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夜,徽王府。
月上柳梢頭,蕭行坐在窗前閱覽史籍,滿身書卷氣襯得她氣質越發柔和。
婢女挑亮燈芯,續了熱茶,安安靜靜候在一旁。
想到白日傳聞,阿韭暗歎一聲,郡主再溫柔不過的性子,也隻有遇到凜春小侯爺才會失態。
郡主和凜春侯青梅竹馬指腹為婚,所有人都盼著二人長大結兩姓之好。誰成想,三年前鬧了那麽一檔子事?
郡主性子寡淡,得知小侯爺背地裏養女人,一顆熱心慢慢冷了。不是沒給過小侯爺回轉修複的機會,小侯爺不知道把握,怪得了誰?
能不能在一起看緣分,緣分遲了三年聖旨再度把二人拴一塊,也不知是同舟共濟,還是手拉手一起翻船。
眷侶或者怨侶,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滿室寂靜。
阿韭望了眼郡主臉頰依稀可見的傷痕,暗歎小侯爺莽撞。郡主生的細皮嫩肉,哪禁得起這般磋磨?淮家拳法以剛猛聞名,哪怕被刮蹭到,也不是嬌弱女兒家能消受得起的。
她看向書桌旁擺放的瓷白小玉瓶,無需多想就知是誰送的——淮家獨門外傷藥,指甲蓋的藥量比金子還貴。
一聲輕歎,蕭行放下書卷,滿腦子想的不是經史子集,而是今日之事。
今日發生了太多事,賜婚凜春侯,淮縱。
簡簡單單的兩字在心底劃過,蕭行不受控製地想到多年前她初遇淮縱的一幕。
白衣少年,躲在桂花樹下哭泣。
哭聲傳入她的耳,以至於每次淮縱惹她生氣,隻需紅紅眼,蕭行就下意識想起那些年淮縱展現在她眼前的脆弱。
脆弱的像隻默默舔舐傷口的幼貓,孤孤單單長大,咬牙將榮辱一並承受。
蕭行原諒了她很多次,也打心眼裏想護著這個身子骨孱弱的未婚夫。哪知時移世易,孱弱的少年一日日變得強壯,骨子裏的脆弱慢慢消弭。
十三歲,淮縱文名初顯,稚嫩的五官驚豔了她的眼,那時候蕭行真得挺開心的。
她陪伴淮縱長大,見過她哭,見過她笑,見過她所有狼狽與榮光。唯獨忘了世上有種人,負心薄幸最傷人心。
她把真心交出去,換回一身傷痕。
她不是不願相信淮縱,而是淮縱根本不曾給她合理解釋。她給了她三次機會,淮縱讓她白白等了三次,到後來,她惱了。
回頭望去,發現淮縱比她還惱。
而淮縱,有什麽資格惱?
在外人看來,凜春侯淮縱是站在文壇的風流才子,是特立獨行的瀟灑權貴,淮縱受萬人追捧,在蕭行這,她就是個負心人。
沒有男人的擔當,沒有情郎的從一而終。蕭行眉眼生倦,在得知賜婚的刹那,她真想冒死抗旨。
為何會接旨呢?
因為她想到少年時,淮縱站在山花爛漫的西山,笑著和她招手。
她說:阿行,我做夢都想娶你為妻啊。
心動如花開,發出細微隻有自己能聽見的響。
那時候的淮縱,情真意切,天真無邪,蕭行義無反顧地回饋她一腔熱愛。
少年動情,最是衝動,也最無法掩藏。
而淮縱說,阿行,我做夢都想娶你為妻啊。這句話,蕭行一輩子也忘不了。
哪怕有天她會忘記淮縱那張驚若天人的臉,也忘不了這句挑動她心弦的情話。
做夢都想。
嗬。那怎麽又反悔了呢?
她把所有的真性情給了淮縱,恨她,怪她,三年來往不斷的爭執罵戰。她也會累,累到不想說話時,蕭行不想承認,她怪她恨她,也想她。
對,她想淮縱。
想她親手做的桂花糕,想她承諾過的踏遍山川遊覽秀麗美景,想她不經意的笑,不經意的小任性和少年清朗無所畏懼的眼眸。
淮縱這段時日清減了。
她的背影瘦削筆挺如青竹,如藏鋒不出的利劍。
其實沒鬧翻之前,淮縱真得樣樣合她心意,要不然蕭行也不會在退婚後惦念她至今。
少年純真最難忘,她們都不是隨隨便便玩玩。
可惜,再怎麽認真也沒抵過世事蒼茫。
蕭行煩躁而無奈地拿起手邊白玉瓷瓶,仿佛又聞到淮縱貼近她時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清香,從那雙眼睛和那聽起來責怪的口吻,她能感受到淮縱一直未忘卻的關心。
既然在意,當年為何不給她一個解釋?若有誤會,為何不說清?
淮縱關心她,在意她,卻也傷害了她。
那個清正純良的好少年終究被世俗玷汙,再尋不回清風朗月的純粹無辜。
蕭行鬆開手,吩咐道:“阿韭,扔了吧。”
阿韭應了聲,捏著白玉瓷瓶走出書房。
春風怡人,蕭行抬起手掌,安靜望著紋理明晰的掌心,今日……她打了淮縱。
她的指尖微顫,半晌五指慢慢攏緊。淮縱敢說那些荒唐話,豈不是找打?
阿韭回來的很快。
蕭行淡淡地看她一眼,音色涼薄如夜深沉:“告訴父王,別把張定弄死了,隨便敲頓悶棍就行了。”
“是。”阿韭暗暗撇嘴:“郡主,就這麽饒了凜春侯爺?”
“饒?”蕭行彎了唇角:“你說,我該怎麽教訓她?”
三年來她用來罵淮縱的詩詞歌賦能編成厚厚一摞書,她一直以為,淮縱能擺脫傷仲永的悲涼下場,得有一半是她罵出來的。
有她在後麵鞭策,心情好了罵兩句,心情差了多罵兩句,一杆狼毫,罵來罵去,反而淮縱文采越來越好。
罵不過了,就隻能打。
淮縱是兒郎,輕易不和她動手,且淮家靠軍功起家,真要打,她柔柔弱弱的身子骨哪比得過凜春小侯爺自小操練出的練家子身板?
淮縱讓著她,她曉得。
可本身就是淮縱負了她,打就打了,她要真敢還手,蕭行這輩子都不會再理她。
阿韭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該怎麽教訓凜春侯爺。
聖旨已下,婚期已定,絕無退婚餘地。可郡主心裏有氣不撒出來,誰曉得訂婚宴會生出什麽波折?
阿韭靈機一動:“我記得凜春侯爺愛養貓,不如……郡主把侯府的貓偷過來吧!”
“讓她瞎著急麽?”蕭行笑起來眼睛勾起三分俏皮。
淮縱幼時就愛養貓。
凜春侯乃世襲罔替,六歲的小侯爺抱著雪白幼貓跑到她跟前:“阿行阿行,它怎麽不吃呢?不吃東西的話會餓死的。你想想辦法好不好?”
“阿縱不哭,我來幫你。”
未免養不活小貓害得淮縱傷心,她將貓抱進家門悉心養著,徹夜照看。
後來健康的小貓送回去時,淮縱笑容明媚,抱著她在原地直轉圈。
小貓長成大貓,代代養在侯府,而今已經記不清延續了多少代。
血脈相傳,她和淮縱的情分卻斷在三年前。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曾幾何時,淮縱待她也有過溫柔貼心。
蕭行揉了揉發脹的眉心:“那就光明正大把貓搶過來,本郡主就不信了,她敢登門要貓?”
淮縱當然沒臉登門。
至今徽王爺見了她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她沒想到的是:蕭行竟然這麽幼稚,公然搶貓?小孩子都不這麽玩了!
貓被搶走的當日,徽王府的護衛站在侯府高牆挑釁道:“看來郡主說得對,凜春侯爺果不似男兒,男兒不都愛訓鷹養狼狗麽?”
果真有什麽主子就有什麽樣的仆從,嘲諷滿滿。
淮縱懶得理睬。
沒了時常抱在懷裏的貓,又不敢登門大大方方討回,過了好一陣沒貓的日子,最後煩了,淮縱喚來阿淨去尋毛色雪白的幼貓。
大貓沒了,她重新養還不成麽!
卻忽視了蕭行存心找她不痛快的毅力。
淮縱辛辛苦苦養貓,蕭行明目張膽偷貓,逼得淮縱日夜防賊,侯府高度警戒,王府裏的護衛進不來,淮縱抱著奶貓鬆了口氣。
鬆口氣的第二天,蕭行帶著人馬叩開侯府大門。
她來時,淮縱還在被窩裏擼貓。聽說東陵郡主登門,她傻呆呆愣住,半晌沒反應過來。
“你說誰來了?”她問阿淨。
阿淨守在門外哆哆嗦嗦道:“東、東陵小女子來了!”
淮縱鬆開貓哆哆嗦嗦穿衣服,嚇得小臉白了又白,老死不相往來的對頭兼未婚妻登門了,怎麽想怎麽慎人。
蕭行是不是瘋了?
罵不過她打不過她,這別出心裁地整什麽幺蛾子呢!
“哦?東陵小女子?淮縱,本郡主在你家下人嘴裏,竟這般不堪?”悅耳動聽的嗓音如清泉在山澗流轉,蕭行懷抱大貓笑吟吟出現在門外。
阿淨撲通跪地,臉也跟著白了,慫得就差開口喊郡主姑奶奶。
聽到蕭行那甜膩能逼死人的語調,淮縱頭皮都炸了,大清早鬧哪出?怎麽聽起來比鬧鬼還嚇人?
淮縱衣衫齊整地推門而出,板著臉:“你…你怎麽來了?誰準你進我家後院?”
蕭行提前拿出當家侯夫人的派頭,鳳眼微挑,紅唇輕掀:“怎麽,不可以?還是說,凜春侯要將本郡主掃地出門?”
這話淮縱沒法接也不敢接,一眼看到自家被搶的大貓,氣得險些背過氣去:“蕭行,你還我貓!”
蕭行不理她,擼貓的手沒停,笑道:“看來阿覺很享受啊。”
阿覺是蕭行給大貓起的名字,是隻活了四年的老貓,那時候淮縱和蕭行還沒撕破臉。
此刻看她笑吟吟撫摸貓頭的模樣,淮縱不爭氣的鼻頭微酸。
那時候的時光多好多美啊,她們一起養貓,一起商量給貓起名字,一起雕刻貓木牌,吟詩作畫,天底下的風流韻事她都能為蕭行去做。
哪知突然有一天,蕭行翻臉了,蕭行說她負心漢,蕭行不要她了。
蕭行把往日她們親手雕刻的小玩意派人送回來,了斷地幹幹淨淨,要不是顧忌著她生了場大病,蕭行估計做得更絕!
“我是東陵小女子,侯爺是什麽?凜春小男人麽?”
蕭行目色冰涼,“淮縱,枉你被稱君子,我看,就是個偽君子!”
任她說翻了天,淮縱就一句話:“別囉嗦,還我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