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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三拜

  寅初時分,玉輪懸挂在四野幕布之上,周遭星斗只有零星幾點,便是京都此時也是燈火全熄,闔家進入夢鄉了。

  天上零星星斗同地下幾縷星火遙相輝應,竟襯得這諾大的京都有幾分難言的凄涼。

  邃慕沉沉之下,眾人奔走。

  五品及五品一下的官員大多都借著月色,拎著盞小紅燈籠穿越半個京都趕赴皇城例行公事;三品下五品上的,或走或騎;三品以上的則大多坐著綠呢大轎,好不威風。

  眾人行至午朝門前次第待朝。

  待至卯時鐘聲應時響起,各官員依次入朝,例行朝會。

  沈若是親王,位居一品,自是行在前頭。當朝並不只他一個親王,只不過大多給遣到了外地,現今留於京都的親王只他一個了,當然,他僅是個有名無實的親王罷。

  所謂的「早朝」在以往於他而言不過是個形式罷,但在今日,卻是他的撥雲之日。這朵雲,他要將它覆在沈御頭上。

  沈若在前方站定,抬頭,凝眸望了望那無上尊貴的御座,緩緩勾唇,笑了。

  待眾官員次第站好后,沈御才款款入座。

  只見沈御身著一件以玄色為底的十二紋章的冕服,頭戴冠冕,垂旒之下是一雙斜斜上挑的鳳眼,眼含萬里波,風一動,浪便隨風涌,偏要將你淹沒其中,才止浪涌。

  鳳眸微轉,打眼掃過周遭,最後卻是定在了沈若的臉上。

  四目相對,火花迸濺。

  眾官員無比恭順地行了朝禮,便開始上奏表意。

  前些倒是些無甚緊要的事,沈御雖不說聽得心不在焉,但也可明顯看出其志不在此。

  果然不過片刻沈御便抽閑問道:「慈清王此次南下治水,『治』得如何?」雖眼眸含笑,卻並無笑意。

  沈若走向御座正前方,微微作揖,正色道:「收穫頗豐,不過……」沈若微頓,不作言語。

  「什麼?」沈御微微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回陛下,臣此次南下治水確實收穫良多,不過臣治的不是水,是人。」

  「這是何意。」

  沈若從袖中掏出一冊奏表,雙手捧著呈示沈御。一旁內侍見狀趕緊過來雙手捧過奏表,恭恭敬敬地呈遞沈御。

  沈御接過,打開來看。

  見沈御打開來看,沈若便續道:「臣此次南下意在治水,不想竟順帶查出一起密案。平城居漢江下游,漢江委地囚於平城水庫內,卻因水庫修繕不好,常年發水。傳言自去年歐陽德上任后重新修了一座書庫,平城已不再發水。

  臣直覺此次發水過於蹊蹺便趁夜去查看,不想水庫竟大開閘閥,任江水洪瀉。稍一細查便知是那歐陽德有意而為之,因著此事臣便擅自將歐陽德捕了,還望陛下莫怪。」沈若微微福禮。

  「慈清王此事做得甚好,朕又怎會苛怪你呢。」

  沈若抿笑,接著說道:「臣自以為歐陽德沒有這個膽子,便順藤摸瓜一查,竟真讓臣查出了那幕後之人。」沈若微頓,暗自瞥了沈御一眼,接著道:「便是佐領李大人!」

  「李正廷?」沈御將奏表「啪嗒」一合,眯著眼,沉聲說道:「王爺可知,凡事講求一個證據。」

  不怪沈御掩不住面色,只怪沈若觸了他的逆鱗。誰人不知那李正廷是他的人,既是他的人,又豈能容別人如此誣衊。

  沈若忽笑,另從袖中拿出一封信件,呈給沈御。

  沈御打開來看,面色霎時一沉,卻還是含笑道:「這是?」

  「李佐領同歐陽德來往的密信。下方還蓋有印章,確鑿無疑。」

  沈御再次將奏表打開來看,眉毛糾結,不作言語。

  沈若卻接著說道:「李佐領位居重位卻有謀逆之心,暗自勾結平城刺史歐陽德,意欲謀害平城百姓,及臣!」

  「你?慈清王這是何意。」

  「臣此次南下兩次遇伏,皆在佘山。佘山比鄰松山,松山先前長期被山賊佔據,但自前年由李佐領接管后,便回歸了太平。李佐領有踔絕之能,連同佘山的一些宵小都被他給震住了,還兩地百姓安寧。

  原想是山賊逃竄,重做良人,不想竟是重聚一處,做人馬前卒。此次傷臣之人便是那原先的山賊,是那李佐領暗自蓄養之人。」說罷,沈若又從其「百寶袋」中拿出一羽令牌。

  沈若將它呈給沈御,沈御定眼一看,只見那令牌上方赫然鏤著三字:佐領軍。

  沈御面色不復方才,難看極了。

  李正廷位居佐領,是從四品武將,大徵王朝尚文,習武之人少,武將更少。

  前年李正廷橫空出世,應試得中,恰逢松山山匪橫行,沈御想試他一試便遣他去除盪山匪,哪曉得他緊憑一己之力便蕩平了松山所有孽賊,連同佘山也被他威懾住。

  李正廷一戰成名,自此一路高升。看得出,沈御有意扶他。

  此番將他拉下馬,便是狠狠削了一把沈御的銳氣。

  雖說李正廷已命不久矣了,但由此傷了沈御的銳氣也不是不可。

  沈御沉默不語,面露郁慍之色。

  一旁站定的步軍校上官子慕忽然出列,出聲道:「慈清王只因一羽令牌便斷定那幫山賊是李佐領的人,怕是不太妥當啊。」

  此言一出,其餘之人紛紛附和。

  端於上座的沈御此時也將目光頭過來,細細審量著沈若。

  沈若嘴角忽綻出一抹笑,道:「此番物證在,還有人證立在門外,靜待陛下宣臨。」

  沈御微頓,定定看了一眼沈若,沉聲道:「宣。」

  一旁內侍應聲,捏著尖細的嗓子喊道:「宣!」

  此言一出,謂「人證」者款款入內。

  只見那人款款挪步至大道中央,朝沈御鄭重一拜。沈御面色又是一番變換,眸中是驚色,是疑色,是慍色。

  那人開口道:「下官張遠山叩見陛下。」接著又是一拜,鄭重極了。

  張遠山先前曾交付一封信件給沈若,沈若臨行前打開來看過,上面如是寫著:下官自知命不久矣,此前欲寫一封奏表上達天聽,若是不慎被截,還望王爺替我呈於公堂。臨表涕零,萬般感謝。

  僅幾句話,附幾頁紙,幾頁淚痕遍布的紙,幾頁寫滿李正廷罪行的紙。

  那幾滴淚不知是為妻兒枉死而流,還是為君要臣死而流……

  沈若知曉那封信定然是要被截的,這封信也是要呈於公堂的。張遠山盼的不過是沈若有朝一日能替他昭雪沉冤,這一日興許是沈若執掌天下之日……

  既然信會被截,人,估摸著也會被截,倒不如連同人證一齊帶到。

  張遠山是典型的忠臣,便是沈御要害他,他也只是控責李正廷,關於沈御,全篇隻字未提。

  君臣之情讓他痛不欲生,妻兒枉死令他悲不自勝,兩相權衡,卻是沒有輕處可取,最終,只得飲恨而終,盼來日有人替他沉冤。

  沈若要扳倒沈御,自是不會放過此番機會,好生遊說了他一番,才將他請動。知曉他會被截殺,便遣了一批隱衛護他,哪曉得最終竟差點讓自己殞命。

  如此說來張遠山倒是欠了他一條命。唔,三條,得算上杜衡和江辭。

  思及此處,沈若竟頗為鬱郁地瞟了張遠山一眼。

  張遠山卻不知曉沈若此刻的心理活動,只見他從袖中掏出幾頁紙,呈遞給沈御,接著道:「五月二十八日,李佐領找到下官,命我借慈清王南下的好時刻,將他剷除。下官不願,他竟搬出下官的妻兒來威脅我,出於私心,下官做出了一些有愧於王爺的事。」

  說及此時,張遠山看了沈若一眼,眼含歉意,接著又望著沈御道:「下官設計淹死王爺,但計策還未實施便親眼瞧見下官妻兒枉、枉死.……此時下官才算明白,李佐領並未想要留我一家活口。」

  張遠山眼眶泛紅,幾朵淚花幾欲落下。

  緩了還一會兒才接著道:「奈何幡然醒悟,卻為時已晚。李佐領投毒害我,姦殺我妻兒,蓄養山賊,謀害慈清王,這一樁樁一件件,足誅九族!」

  說著張遠山拉下左肩衣襟,半隱半露處有陰黑印記赫然。

  此話一處,此印一現,朝堂四下一片寂靜,左右無人敢言。

  沈御端坐上方,掌著捲紙的手緊了緊,此番人證物證俱在,李正廷,他是保不了了,倒是可惜了如此良才!

  沈御鬱郁扶額,揉了揉眉心,作悲慟狀道:「朕會著人清查,還卿一個公道,若真如卿所言,朕定會將他嚴懲不貸,給卿一個交代,同時,給慈清王一個交代。」沈御又看了沈若一眼。

  此言,避重就輕,怕是難有下文了。

  「下官,叩謝陛下!」張遠山輕拂下擺,朝沈御鄭重一拜,此拜,又磕了一個響頭,抬起頭時,額頂紅印清晰可見。

  沈御微微蹙眉,心下有幾分不悅。

  沈御將奏表遞給一旁站定的內侍,內侍心照不宣,又捏緊了嗓子,嘶道:「有本啟奏,無本退朝——」

  見無人再出一言,內侍便又喊道:「退朝——!」

  沈御率先起身,附身對內侍低語了幾句什麼便拂袖離去。

  張遠山遲遲沒有起身,仍是跪著,待沈御徹底走遠后,才緩緩起身,身形一僵,微微搖晃,沈若眼疾手快將他扶住。

  張遠山正欲道謝,卻一口鮮血溢出嘴角,張遠山伸手擦了擦,喟然一笑,眉目間有道不盡的滄桑。沈若靠近了,這才注意到,他的頭髮,似乎全白了。

  張遠山對沈若恭敬地福了個禮,不作一語,轉身離去,身形微晃。

  沈若看著他蕭索落寞的背影,一股愧疚之感涌了上來。

  說到底,他也有愧於張遠山。

  在他和沈御都是皇子時,張遠山欽慕於他,與他交好。沈御登基后,張遠山便不再同他往來,斷了聯繫。

  交好沈若,不過是出於欣賞。

  斷了往來,卻是出於忠心。

  可惜這些,沈御並不知道。想必便是知道了,也不會由此而放過他。

  說來,到底是可惜了這一代忠臣。因著沈若的緣故,枉送了一家三口的性命。

  方才那三拜,估計也是他盡的最後的君臣之誼。

  一拜君威。

  二拜臣命。

  三拜天地乾川,恩怨自此消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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