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宿醉方醒,晨光點亮蒼茫,凜春侯府主屋,淮縱穿著鬆鬆垮垮的裏衣懵坐在榻,意識漸籠,唇邊染笑。想到昨夜那番混亂境況,她已經迫不及待想看蕭行不得不服軟的小樣子了。


  一定很可愛!


  二人青梅竹馬,幼時怎麽胡鬧都不覺什麽,年歲漸長,礙於男女大防,蕭行一日比一日矜持,優雅的像雲端仙子,很多時候淮縱挖空心思胡鬧,無外乎想逗她一笑。


  待到後來她伏低做小反而把人氣跑了,不僅要和她退婚,還要和她一刀兩斷!


  那時候淮縱明白了一個道理:再漂亮的女孩子都不能慣著。


  以前她愛蕭行溫柔淺笑,如今更想看她氣極跳腳。


  淮縱摸著下巴挑了身淺色衣袍,蕭行偏愛淡色,淡極雅極,兩人常年形影不離,風格喜好多有影響,不知不覺浸入骨髓,待發現時想改也難了。


  用過早飯,天色清朗,淮縱懶洋洋躺在桃花樹下的小竹榻,閉目吹風,不理會一夜之間停蘭台吹起的文風驟雨。半睡半醒間她問:“解酒丸送去沒有?”


  阿淨撇撇嘴:“送去了,以華陽公主的名義。”


  華陽乃淮縱、蕭行共同的好友,聽他說送去了,淮縱歪頭繼續睡。


  手無意撫到懷裏比她還能睡的小懶貓,破天荒想著:蕭行,我又有貓了,你快來搶吧。


  念頭閃過她自己也覺得無聊,廣袖蒙麵,小臂搭在額頭,倦倦睡去。


  昨夜文思泉湧,她今天隻想當一隻癱在春光裏的鹹魚,風流是什麽,能吃嗎?

  侯府大門緊閉,阻隔萬物喧囂。


  後花園,寂靜無聲,公子如玉,執筆卷起喧囂,醉醒窩在竹榻又在拒絕喧囂,殊不知眼下她自甘做隻鹹魚,落在外人眼裏也是種別具一格的名士風流。


  名士睡得翻天覆地,停蘭台造成的轟動仍在持續發酵。


  避世不出的大儒景厭被這次鬥詩驚動,甫一露麵,文壇再起風雨。


  士子樓,熙熙攘攘,溢美華章灑落一地。


  青袍書生懊惱地丟開筆:“這樣好的詩詞,我怎麽就寫不出來呢?”


  友人瞥了眼他仿寫的詩句,笑道:“你以為誰都是蕭東陵?慶幸吧!咱們好歹有淮縱兄撐門麵,沒他這個風流榜首,鸞國男兒還有誰壓得住這顆新星?”


  蕭家東陵郡主,文采斐然無愧她三年來以筆作戈,停蘭台.鬥酒詩百篇,滿腹才情淋漓盡致揮發在詩酒之中,一百零七首詩文出世,愣將大鸞男兒壓得抬不起頭。


  文壇極致閃耀的兩顆星,讓同代人清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一片凝滯裏,有人拍案撫掌:“有趣,太有趣了。你們來看!”


  他捧著兩本詩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仔細看,比對比對,太好玩了,凜春小侯爺和東陵郡主趣味高雅,果然不同凡響。”


  眾人伏案看去,這一看,也忍不住大笑,笑聲四溢,衝淡先前的壓抑緊張。


  書生擦了擦眼角殘淚,糾結裏憋著蔫壞:“看了她們的詩,我都沒法想象這兩人以後怎麽過日子,太慘了,都不知該同情誰。”


  又一人道:“哎呀,這婚事賜得好,她二人若能天天鬥氣,鸞國文壇淩駕眾國之上,指日可待啊!”


  “哈哈哈,郡主文辭犀利,罵得文采飛揚擲地有聲,凜春侯身為男兒竟也能罵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兩人寸土必爭互不相讓,你來我往,碰撞出的火花……絕了!”


  一時之間,眾人關注點偏移,紛紛對兩府婚事表達了深深地擔憂。


  眾說紛紜裏,有人輕聲訝異道:“咦?你們不覺得這二人是在打情罵俏嗎?”


  話說出口,士子樓為之一靜,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笑聲更激烈——


  “別鬧了!她二人當真郎情妾意,三年前徽王府做什麽要退婚?且看凜春侯府這些年的態度,早鬧掰了!”


  “對啊,前不久郡主撓傷了侯爺的臉,還給了侯爺一巴掌,五指印子看起來就疼!”


  “是呀是呀,侯爺出口成詩罵郡主假正經,罵得也夠狠的……兩人不合久矣,那就是對冤家!你見過哪對未婚夫婦能以筆作刃恨不得宰了對方的勁頭,洋洋灑灑堅持不懈對罵整三年?”


  “咦?不是說侯爺前幾日連貓都送給郡主了麽?還送了厚禮!”


  “哎呀哎呀,凜春侯出來辟謠了,誤會罷了。貓是郡主搶過去的,賠禮是因為侯府下人不懂事嚇死了郡主養的烏龜。”


  “……”


  還能更荒謬點嗎?我也養貓,郡主為何不搶我家貓?一隻烏龜才值幾個錢,侯府如水的厚禮敢情你們都沒看到嗎?


  隱約窺見真相的小書生悄悄把心思藏起來,裝模作樣點點頭:“嗯,我姑且信了。”


  他指了指厚厚的詩集,又問:“你們注意到沒有?侯爺和郡主鬥酒詩百篇,各寫一百零八篇,登記在冊的有一百零七篇,另外一篇呢?”


  眾人懵了:是啊,另外一篇呢?


  但凡登上停蘭台的都恨不得文采天下知,停蘭台侍者不可能會出這麽大紕漏,也就是說……郡主和侯爺藏私了?

  徽王府,蕭行服下華陽派人送來的解酒丸,暈沉沉倒回軟榻。


  淮縱文采風流,想不被落遠她隻能拿出全部實力,可在最後關頭,在徹底醉倒的前一刻,她把那首詩藏了起來。


  一百零八首,唯有這首寫的是她心中情,一字一句,旁人皆看不得。


  輸了詩會,蕭行並不意外。


  此時她太陽穴突突地疼,忍著宿醉後的昏沉,掀開詩集——這是淮縱的詩,文采斐然。


  然蕭行越看越氣,啪的一聲詩集被扔在地上:“看把她得意的!罵不過她,我還打不過她麽?!”


  阿韭瞪圓了眼,筆杆子都比不過,還想和侯爺比拳頭?

  見她如此,蕭行一陣氣悶,後悔當初怎麽就沒跟著父王習武。若她有父王那本事,早打得淮縱趴地上爬不起來了!

  “去給華陽備份禮,這些年得她賜酒贈藥,我最近忙,有空再進宮看她。”


  “是,郡主。”


  “等等!”


  蕭行一指地麵:“把詩集撿起來,給我。”


  “……”


  閨房寧靜祥和,偶有喜鵲在窗外曬太陽。


  蕭行指腹描摹過厚厚詩集,好似在描摹淮縱俊秀眉眼。


  一百零八首,剩下那一首呢?


  淮縱……到底寫了什麽?

  難得鹹魚臥床的東陵郡主忍不住胡思亂想,昏睡之前猶自在想:遲早有一日她要贏了淮縱,然後壓著她應下三個條件。


  想著這些,她唇角勾起淺淺的弧度,入了夢鄉。


  醒來,已是金烏西沉,侯府燙金請帖被送到徽王府。


  威嚴霸道的徽王爺生著張極為秀氣的臉,見了他,便知蕭行隱在眉眼的溫和隨了誰。


  徽王爺手邊放著停蘭台最新詩集,凜春侯府的下人到了他身前,乖巧獻上請帖,待王爺嫌棄地揮揮手,麻溜地走了。


  沒法子,侯爺見了王爺都得認慫,做下人的哪能大過主子?

  徽王爺冷哼一聲,他長相溫柔,但性子一點不溫柔。


  一巴掌拍在梨花木桌,茶蓋震顫險些濺出水。繁美鑲著金絲邊的帖子被他捏在指尖,好似在拿著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淮縱小兒,枉他百般疼愛,到頭來害得阿行流淚,竟敢遞帖子來王府?活膩歪了!

  “父王。”


  蕭行一襲華裳神思清明地出現在人前。


  徽王爺見了愛女,麵上帶笑,凜冽氣勢褪得幹幹淨淨,眼存笑意,開口便是一頓誇獎:“不錯,本王的女兒,巾幗不讓須眉,哼,早該挫挫那些文人風骨,一天到晚瞎得瑟什麽?”


  某人作為風流才子,這罵得是誰,蕭行不用想都知道。她看了眼請帖,小心翼翼問道:“給我的?”


  徽王爺理直氣壯地扣下帖子,說瞎話不打草稿:“哦,禮部尚書邀約為父參加三日後的遊獵。”


  蕭行紅唇微抿,眼裏漫著笑:“哦,原來不是凜春小男人送來的請帖啊。”


  “……”


  徽王爺冷哼:“乖女,以後離他遠點。淮縱小兒,實乃斯文敗類!”


  “嗯,女兒聽父王的。”蕭行乖巧溫柔,看得徽王爺老懷欣慰。


  眼看訂婚宴期限將至,無論侯府還是王府,似乎都忘了這檔子事。


  距離訂婚宴還有三天,作為賜婚專業戶,皇帝在禦書房偶然聽到禮部尚書邀請徽王叔參加狩獵,驚得啊了一聲:“你們說,兩府是不是把朕賜婚的事忘了?”


  馬上就到訂婚宴,再不準備就遲了,就沒見過他們這般消極成婚的新人。


  徽王叔也是,還有心思往外亂跑?瞪了眼無辜的禮部尚書:你也是!瞎折騰啥呢!


  於是在準備出門前,淮縱在大門口撞見來報信的大太監眷生,得皇帝提點後,這才驚醒:三天後她要和蕭行舉辦訂婚宴了!

  含笑送走大太監,淮縱整斂儀容,問阿淨:“本侯可俊美?”


  阿淨道:“美若仙人。”


  好。


  淮縱放心抬腿邁進軟轎,反正今日邀約蕭行,不如趁此和她商量商量訂婚之事。


  美滋滋往西湖邊行去,卻怎麽也沒想到,來的不是蕭行,而是……蕭行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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