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風移影動
金翼出動雲南之前,佘斯況早已派人前往滇西、滇南兩處銀礦床消滅證據。可惜,我們這位佘大人終歸只是支蠟燭,不點不亮。
在廉衡輕輕吹起「盜銀」之風時,他理該有所行動,然他卻一直等到康王府事發,等到馬萬群劈面授意,才急急派人奔赴南境處理殘局。只能說他精於貪瀆,卻不善窺政。
大凡久居官場之人,若夠靈敏,總能從青萍之末,預測大風暴的來臨。
譬如淮王褚心慮,縱管也只是在康王府事發之時才發現了廉衡這隻躲青苹草頭上吹陰風的小鬼,是大風暴的幕後發動者,但他起碼足夠敏銳,在大盜四處偷竊,偷到摻攪私礦的劉階、張廷敬頭上時,就能夠及時令永夜盟成員,暫時避離私礦,於暗中觀察情勢,免於了整個鏈條被正在南境揮斥方裘的襄王爺連根扯斷。
更譬如暗中另一雙手,在明胤離京奔赴南境之時,就已將幾位重要心腹撤離雲南,亦將銅礦中與外界聯繫的幾位主事人紛紛裁換,在切斷追查這點上可謂釜底抽薪。
而他佘斯況,即便沒有上述人物之機敏,怎麼著也該在劉、張二府被盜之際,在二人擔心私鑄白銀流出市井、恐將引發無端變故而去找他佘斯況商議之時,他佘大人就該留心注意,但他沒有。他僅僅擔憂片刻,便袖子一擺滿不在乎道「不過些江洋大盜,拿了銀子霍霍到什麼地方誰知道,幾經流轉下,誰又能知道這些銀子來自什麼地方」,若非如此粗條,此時何至於如此被動。
且說馬、佘二人,在東宮吃了閉門羹后心底五味雜陳。佘斯況驚怕摻攪,馬萬群心事重重。
作為吏部尚書,六部里位份最高的「天官」,馬大人戀權嗜銀在所難免,但能像他這般嗜銀的,他若稱第二,康王爺決不敢稱第一。
吏部尚書管理官員提攜擢升之事,他利用職權,明裡暗裡的賣官鬻爵已為他聚斂家財萬貫,然他仍不滿足。竟是叫名義上為右相爺相里為甫所轄、實際上卻為他所制的刑工二部,一個私礦撅銀一個出海私貿。簡直將「權力尋租」「瘠人肥己」兩詞語詮釋的淋漓盡致。
而今事態頻發,才有所懼,才意欲收斂。可東宮態度已然急轉。
明晟央鄺玉轉告的話,猶自耳邊回蕩。
他該如何自救?
東宮當真要棄他不顧?
返程途中,馬萬群一句「佘大人,你我大限將至」如一道天雷,殛在佘斯況頭頂。
佘斯況雖不夠聰敏,卻也不傻。馬萬群這「大限」,再大,也只能大到他佘斯況這層,不能再圈及上面。也就是說,日前他斷尾自保,推出了劉階張廷敬,今日馬萬群斷尾自保,要推出他佘斯況了。
但因他佘斯況不夠聰明,既不能像劉階一樣尋好岔路,找廉衡自救,更不能像劉階一樣,交待出更多人事,何況馬萬群此時此刻又怎能留他機會,讓他去尋更合適的替罪羊。如此他只剩一死。
果然,馬萬群再來一句「佘大人啊,你一家老小,我會設法保全的。」潛意思,也即,你敢多攀一字,全家性命堪憂。
佘斯況駐地不動,彷佛被一根針定死在磚地上。
馬萬群深深看了他兩眼,咳了一聲,顧自遠去。
佘斯況面如死灰回到他刑部衙門時,只見人馬匆匆,一個個忙得腳踩風輪,氣氛卻異常冷寂。一方面,因劉階張廷敬等刑部好幾個官兒被枷鎖下獄,朝廷又一時未予補缺,刑部人員出缺又自官犯事,整個衙門氛圍才極其死沉;另一方面,刑部作為三法司之一,受旨分撥兩組,一組協助順天府衙查驗屍體,一組配合趙自培等人繼續追查私礦和康王府白銀一事。是以整個衙門,可供他佘斯況驅遣的官吏幾無一人。
一種「兔死狗烹」「樹倒猢散」的悲涼之感油然而生。
就在他坐堂房內,心灰意懶的在自主交待和被動交待之間徘徊難決時,被他派遣雲南的親信飛鴿傳書抵京了,內容大概:雲南兩處銀礦,在他們抵達之前,就已被「沐家軍」團團圍困。
佘斯況徹底跌坐木椅上。
如果說,他本抱著最後一絲希冀,即他在金翼之前就派人奔赴雲南銷毀證據,或可自保,此時此刻,他這最後一根稻草也算沒了。他甚至醒悟到,一切既是天意,更是人為。沐府人,相當於明胤的人。也即,牢牢套住他的,是那位交還康王府一千兩白銀的廉衡,是那位對銀鈔,從來一直極度上心的人物。
佘斯況仰天放笑。
玩來玩去,事去事來,他們這一大幫老臣,包括康王,甚至太子,竟被一未及弱冠的少年早早就撥弄於鼓掌之間。
沒有哪一瞬間,佘大人能如此這般通透。他始知自己,在整場風暴開始之時,就被牢牢釘死,他已無可自救。
但人是自私和陰暗的,劉階能出賣銅礦出賣他以博自保,他雖不能再出賣馬萬群求全,但定會對一切持以緘默。派去雲南的人馬是他的心腹,那邊是何消息,馬萬群並不知悉。待他獲悉了,金翼的調查結果也早已呈送龍案。
既然誰都逃不過,那他就先下地獄,等著他們。
當初不是說,一條船上的螞蚱么?
好啊,船翻了,總不能叫他們一個個下水浮船,而利益瓜分之時拿大頭的,卻穩坐釣魚船。
可是他馬萬群說的,他擔風險最大,出事了他罪責也最大,理該由他拿大頭。
馬大人講得很對。他也理該罪責最大。畢竟,吃多的人,更重,沉水更快。
不過,佘斯況破罐破摔的態度維持不足半日,廉衡手札就秘送到他手裡。少年想做什麼,他尚不知,但其人在待他獲悉了雲南情況、徹底絕望后,才悠悠然遞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算是對人心玩到了極致。
佘私礦盯著幽靈般出現在他值房裡的施步正,和靜躺案桌上的書信,苦笑不已。
施步正對這些貪官污吏好感幾無,傲然屹立一邊,冷聲道:「速看,看完表態,點頭搖頭二選一。」
佘斯況官居二品多年,日理敢對他呼來喝去的人寥寥可數,草莽這態度讓他難免不滿,然這不滿他也只略略浮面,爾後轉瞬盪干。即將淪為階下囚的人,徒爭這些虛東西做何。
他翻眼施步正,爾後就牢牢盯著信件,卻也遲遲不碰。心中猜忌掙扎可見一斑。但他抗拒態度,顯然難以持續。
正如施步正臨走前問少年:「他不看怎麼辦?」
廉衡微微一笑,冷悠悠道:「垂死囚徒,你就是遞他根頭髮,他也會探手死抓。」
一炷香過去了,佘私礦依舊掙扎著,按理,釐清脈絡后,他該對一手扳倒他的人恨之入骨破口大罵,他是恨了,但罵不出,不僅僅因廉衡現在遞了根草給他,而是,私礦一事,他心知總有一天這隻鞋要掉。
施步正等得一肚雞毛,但廉衡叮囑他耐性,他也只能旁等。草莽縱身一躍,坐房樑上,道:「豆苗讓俺等你一時辰,大人慢慢考慮,我睡會。」
佘斯況抬頭看著樑上人,心說偌大一個刑部衙門,人來人往進進出出,這位英雄竟猶如隱形,真是諷刺。
大約又一炷香后,佘大人終想通透了。他瞥眼樑上呼呼打鼾的蝙蝠,拿起信扎邊拆邊道:「你可以下來了。」
草莽眼一睜,身子一滑落葉一般飄地上,未驚一粒塵埃。
佘斯況暗暗佩服,不愧為襄王府六英領刀,功力登峰造極。他將視線從草莽身上遺駐紙箋上,不一刻雙眸一睜,再一縮,再一放。良久,才似笑非笑望向施步正:「我若搖頭,將如何?」
施步正:「俺閃人。」
佘斯況:「點頭呢?」
施步正不耐煩地嘖了聲:「你究竟是點是搖?」
佘斯況噎詞一刻,思忖一陣,方詭譎一笑,望著施步正鄭重點頭。
草莽看眼他,這便從懷中再掏出一封通道:「就知道你會點,所以豆苗又寫了封信給你。」
佘斯況微微詫異,接過信封拆開來認真瀏覽。不同於上封信,言簡意賅就一句「助我扳倒馬萬群,留爾一命,貶黜邊陲」,這封信字跡密布,三頁之滿,詳細交待了諸多任務。
待他看罷,施步正道:「豆苗交待,看完之後,把你知道的都寫紙上,俺帶回去。」
佘斯況不無猶疑:「太子爺豈會放手馬萬群?」
施步正:「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
佘斯況依舊沉思:「即便如此,最後失敗了,又將如何?」
施步正:「是非成敗轉頭空,就算真失敗了,那也只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作惡太多,天公要收盡你們。」
佘斯況:「駙馬爺這信,黑紙白字樁樁件件,如此直言不諱,就不怕本官反水?」
施步正反笑:「你當襄王府是東宮!還是你覺得俺沒本事把你給悄聲埋咯!」
……
佘斯況啞色。片刻沉默,他最終問出了口:「為何選我?」
施步正:「豆苗說了,從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如此食物鏈,他廉衡只摘食頂端,底端不屑吃。」
佘斯況苦絲絲一笑:「原來在駙馬爺眼裡,本人還上不了斤兩。」
施步正冷聲道:「你該慶幸自己沒上了斤兩,或最初也是被迫上秤,否則,豆苗必將你當作另一個馬萬群——害群之馬,一塊給燉了。」
佘斯況被嗆得面色無華。
草莽接過他回寫的信札,扭頭欲走,又即刻旋身,撓了撓腦門道:「差點忘了,豆苗還有句詩奉送,叫那啥,那……嗯……」草莽急得直撓眉心,片晌靈光乍現,歡天喜地二哈哈道,「啊,對對對,是『泡影事,水雲生,枉拋心力作貪臣。』」
說罷再嘿嘿一樂,絕塵而去。
苦哈哈一句詩,被草莽嘻喇喇調調,攪得啼笑皆非。佘斯況搖頭失笑,不覺跟念一遍。
施步正現場對答的每句話,顯然都是廉衡事前述予好漢的,從中可見,少年對他佘斯況的所有疑問困頓皆已摸了個透。年紀輕輕,對人心之洞察,竟已一騎絕塵,處事手腕,更見溝深壘高。真是不得不服。
他反覆咀嚼著信中所敘,掂量輕重。少年要他交待出馬萬群手底儘可能多的親信,並直言不諱告知他,襄王府準備綁了他們,趕在金翼之前急送「大紅山」銅礦當「獻禮」。顯然,這出移花接木、借力打力,是既想將馬萬群拖下水,更想借馬大人之手,找出銅礦背後真正的敵人。
作為「同行」,大紅山銅礦是一神秘且規模巨大的存在,但背景、細情他們外人一無所知。而今廉衡如此上心,說明這背後力量遠超他想象。但也正因如此,權衡輕重之下,東宮,絕對會犧牲掉馬萬群這貪婪無度的臂膀。
因而,這是他不可多得的戴罪立功之機。
佘斯況豁然起身,眼露希望,急匆匆便服出去,親自奔赴秘密倒手摻假銅錢的「聚源錢莊」,核查細微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