌模仿著藍沁的聲音,態度很隨意。
就是這種隨意的態度,讓解縉心中煩躁,但他還是壓下火氣,繼續說道:「皇上他,要給我指婚……是禮部尚書曹大人家的女兒……」
晨歌歪著頭,一派天真的說:「哦,那恭喜你了。」
解縉的怒氣又被激了起來,他噓一口氣,道:「你就沒有別的要說的?」
「你期望我說什麼呢?祝你幸福?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解縉氣結,騰地站起身子,不敢置信的說:「別開玩笑了沁兒,如今是有一道聖旨要我娶別人,我來找你商量,你、你就有這些話要說么?」
晨歌攤了攤手,道:「我們應該已經退婚了吧?那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你要不要娶別人,還有必要和我商量么?」
「你……」解縉無言以對,清冷一笑,道:「為什麼?沁兒,這是為什麼?只有這幾年不見,你就已經變了么?你變得我都不認識你了!從前的你,多麼溫婉多情……可如今,怎會……怎會這般絕情……」
晨歌一愣,嘆了口氣,她也站起身來,望向解縉,語氣盡量柔和:「我們有四年沒有見過面了吧,四年很短,但也很長,很多事都在發生著改變,包括你和我。」
解縉目光一跳,神色哀傷,嘴上勾出一抹嘲諷,「所以,你變心了么?」
晨歌愣了愣,旋即語重心長的說:「變的是我這個人,這些年,我整個人都變了呢。年少時憧憬的對象,並不一定適合長遠的在一起,這道理可能你還不明白,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縉,我們不合適的。這四年來,你不知道我的生活,我不了解你的世界,再相見幾乎恍若隔世一般,感情早已在長久分離的歲月中被沖淡,若你我還是固執的在一起,只會在漫長的歲月中彼此折磨。況且,聖上下旨賜婚,你真的以為,你可以推脫的掉么?縉,為了年少之時的一段早已腐朽的情感而放棄一生,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解縉的神色一瞬瞬的轉變著,青一陣白一陣,有瞬間的寂靜,甚至能清楚聽到河流的聲音,緩慢的流淌著。
良久,一把荒蕪空曠的聲音響起,晨歌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難道我們之間,真的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嗎?沁兒。」
晨歌頓了一刻,緩緩笑道:「在你我的這段感情中,真的假的,你真的區分的出來么?」
這句話問的有些莫名奇妙,但解縉依舊切切的回答:「我始終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