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家

  祁恒記得那是一個冬天,似乎剛過春節沒多久,他家的小平房的房簷上掛下的冰錐是他最喜歡的玩具。他一手掰了一個相互打著玩兒。玩了一半他的妹妹走了出來,小姑娘眼睛是上挑的丹鳳眼跟祁恒的杏眼很不一樣。祁恒把手裏的冰錐遞給她一個讓她一起玩兒。


  小姑娘開心地接過來跟哥哥打鬧起來。兩人幻想著自己是最勇猛的戰士打得激烈,雖然手掌很快被凍得發紅,但兩人都玩兒的很開心。


  祁恒印象裏那是他最後一天跟妹妹玩兒。


  那天,家裏來了個男人。禿頭,微胖,戴副眼鏡。第一次看到他祁恒覺得這個叔叔似乎很慈祥。至少看著比自己父親和善一些。


  他從有記憶起就記得父親愛打他。


  自己調皮了,打他。父親自己不順心了,打他。妹妹不聽話了,打他。媽媽的飯燒糊了,打他。


  祁恒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總是自己挨打。不過他覺得自己是家裏除了父親以外的唯一男人,打他總比媽媽妹妹挨打強。


  他扒在門框邊好奇地看著家裏來的陌生男人。光頭大叔看到他笑了笑,對他招招手。祁恒沒有過去。他又從兜裏拿出一塊巧克力。這次祁恒忍不住了,小心地走了過去。他看看陌生人手裏的巧克力,又看看猛抽煙的父親和一旁偷偷抹淚的媽媽,然後小心翼翼地拿過了巧克力。


  “乖~”男人摸摸他的頭笑著說。


  祁恒很開心。他從小很少被人誇獎,更少拿到獎勵。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跑出了房間,蹲在門外拆開巧克力包裝,隨手掰了一半遞給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妹妹。兩人就一人一半地蹲在角落裏吃著對他們來說最甜蜜的美味。


  房間裏的三個成年人以為孩子們都跑去玩兒了,就繼續說話。


  “3000。”陌生男人說。


  “不行。至少5000。”祁恒聽到父親的聲音。


  他想著家裏的牛要買了嗎?好多錢啊。


  “大哥,這個價錢不可能。你去問問,哪兒有這麽貴的?我也是看這個孩子長得可愛又是個男孩兒才多給點兒的。”光頭男人的聲音帶著笑意,祁恒聽著卻汗毛都豎了起來。


  把舔了一口的巧克力放下,他捂著胸口溢出的不祥預感豎起耳朵仔細聽著。


  “4000!”


  “3500吧。多給500就當給嫂子肚子裏孩子買奶粉了。”男人的聲音依然很溫柔。


  一旁的母親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顫抖著壓抑著自己的哭泣聲。


  祁恒很驚訝。他不知道母親又懷孕了。母親身材胖胖的,偶爾會跟自己說起生他之前自己可瘦了之類的話。雖然有些發福,但是祁恒覺得母親還是很好看的。至少他覺得媽媽是村子裏最好看的。就是因為如此,他覺得村子裏有關母親的流言蜚語都是因為嫉妒她好看。


  有人說媽媽不檢點,沒結婚就懷孕,他父親其實是個接盤俠。


  也有人說母親出軌,自己是她跟一個城裏來的男人生的,不過那個男人騙了她,丟下她跑了。


  還有人說母親婚前懷孕的事兒父親知道,為了省聘禮才娶了她。


  歸根結底,這些說法的起點都是因為祁恒跟自己父親祁家承長得不像。


  在沒有那麽多知識也沒有先進的科技的山村裏,老一輩人經常用長相來判斷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是祁恒靈動的大眼睛卻成了他最糟糕的恩賜。祁家承是單眼皮,眼睛也不大,所以每次他看到兒子就覺得是妻子給自己帶了綠帽子,氣不打一處來。而祁恒的母親越解釋他就打得越狠,到後來她就麻木了,不再反駁,而這一沉默祁家承就覺得自己抓住了真理,完全認定祁恒不是自己的孩子了。


  家裏本來就不富裕,現在老婆又懷了孩子,祁家承打起了歪心思。他先是帶著媳婦去縣裏的醫院照了B超,塞了紅包給醫生得知了孩子是個男孩兒。他欣喜若狂,覺得自己為了別人養了這麽多年兒子現在終於有自己的兒子了。於是他越看祁恒越不順眼,最終找到村裏一個不著四六的人,問到了家裏這個陌生男人的聯係方式。


  他要賣了祁恒來養自己的孩子。


  祁恒雖然年紀不大但是聰明懂事兒。他從幾個人簡單的交談中隱隱察覺到了他們的交易內容。但是他還是不明白家裏到底出了什麽大事兒導致如此缺錢要把自己賣掉。他很久以後才從光頭男人那裏得知,父親隻是因為覺得他不是自己的孩子賣了能換點兒錢也算有點兒用處。


  “3800,圖個吉利!”父親還在討價還價。


  祁恒把手裏的巧克力遞給已經吃完自己那半的妹妹,然後親了下她的額頭。


  “哈哈,大哥真有意思。也不看看賣的什麽,這個還有圖吉利的?”男人漸漸收了笑容,“行,吉利是吧?3600,夠吉利嗎?”


  祁恒扶著乞丐站起身,撣了撣褲子上的土。


  “怎麽樣得3666吧?”


  祁恒聽著覺得胃裏一陣惡心。剛才口中巧克力的甜膩完全沒有了,隻是覺得胃裏一陣翻騰。


  光頭男嗬嗬笑了,笑得如此輕蔑。


  祁恒再也受不了了。他搶在那個男人開口前衝進屋裏,喊著:“叔叔!求您別再說了……”他話說了一半就趴在地上吐了起來。然而肚子裏沒什麽東西,吐了半天也就隻是些酸水而已。


  母親心疼地跑過去抱住他,哭得泣不成聲。


  祁恒吐光了胃裏的東西,用衣袖蹭了蹭嘴,抬頭看著父親。他的眼睛因為剛剛的嘔吐帶著淚光。他抬手指了指自己房間的方向,顫抖著說:“我存錢罐裏有52塊3毛……都給你。行嗎?別再說了……”


  “小兔崽子!你的錢就是老子的錢!你——”父親順手脫了鞋就要習慣性地向祁恒扔過去。


  但他鬆手之前被光頭男人擋住了。他看了看祁恒,又看了看抱著他哭得喘不上氣來的女人,長長地歎了口氣說:“給你4000。這個孩子平時用的東西我也帶走。”


  父親放下手裏的鞋,笑了起來:“可以是可以。不過衣服不方便都拿走吧?我這個新崽兒長大了還能穿呢!”


  祁恒又開始惡心,幹嘔了幾聲,再也沒吐出什麽。


  男人深呼吸了幾下,似乎在壓抑著怒意:“行。讓他自己挑吧。”


  後來祁恒記得自己離開家那天背著平時上學用的小書包,裏麵除了課本以外還有幾件內衣服,除此之外隻有媽媽塞給他的五十塊錢。他懷裏揣著媽媽偷偷包給他的家裏自己烙的玉米餅。


  玉米餅熱熱的,冬天似乎也不那麽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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