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皇權至上
順天府衙,兩撥人馬攻襲失利,強自能直立的,扶攜而去,而倒地翻滾的被「滯留」,在遭兵馬圍困后,紛紛服毒自盡,不是七竅流血就是口吐白沫。
順天府衙成功再添冷屍幾十具。
胡惟仁一頭三大。
顯然,這已不止於滿城嘩然了,更在於驚動了聖上。明皇正因康王府千萬兩巨銀而暴怒脅身,帝京之下又「屍現百具」,怪異詭譎;親王達官各府邸又連遭強梁,而囂張一月的「雌雄大盜」至今無一絲進展。他這京都最大地方官,不率自請罪,竭力辦案,褫職是小,時運不濟時流放甚至於殺頭才大。
滿嘴燎泡的胡惟仁,當即奔求敖廣,上疏奏請明皇,茲事體大,泣請三法司協同徹查。
明皇接到摺子,看都沒看,直接允了,卻也只限十日查清。
胡惟仁和三法司接到聖命后,暫時拋開各自代表的利益團體,摒棄前嫌,當即展開合作,徹查屍源及屍源身上背負的大小秘密。徹查過程中,明鏡司司監譚宓,主動派來十名金翼從旁協助並監督,這十人中,就有主動請纓的秦狩。
譚宓是何目的,秦狩不知;秦狩是何目的,譚宓亦不知。
與此同時,封禁康王府,組建人馬查探白銀來歷一事,以金翼和太子推介的趙自培、蘇學岑為首,很快提上日程。
明皇基本已猜出白銀來歷,因而明晟推舉趙自培——這位三年前被貶為通政司八品知事的「以儆效尤」,令王不無詫異。
趙自培溫恭直諒,又氣節剛勁,經他一查,刑部沾染私礦的大小官兒絕無好過。太子公然舉薦,是壁虎斷尾還是識清大局?明皇一時略感迷惑。
但,王對他如此行徑,終歸頗為贊允,誇他諳識大體,竟於愁容之中展露一絲欣慰。
明皇看著趙自培,其人此時身份,還是八品知事,王接連念叨了兩聲他的名字:「趙自培,趙自培。」彷佛在念叨什麼人似的,爾後語氣威壓,「知道朕當年,為何貶謫你?」
趙自培恭答:「越俎代庖,未能替君父分憂;玩忽職守,未能全己之本份。」
明皇:「你現在到清楚得很?」
趙自培:「臣不敢。」
明皇不知趙自培和廉衡交往甚密,只當他是一碌碌無為混吃等死的蝦將,遂問:「關於此事,你是朕第一個問的二品以下的官員。朕現在問你,你對這事如何看,老實說出你的想法,朕不罪你。」
趙自培心下思量,想起昨夜離開瘦竹園時,廉衡三番叮囑他:話可率直,性情不可迂直。真實想法不可有藏,藏一絲,王都能聽出來,金翼絕非屍素,因而王對此事心裡早已八分明鏡;但,陳說之時,盡量摻雜些恭維王的、恭維他高高在上的皇權的馬屁,話一旦順帖玉耳,氣就順了,事也就順了;且,說完之後,一定要替王上開罪,無論是何後果,均由他這臣子替君父擔著,王不必憂慮。只要他的態度和相里為甫等陳詞方向一致,明皇決心就能穩住,這私礦,也就可大膽排查。
趙自培略略打了打腹稿,這便恭道:「微臣以為,大明疆域萬里,物產豐富,皆為天下人共有,更為陛下所有,任何人所擁配的財富,皆出陛下恩典和賞賜。陛下富足國家富足則百姓富足。這無有疑問。然則此事,駭臣畢生所聞。陛下內廷庫,一年撥銀,也才不過八十萬兩,而此番僅僅抄沒出的密室白銀,竟是陛下一年所有度支的十餘倍,甚至是舉國稅收的兩倍之多。微臣豈能不驚?!」
他這一段話,令明皇臉色逐漸難看到了極點,這可比相里為甫啃得還深。相爺畢竟溫吞慣了,多年來「蘊藉不立崖異」(指胸中富有積蓄,但是不近懸崖,不樹旗幟),是以不敢一下過於鋒棱,沒成想,尖利的剖析留在趙自培這裡呢。
旁聽的太子爺明晟,也都呆住了。
那一瞬間,他覺著廉衡與此人絕對相熟,儘管廉衡與其人從未有過什麼接觸,但他就是覺著二人氣出一宗。然而一番自我糾結后,卻也只能望好處想,不管是廉衡瘋狂的鋪路鋪棋,還是別的什麼,這趙自培的獨到見解和過人之處,此時當可利用。
明皇盯著趙自培,心底將他一品再品。同明晟一樣,落在他眼裡的,是趙自培和廉衡壓根兒不熟,因為不管是金翼還是東宮暗線,所能看見的,廉衡明面上偶爾接觸的朝廷大員,除了那位沒什麼水花的白鬍子周遠圖,再無他人。
這就是茗園密道,帶來的最大好處:讓人不至於往黨爭之處去想;令王對明晟對他所推介的人物,不至於一口排斥;且對趙自培等人本身,也可免卻日後的傾軋。
明皇沉聲問:「你可知道,這些銀子是從哪裡翻出來的?」
趙自培垂首恭答:「知道。正是因為知道,才覺得如此家財,駭人聽聞。眾所周知,康王爺平遜安順,心思單純。然而單純之下,能擁有如此驚天財富,究竟是何原因,這才是微臣的關注點。臣以為,要麼,康王爺大智若愚,實則經商能力極好,如若真是違背吏律私自從商,那好辦,依律罰沒了所有財產,予以警告就是;要麼,就是受人蠱惑,秘密經手著不為人知的聚銀之道。但這一切種種,也只是微臣猜想,真相為何,只待臣竭力探明,再報稟陛下。」
他頓了頓,再道:「請陛下恕臣一言,不論真相為何?都得調查的一清二楚,不得含糊。一是此事已於坊間,傳得沸沸湯湯,若沒有透明結果予百姓交待,怕皇室名譽受損;二,也是微臣以為最重要的,不論這千萬兩白銀,實主為誰,都不容姑息。不是臣法不容情,而是臣覺得,這天下既是天下人的天下,更是陛下的天下,哪管他皇親貴戚或宦官要吏!」
他再頓了頓,再道:「其人能貪得如此巨財,側面揭露了陛下作為天子的大權,旁落到了何種程度?!」
武英殿死寂。
趙自培動容失聲,最後道:「臣雖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文官,卻也是陛下皇權的擁躉、捍衛者,臣不能,更不願,陛下皇權受到他人如此挑釁!」
一口一個皇權。
明皇臉色已經沒法再看,情緒大為波動。昨日因褚心慮開導半日而逐漸軟化的心,被趙自培給生生激硬,激成了鐵石心腸。他怒火中燒,他暴跳如雷,擼起御案上所有奏章扔至階下。
所有在庭官員,皆惶惶跪地匍匐。包括明晟。
明晟強自進言撫慰:「父皇息怒。」
幾大臣:「陛下息怒。」「龍體要緊。」
趙自培稽首叩地,伏得最低,卻心知明皇怒意並不在他,是以並無顫慄之色。
明皇劇烈地咳喘幾聲,良久,強行平復氣息,一字一頓道:「査,給朕査,查清楚。」
由太子領聲,眾臣跟道:「兒臣,臣,定不負聖命。」
明皇:「告訴康王,他若主動交代,幽閉他州;若拒不交代,圈禁『鳳陽高牆』。」
鳳陽高牆四字一出,太子猶自顫了一顫,畢竟這個地方,對於皇子來說,是地獄一般的存在。
明晟咽口唾沫,接道:「兒臣明白。」
趙自培顫聲接話:「陛下切要保重聖躬,此事,臣必當全力配合太子,不冤不縱任何一人。不論結果為何,均由微臣替君父擔著,請陛下不必憂慮。後世但有指摘,也是臣執意為之之過,同陛下無關。」
明皇扶著胸口,抬眼再將他望了兩回,才道:「好。好。」爾後看向明晟,「一切由你東宮主持,不管結果為何,你都要穩住。記著,你是一國儲君,在這種時候,最要鎮定。」
明晟:「是。」
明皇擺手退臣,眾人依次退出側殿後,明晟攔住趙自培,自然是一番陳情仰仗。亦禮賢下士,邀他一道并行,商討當前種種打算。
趙自培恭敬萬分,卻也將只求辦事不參黨爭的心愿,明確表露出來,明胤知他品性也不作強求,反自內心對他又多了一分敬重,是以將日後商議地點暫設在了刑部偏堂,而非東宮。
關於撅起私礦的運動,就這樣浩浩湯湯鋪展開了。
聖旨下,又有太子從旁協持,加之趙自培干過多年刑名,因而查起案來格外的雷厲風行,再加之廉衡既是幕後推手也是幫手,他縷起前因後果來便如魚得水,甚至有時不得不裝出三分糊塗,免得過於「聰明」「厲害」。
可惜越往下査,真相愈讓人驚心。
不僅私礦這邊,就連屍體那邊,也是頻出「聳人聽聞」。
各自一次次驚擾聖躬。
儘管明皇下旨,他們放手查處即可,無需稟報,然而事情,就是能大到包括太子在內,包括敖廣或三司所有人在內,都無法做主、不得不稟報明皇的事情。
當此時,明晟已然意識,這事,是多麼燙手的一塊碳圓。
真相背後之真相,慢慢浮水水面的各中糾葛,既令他驚怵,更令他噁心。既有他曾能想到的,亦有更多他從未嗅到的。
原本,在他心裡,潛意識的敵人,只有明胤,而今他才看懂,明胤之威脅雖無法撼動,卻好歹明面可見。
他從未想過,背後竟有還有如此多暗網。 ——
蘊藉不立崖異,原文評價首輔申時行的,引自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