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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懟懟雙手揣著褲兜,像爸爸一樣走了過去。
我以為他鼻子靈得能分出遍地屍臭裡面那個殭屍獨有的味道,但他走了一半,又轉過頭來,一臉不耐煩的看著我:「杵著幹什麼?不玩了?」
「你是來玩的嗎……」
我嘀咕了一句,老老實實走到了前面去帶路。
一邊走我一邊打量這個荒涼狼藉的工地:「以前還沒進來看過,現在發現好多樓都還沒蓋到標準層就停了。結合今天的事看來,這地方還真是邪門呢。」
衛無常問我:「標準層是什麼?」
「唔,怎麼說呢,現在的樓都很高,一般情況下,3層樓到18層樓之間所有戶型都一樣,這種就叫標準層。3層樓以下基本都是商鋪。」
衛無常點了點頭:「蘇姑娘博學多才,好生厲害。」
他誇得太認真正經,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撓頭客氣笑了笑:「沒有,就是要畫漫畫嘛,有時候不經意間就會去了解一下其他的知識。」
「畫漫畫?」
「就是畫畫的一種,用圖畫來講一些自己想出來的故事。」
「佩服。」
在李懟懟的公寓里我已經好久沒有被人這樣當面讚揚過了,嘴角的笑難以掩蓋。
「前面有坑。」李懟懟一句話砸過來,我一個踉蹌險些摔倒,站穩身子定睛一看,大好的平路連塊磚都沒有哪來的坑。
我轉頭瞪李懟懟:「坑呢?」
他看也不看我:「看錯了。」
媽的,這貨腦子有坑吧!你們吸血鬼是夜行動物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夜視力有多好嗎!騙誰呢!
我想罵人,架勢都起好了,衛無常伸手將我一攔:「蘇姑娘稍等。」
「你別攔我,我今天一定要和這吸血鬼講講理!」
「不,我是說你腳下稍等。」
我垂頭看地,一片泥土地,並沒有什麼不對,然而我背後牽引著的那股涼氣卻往前飄了兩三米后,轉入了地下。
衛無常撿了一塊石頭,往前面一丟,只聽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沙石落下,露出上面搭蓋著的木條和報紙。剛才衛無常那塊石頭好像砸中了這個陷阱的要害,木條報紙在上面撐了沒一會兒,也跟著掉了下去。
前面地里的大坑露了出來,直徑大概15米左右,我和李懟懟衛無常三個人一起跳下去估計都沒什麼問題,就是不知道下面是個什麼情況。
原來……這下面真的有坑啊……李懟懟這個傢伙,沒到邊上的時候就開始喊,等真到了邊上又說自己看錯了,他其實就是想害我掉下去吧!
坑貨!
「到邊上了你怎麼不攔了?」我質問李懟懟。
他冷淡的看了我一眼:「反正你也要下去。」
他說得確實也沒錯,我脖子上的涼氣一陣陣的往下飄,牽引著我,甚至好像在催促著我,讓我往裡面跳。我們要找的東西就在下面,我肯定是要下去的,但李懟懟這態度真的讓人很不爽,雖然他平時也挺讓人不爽的,可今天真的是出離的,尤其的,陰陽怪氣……
衛無常這時看了李懟懟一眼,沉默了片刻,說:「下方漆黑,在下在黑暗中行走慣了,視力無礙,便由在下先行下去探路,閣下帶著蘇姑娘稍後下來便可。」
沒等我倆答應,衛無常就跳了下去。
坑上,就我和李懟懟臨坑而立,無言了好幾分鐘。
「兩位可以下來了,下方無礙,就是有點深。」
「好的。」我應了,轉過身,自然而然的張開雙手,擺出要抱的姿勢。李懟懟看著我,半天沒動。我也望著他,抖了抖手,「抱我啊。」
李懟懟一眯眼:「蘇小信你有時候說一些話就不覺得害羞嗎?」
「我跟你害什麼羞?」我反問。
他說得像我和他會有什麼奸|情一樣。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我甚至可能和李陪陪產生愛情,但唯獨不可能和李懟懟有個什麼。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直覺。從見到李懟懟的第一面起,就有這樣的直覺。
李懟懟一默,難得有一次被我懟得沒有言語。我心頭還在暗喜,李懟懟一手抬了起來,越過我的雙臂,提著我的衣領,將我往坑裡一帶,我像只貓一樣就被他拎了下去。
他雙腳一落地,我拐了好幾下才驚恐不已的站定。他一鬆手,我在黑暗裡立馬就失了方向:「李懟懟你別太過分!」
「噓,別吵。」他聲音一正經起來,雖然我還有滿腔怒火,可也看在大局的份上暫時壓了下去。
我們三個站在坑底,我感覺一直勾著我脖子的涼氣變得有些亂,坑底到處哪兒都涼颼颼的,一時分讓我不清這氣息到底是從那個方向來的。但卻有一個輕細的聲音,像是孩子的嗚咽聲闖入了耳朵。
我努力的辨別方向,還沒有確定下來,就感覺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這邊走。」李懟懟說。
我兩眼一抹瞎,什麼都看不見,只好跟著他手腕的力量往前走,在黑暗當中,他就像是那唯一可以依靠的燈塔,指引著方向。
「李懟懟。」
「嗯?」
「我想說……」我頓了頓,「如果你們能找到路的話,能不能讓我先上去啊?」
我承認,我是害怕黑暗,但我不想在這裡多呆的原因是,我不喜歡好像除了依靠這個人,我就什麼都做不了的感覺,這會讓我覺得我沒什麼用,也會讓我恐懼,恐懼於在這極致的情況下,我會產生一種「他是唯一」的錯覺。
生活的經驗告訴我,一旦對某個人有了這樣的錯覺,不管兩人之間是什麼感情,那我都完了。至少產生這個錯覺的這一段時間,是完了。
「不行。」李懟懟否了我。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一直沉默的衛無常倒是開口了:「這裡還有別的殭屍,蘇姑娘一人在上面,恐怕更加危險。」
「好吧。」看在現在有三個人的份上,我妥協了。
對我來說,這算是極致的黑暗了,我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手上的力道牽著我,或左轉或右拐,不知道在這地下迷宮一樣的地方轉了多久,一直纏繞在耳邊的小孩嗚咽聲也變得越來越大了起來。
終於拐過最後一個彎,聲音變得清晰,前面也陡然出現了一道細微的手電筒的光芒。
我知道前面可能會有什麼,一瞬間就緊張了起來,連忙將李懟懟牽著我的那隻手雙手抓緊,還覺得不安全,又直接把他的胳膊抱住了。
什麼不要把他當成唯一,在危機關頭,那些都是次要考慮。保命才是第一要務。
「抱這麼緊做什麼?」
「你說做什麼?」
對話間,衛無常已經率先走了過去,他的身影在那微弱的手電筒光芒下顯得十分高大威武,然而他在剛拐過彎的時候,身影就頓住了。
我立馬拉住要往那邊走的李懟懟:「衛無常不動了,他一定是受到什麼攻擊了,咱們趕緊撤,回吸協多帶點人來。」
「蘇姑娘……」衛無常有些無奈的喊了我一聲,「在下無礙,你且過來看看。」
我這才帶著點不情願的跟著李懟懟往前面挪,等走到拐彎處,我也是見到手電筒照出來的場景,我也是微微一愣。我想過很多很可怕的場面,大腦里已經被各種喪屍片堆滿,但我萬萬沒想到,面前看到的居然會是這樣一個哭泣的……
母親。
就是那個殭屍,在廁所嚇過我,在夢裡見過我,也在我去買燒烤的路上咬過我,我見過她的猙獰,也見過她生前身為人母時的溫和美麗,而現在見到的是一個可怕的殭屍。
她一個面容枯槁,眼珠凸出,皮膚乾枯如柴,只是她懷裡抱著一個活著的孩子。
孩子躺在她懷裡,面色青紫,不停抽搐,剛才那一路來的聲音,就是這個小孩發出來的。他已經人事不醒。而他的殭屍「母親」居然在哭。
沒有眼淚,但是她在喘息里身體抽搐,像是一個活人一樣,哀慟大哭之後,條件反射性的抽搐一樣。
而在她身邊,還圍著三四個殭屍,像是在保護著她,也保護那個孩子。只是這幾隻的動作有些僵硬,不似她這般靈活。
她轉過頭來看我,那電筒的光就是從她胸口中照射出來的,她的胸腔已經沒有肉了,只餘下了棕色的骨架,她把手電筒卡在肋骨里,這樣她就可以把兩隻手都空出來抱著小孩,而還可以有光芒一直照著孩子。
也就是這樣,所以我能看見她胸腔里有一個和她體型不符合的心臟。
心臟沒有跳動,卻穩穩的呆在她的胸腔里,那是衛無常的心臟。
「孩子……」她張嘴艱難的說,「救救他。」
衛無常上前,她瞬間就戒備了起來,像是一隻炸毛的貓,瞬間就變得充滿了攻擊性。周圍的殭屍也瞬間面向衛無常,像是擁護蜂后的雄蜂,豎起了自己尾巴上的刺。
這個母親……
我試著鬆開李懟懟的手,往前走了兩步,她依舊只盯著衛無常,沒有看我。我生出了一個想法,我在夢裡見過她,或許她也在夢裡見過我。當然我的夢裡還有衛無常,也或許她也見過衛無常,可她知道,她胸口裡的心臟是衛無常的,也很有可能知道,她現在之所以能擺脫趕屍匠的控制,要全賴衛無常的心臟。
所以她戒備衛無常,是害怕他將他的心臟在這個時候拿回去。
但她相信我。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李懟懟拉住了我:「到我後面來。」
「你等等,我覺得她相信我,她是來找我求助的,不會傷害我。」
「那也要到我後面來。」李懟懟上前一步,想把我護住,可他一動,那母親便又轉了頭,露出了她已經焦黃的牙齒,像是野外的狼,隨時準備攻擊。
我立刻掙脫了李懟懟的手:「別添亂,別動。」我命令他。
李懟懟一怔,倒也沒有再說什麼。
我一步步走上前,那殭屍母親從頭到尾都沒有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只是戒備著李懟懟和衛無常。
我走到那群殭屍面前,他們主動給我讓了路,讓我走到殭屍母親身邊,我蹲在她身前,看著她懷裡的小孩。
小孩他呼吸急促,我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雖然他現在面色青紫,但額頭卻燙得嚇人,我一碰到他,他立即一轉頭「哇」的就吐了一口水出來,我定睛一看,從他的嘔吐物里發現了類似草根的東西。
「你給他吃什麼了?」我有點急。
這些天吸協搜查搜得那麼緊,她一定不敢出去覓食,她是殭屍,餓是餓不死,但小孩得吃啊,她給小孩吃的東西像是就在這工地旁邊挖的草,這小孩他身體還是個人,哪能經得起這樣折騰。
我不確定他是被這些東西弄壞了腸胃還是食物中毒,但不管哪一種情況都是我一個人在這裡處理不了的。
「得把他送去醫院。」我跟她說。
但殭屍母親一聽這話,立即將孩子抱緊了一點。
「你這樣會害死他的。你也不想讓他死在你懷裡對不對?」
「不,不。」她抱著小孩,「孩子,我的孩子,在我身邊,我再也不會弄掉他了。」
我很不忍心,但我只有告訴她:「這不是你的孩子。」我說,「你的孩子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死了,你忘了嗎?防空洞你們走散了,後來洞塌了。就算你的孩子那個時候不在洞里,就算他萬幸的從戰爭里活了下來,可現在已經過了很多年了,很多年了!」
「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的!」
「這不是你的孩子,這是人家的!你失去了孩子你知道有多痛苦,為什麼你還要讓別的家人再承擔一次呢。」我看她情緒有點失控,把孩子抱得太緊,以至於讓小孩更加難受了,這樣下去,不知道小孩還能撐多久。我心頭一急,伸手往旁邊一指,「你的孩子在那兒!」
她果然立刻轉頭往旁邊看去,我趁她注意力不在此處,立即伸手從她懷裡將孩子抱了出來,可剛把小孩從她懷裡挪動了一分,她就立即轉過了頭,面目極致猙獰:
「休想把他從我身邊帶走!」
她一聲厲喝,伴隨著李懟懟一聲急切的喚:「蘇小信!」我後面幾隻殭屍沖我撲了過來,下一瞬間,我只覺大腦「轟」的一聲炸裂的巨響,像被震暈了一樣,整個世界瞬間顛來倒去。
像是開始一場噩夢,我看見紀錄片裡面的那些老舊的戰鬥機響著嘈雜至極的聲音從頭頂飛過。
我看見人像螻蟻一樣在地面奔走逃難。我看見擁擠漆黑的防空洞里一片死寂的鴉雀無聲,我聽到孩子的哭喊,聽到母親的絕望,聽到時代擊打整個國家的聲音。
而我此時此刻,就在這防空洞中,被陌生人踐踏在腳下,而陌生人也被另外的陌生人推擠著,踐踏著,什麼尊嚴,什麼平等,什麼都沒有,連生的權利都被剝奪,而且,無處伸冤。
炸彈在爆炸,洞穴在崩塌,在人命比草更輕賤的年代,無數的人帶著不甘和恐懼,被永遠的掩埋在了山石和歷史之中。
什麼都沒留下。
我感覺到我生命的離去,我感到我的憤怒,我的絕望,我的恨,還有我的無助和無能為力。
我死了。
我以為我死了,可漸漸的,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像是來自深淵,又似來自天堂,我陡然清醒,如同溺過了水。
我劇烈的咳嗽,拚命的呼吸,抓住了身邊的人,抓著那最後的稻草,我看見了微亮的山洞,看見了身邊的李懟懟。
一片混亂之後,我終於反應過來,我剛才陷入了幻覺當中,但即便認識到了這個事情,我還是壓不住心頭的恐懼,我蹭起來,一把抱住了李懟懟。拚命的抱緊他,他的身體冰冷,我的此時此刻卻比火更加灼熱。
我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會發抖,和現在的感覺比起來,剛才在高空之中的恐懼根本不算什麼,我這時也才知道,原來我在恐懼到極致的時候,會害怕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我只想抱住一個人,去感受這個胸膛,就算他沒有溫度,我也想用他的呼吸來證明,我還活著。
「蘇小信。」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說,「沒事了,只是幻覺。」
我知道,我可我還是沒法放手。直到我用力抱他抱得渾身都有些開始抽筋似的顫抖,我沒了力氣,這才稍稍將他鬆開。
而也是身體恢復知覺之後,我才發現,李懟懟這時候也輕輕的抱著我,他天生冰涼的手在我的後背上輕輕的拍著,像在哄一個寶寶。
「我還活著。」
「嗯,還活著。」他說,「有我在。」
李懟懟對自己總是萬分的自信,平時我是不屑的,可這個時候,我什麼都沒有反駁,因為我心裡也是這樣想的,是的有他在,幸好有他在。
好像所有的劫難,都會變成一碗麵條辣椒放多了一樣的小苦惱。
緩了一會兒,我徹底放下了心,而也在我恢復過來的時候,李懟懟的手已經從我後背上拿開。
我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往旁邊一看,殭屍母親已經鬆開了她抱著的孩子,在角落裡站著,她看著腳下那一灘血,形容沉默,而那小孩現在正在衛無常的手裡。
其他的殭屍則都站在一邊,他們好似沒有自己的思維,一切都聽從這個殭屍母親的指揮。
「說是說不聽的。」李懟懟和我解釋,「還是動手了。」
「你們打她了?」
「把你搶回來,她自己勒得孩子開始嘔血,就嚇得放手了。」
「我暈了多久?」
「就一分鐘時間。」
一分鐘……一分鐘就足以讓我窒息了,如果在那個幻覺里再呆久一點,恐怕我真的會瘋掉吧。然而……讓我這麼害怕的世界,卻是他們當年真正生活的世界。
「我們會把他送去醫院的。」我跟殭屍母親說,「我們會治好他的。」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搖搖晃晃的伸出手,卻是往自己胸腔里一掏,挖出那個心臟,扔在了地上。周圍的殭屍立即僵硬,像是瞬間沒了力一樣,亂七八糟的倒在了地上。
「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往牆上一靠,徹底脫了力。
我看著她這樣,眼眶一紅。
在夢裡,我看過她的一生,她來自湘西,十六成親,十八生子,抗日戰爭開始之後,她丈夫參戰,生死不明,她獨自堅強,帶著孩子逃難到重慶,想等戰爭結束,再回家鄉,但卻沒想到客死異鄉,她死的時候,二十四歲,和我一樣大。
和我一樣大。
「你會找到你的孩子的。」
她坐在地上,骨架一松,不再動作。
我問李懟懟:「那個趕屍匠呢?能不能把他找來,帶她回家啊。」
一別故鄉數十載,我希望,她終能歸回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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