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徽王府。


  華陽坐在棋盤前和蕭行手談一局,果不其然還是輸了。


  彼時的蕭行容色淡然看不出有多傷心難過,仔細看,眉梢還存著幾許溫柔。


  贏了棋局後,華陽願賭服輸將從侯府拿來的詩作獻上,歎服道:“淮縱還真不愧是咱們鸞國有名的風流才子,這等才情,你倆湊一塊兒簡直天作之合。”


  蕭行注意力放在詩作,一時沒吱聲。


  一盞茶後,方見她慢條斯理的將詩作夾在手邊那卷書裏,意味分明:這詩是她的了。


  她又想起那日停蘭台淮縱私藏的第一百零八首詩。


  那詩,究竟寫了什麽呢?


  “嘖,你要不要這樣?每次本公主辛辛苦苦從淮縱那得了詩,最後總會淪為你囊中之物。你說,若淮縱知道你偷偷昧下她許多詩作,會如何想?”


  蕭行不急不緩地含笑挑眉:“你會告訴她?”


  華陽長公主大笑:“那倒不會,她是摯友,你是妹妹,我哪有舍妹妹去投靠摯友的道理?你倆的事,旁人摻和不進去,便是摻和,也是搗亂。”


  蕭行一臉認同,點頭:“對,就和前段時間那樣,瞎搗亂。”


  “哈哈,小九,你這樣編排皇兄,不怕他知道後傷心嗎?”


  “我說的是實話。”蕭行將棋子一粒粒拾進棋盒:“你是不知我那段時日被折騰成什麽樣,帝後直把人往死裏逼。”


  華陽憋笑:“皇兄不也補償你了嘛,我看上的那杆描金畫筆,他眼睛不眨地派人給你送過來,還不是為了哄你消氣?皇兄那樣做,全為你和淮縱好嘛。”


  蕭行柔聲道:“不過淮縱折騰得比我慘,她都被逼進棺材去了,還被柳嬤嬤掀了棺材蓋揪出來……”


  華陽絕倒:“真該讓天下人看看風流才子淮縱如何躲進棺材的!”她笑得眼淚都淌了出來,追問道:“還有何事,說出來,本公主好好笑話她!”


  蕭行住了嘴:“不告訴你。”


  “哎?這就沒意思了,總不能你一人偷著樂吧?淮縱那麽要麵子的人,能取笑她一回是一回啊,快說快說……”


  阿韭緩步走過來,行禮道:“郡主,凜春侯府下人奉侯爺之命,前來拜見。”


  華陽一驚:“淮縱動作挺快嘛,這麽快就想好怎麽哄你了?”


  蕭行無視她的打趣:“請人進來吧。”


  “本公主倒挺好奇凜春侯道歉的方式,小九,你猜她會不會在信裏痛哭流淚地向你懺悔啊?”


  蕭行順著她的思路粗略一想,想象淮縱朝她痛哭流涕求和的模樣,汗毛都禁不住倒豎起來,她道:“不會。”


  淮縱死鴨子嘴硬,指望她痛哭流涕服軟,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出來。


  阿淨被婢女阿韭領進門,一頭跪倒在地:“見過公主,見過郡主。”語畢,將大而厚的信封雙手獻上。


  蕭行第一時間不去拆信,清清涼涼的眸光落在華陽長公主身上,勾起無聲的意味。


  華陽愣怔地眨眨眼,繼而憤怒的小火苗夾雜著說不清的幽怨從眼睛噴薄而出:“好你個蕭行,用完就丟,真是夫唱婦隨!”


  東陵郡主溫柔淺笑:“別把我和淮縱放一塊兒,要隨,那也是婦唱夫隨。”


  “小氣鬼,不看就不看,本公主先回宮了。”


  華陽將茶水一飲而盡,嫌棄道:“你當淮縱是寶貝疙瘩,她可二話不說把你丟下了,要我說,你就晾著她,讓她長長教訓。嗬,你倆?冤家!”


  蕭行不置可否,起身送客。


  反是華陽見她淡漠寡言的模樣,生了一肚子氣。


  本著朋友的立場她希望蕭行能和淮縱有情人終成眷侶,可這兩人格外有意思,喜怒皆不由人。


  今天吵得天崩地裂,明兒個又能柔情蜜意,她夾在中間,看都看煩了。一顆心恍惚被撕扯成兩瓣,哼,還是絮絮好,絮絮從不讓她煩心。


  王府靜悄悄,送走華陽,蕭行回到正堂沒急著看信,抱著阿覺往蓮花池賞景。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詩文寫得好,景色更好。


  白貓喵喵喵地用粉色小舌頭舔舐蕭行掌心,溫溫軟軟中帶了點點濕意。淮縱常抱怨她氣性大,愛生悶氣,但這次蕭行其實不生氣了。


  從姻緣樹取下寫滿心意的香囊後,她的火氣全被那句‘喜歡’奪走,所有的囂張氣焰焚盡在那場春風——淮縱五年前說喜歡,五年後的今天,蕭行也願意相信,她是真的喜歡。


  但願兩心同。


  她不準淮縱入府,亦不肯見她,有教訓之意,也有害羞之意。明白對方的心意後,淡定如蕭行也會緊張、會心慌。


  她得慢慢消化淮縱的‘喜歡。’最好能將那份悸動醞釀成香醇醉人的酒,午夜夢回,一室飄香。


  然後慢慢沉澱,慢慢回饋對淮縱的喜歡。


  這心意她曉得了,若淮縱不肯親自說出口,她權當不知,裝作不聞,也不會去問。


  三年冷淡而熱烈的罵戰,她和淮縱,都需要一個突破口,來慢慢釋放心底深情。


  信封摸起來手感極好,用的是鸞城有名的浣花紙。指腹撚開紅印泥封,蕭行微微勾唇,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張筆法細膩的小畫。


  淮縱身為男子,心思細膩起來,便是養在深閨的女子都望塵莫及。


  晴空萬裏,清風回蕩山穀,西山,溫婉明媚的少女懷裏抱貓,一步步拾級而上,烏黑亮麗的長發與風糾纏,高高的個子,窈窕身材,渾身上下散發著青春氣息,她笑起來,空氣都氤氳著清甜。


  貓在懷裏慵慵懶懶地睜開眼,圓潤的眸子泛起對人間萬物的好奇,少女掌心溫暖,瑩白的指甲在日光照射下好看地迷炫人眼。紅唇微張,朝著不遠處桃花樹下的少年揮動手臂,看那口型,似在喊一個人的名字。


  阿縱。


  蕭行在心裏默念。


  她沒想到,淮縱道歉的方式是一字不說,卻又將所有能說地借著一幅幅的小畫吐露出來。


  那是她們最美好的少年時代。


  純真年少的情意,一切的不可言說都融化在一道道的線條,那簡單而用心的線條,勾勒出當年的蕭行和淮縱。


  隨便一瞥,往事湧上心頭。


  淮縱筆法算不得精湛,卻是這些年蕭行收到的最好的賠禮。


  又一張畫被翻開。


  風從蕭行耳邊吹過,少年枕著一雙玉腿,嘴裏叼著狗尾草:“阿行,都說了不準胡鬧,你看,現在好了,我腳扭了,天黑之前咱們回不去,蕭伯伯又得怪我把他掌上明珠拐跑了。”


  “那又怎樣呢?兔子那麽可愛,為什麽不捉過來烤著吃了呢?阿縱,難道我做的烤兔腿不好吃嗎?你填飽了肚子,怎麽就翻臉不認人了?”


  “哪有。”少年揚起笑臉:“我剛才說錯了,護著阿行是我的本分,為了保護阿行,扭傷腳算什麽?”


  “哼,你還有這等覺悟啊。”少女枕著胳膊輕鬆自在地躺在青草地:“這裏景色真美,便是不回家也行啊。”


  她動了動身子,溫聲細語:“阿縱,我腿快被你壓麻了,你還要枕多久?”


  少年笑嘻嘻歪頭:“枕一輩子。”


  記憶戛然而止。


  蕭行眸眼柔和,浸著粼粼水光,畫再次被掀開。


  這次,看不到淮縱,隻有年少的蕭行獨坐山巔撫琴。


  七國聯合舉辦‘弦歌,’立誌選出最有潛能也最出眾的天之驕子,來繼承琴聖衣缽。


  那次淮縱生病,遺憾沒辦法跟隨,蕭行抱著琴在護衛護送下前往雲國,最後,於山巔撫琴,一曲動天下。成為世人口裏,最有希望超越琴聖,彈奏出鎮魂曲的後來人。


  眾人加諸在身的美譽蕭行不在意,比賽結束,等不及參加名流盛宴,鸞國傳來凜春小侯爺騎馬不慎摔斷腿的消息,丟下眾人,她匆忙回國。


  邁進侯府,見到傷情穩定昏睡在榻的少年郎,一顆心初初大定。


  年少便懂癡情,在意早就隨著時光刻入骨髓。


  淮縱傷好,憑著眾人嘴裏聽來的種種,提筆畫了一副山巔撫琴圖。


  當年那畫裏,有清風,有蟲鳥,有花木,有琴,有人,有少女睥睨之色,有低頭抬頭的凜然傲骨。


  而今這幅畫裏,有高處不勝寒,有隱秘的纏綿繾綣,有少女最動人最漫不經心的溫柔一笑。


  不同時期,被淮縱放在眼裏的蕭行,在筆下綻放的美各有不同。


  而成長,清晰可見。


  曾經年少,如今蒙昧遠去,肆無忌憚的時光也遠去,少女已經知進退,明道理……含.苞.待.放。


  從年少懵懂兩小無猜,再到褪去青澀,她們都在成長,而成長背後藏著太多身不由己。


  淮縱,這是你想說的嗎?

  一幅幅畫被她悉心收好,關乎少年的記憶一時半會卻無法從蕭行腦海裏退去。


  她記得當年淮縱在畫完這副山巔撫琴圖後,七夕節夜晚,荀國探子混入鸞城,於喧囂夜市裏將目光鎖定在少年權貴身上,企圖在鸞國名流圈引發一場前所未有的轟動。


  十三歲的她一時不察被探子擄去,淮縱為了護她,等不得父王帶兵援救,帶了五名家將就敢往賊窩衝。


  而那時,淮家世代融入骨髓的軍事素養真正覺醒在人前,區區六人,淮縱愣是妙計迭出,最後離間敵國留在鸞城的三大陣營,一把火燒了賊窩,趁亂將她從柴房帶出。


  刀劍亂舞的那夜,血與火衝天而起,淮縱且戰且退,拿命換回她安然無憂。


  蕭行記得,淮縱肩膀到後背有道狹長刀疤,那一刀極狠極險,如今想起,隻有滿目的血和淮縱低聲安慰她時從喉嚨流出的壓抑痛呼。


  明明淮縱從未提及這些,蕭行就是忘不了。


  她們的回憶太多,埋藏在心裏,隨隨便便揭開一道縫,就能帶人沉淪到無邊夢境。很多感動和心動,不說,不代表不記得。


  她其實很佩服淮縱,也慶幸淮縱從不在她跟前玩心機玩手段。


  寥寥幾筆,巴掌大的小畫,就勾得蕭行寧願為她連命都舍了。若淮縱再狡猾些,哪還有蕭行任性囂張的餘地?


  少年情動,丟盔棄甲,便隻有投降的份兒。


  能逼得淮縱以畫傳情,可見她心裏怕了。


  蕭行微紅著眼看向蓮池內遊來遊去的錦鯉,心想:淮縱是怕舊事重演再被退婚嗎?


  她輕輕笑開,笑容璀璨,竟比春光要暖。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