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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微雨已至

  廉衡失神靜坐,細算時日,明胤離開已有月余,若戰風雷厲,極有可能已同敵手交火。他心頭莫名糾扯,一瞬惶惶,憂惴不安。

  冷鐵卷刃,沙場無情,只望他安平。

  狸叔拉回他神思,抿口茶,悠悠道句:「殿下臨走前,留了份『禮物』給你。」

  「嗯?」

  「紀家。」

  「嗯?」少年懵態仍舊。

  狸叔失笑:「過兩日你就知道了。」白鬍子頓了頓,這才又道,「查處私礦,不僅得拿康王和刑部祭旗,嚴太師也得掛紅。」

  廉衡訝異:「嚴太師?」

  狸叔哂笑:「這私礦背後,你知道的厲害關係,目前不過一隅,且看就好。」

  「那海邊呢?」少年追問,「若我將阿蠻父親的冤案翻了,除汪忠賢和工部一些嘍啰,還有哪些大人物會被牽扯?」

  「長公主府的駙馬都尉,和,齊太師。」

  「誰?」廉衡失驚一叫。

  「你未聽錯。」

  「可……可齊太師,他不是中庸……」

  「是你說的,今天下無人不貪。」

  「可……他都八十有幾的老英雄了,半生戎馬,一生忠正,和嚴太師是唯一兩個活著而受封為『太師』的大人物,何要如此?」

  狸叔長嘆一聲:「子不教,父之過啊。」

  齊太師長子齊汝海,掛正治卿,秩從二品,太子妃生父,唐夫人長兄,唐敬德之舅,身份尊貴榮華不缺,卻慾壑難填。

  廉衡咋舌,末了苦笑:「原來是太子爺的老丈人,髒了心。」

  狸叔笑道:「怕了?」

  廉衡卻問:「太子知道嗎?」

  「他既願意合作,你說呢?」

  「那我就繼續裝作不知。」少年頓了頓道,「只是,唐師兄那邊,我怕過意不去……」

  狸叔:「你既入仕,就得足夠狠硬,忌瞻前顧後。」

  廉衡點頭,沉緩堅定道:「私礦我必收,冤案我必翻,海禁我必破,白銀我必保。」

  狸叔凝視他道:「有志氣。不過老夫得叮囑你一句,也是殿下想叮囑的。再怎麼說,這些人都是大明要員,牽一髮動全身,既不可冒行不顧,又不可一刀全殲,否則,內憂之下必生外患。這塞北東南,牢牢盯著的眼睛,數以萬計。」

  廉衡點頭:「明白。」

  狸叔見他誠心以應,欣慰再道:「需要老夫舉臂,任何事,但說不拘。」

  廉衡赧笑:「您看我會拘嘛?」

  狸叔似是而非乜他一眼。

  廉衡復歸正色:「一,需要您老將齊汝海沾染的所有事情,無有遺漏調查予我;二,我要淳王所有親疏關係網;三,就是,您能將當年寶相樓失火一事,截止目今掌握的所有情況告知於我嗎?」

  狸叔沉吟幾許:「為何想調查皇妃的事?」

  廉衡黯然道:「我屢承助臂,只索不予,心間有愧。我未必能幫上什麼,但還是想一試。」

  狸叔點頭:「好。三件事,最晚明日給你。」

  「謝謝狸叔。」

  「跟我虛謝。」

  廉衡赧笑:「哦,對了狸叔,那個,我還想拜託您一件私事。」

  「你說。」

  「家妹廉歸菱,報了女官。我不會允許她踏入宮城一寸,您想辦法,將她名字提前除了。」

  「辦妥之後,再知會你。」

  「嗯。哦,話問回來,那三十具冷屍,什麼情況?」

  狸叔深入解釋道:「那三十具屍體,我們做了些手腳,令十五具屬於永夜盟,十五具屬於刺客組織,足夠引導胡惟仁他們望兩幫査去。估計今晚,兩伙人都會去搶屍。」

  話剛即此,萬卷屋地閣懶夥計,步履匆促,經暗道來至惠泉書局。他遞上一張紙條,抬袖擦了擦額間密汗:「柳心急信。」

  狸叔接過後展開忙看,果不其然,永夜盟商議,午夜劫屍。

  廉衡蹙眉:「順天府衙那點兵力,能擋住他們兩撥人?」

  「老夫已提點他,找都督府來幫忙,採納與否,在他。」

  「他正一籌莫展,會採納的。」少年頓了頓再道,「不過,即便都督府精銳,比起江湖殺手,技差一截。我們得助力。」

  「放心,老夫已叫十個暗衛藏在了順天府。」

  「就十個啊?」

  狸叔悠然一笑:「你且看著就好。」

  廉衡點頭,他對狸叔還是很敬佩放心的。二人又就其他,商議一陣,少年才匆匆離開惠泉書局,回到瘦竹園時已是日暮黃昏。懷素已回王府,敖青二俊卻仍在等他,毫無疑問,必是敖頃執意不走。

  敖頃想同他講有關書院種種構想設計,廉衡卻將他打止,心事重重全無傾聽興趣。

  敖頃不免悵然若失,青蟬見狀,輕斥:「你倒好,將這一攤子扔給我們,自個當了甩手掌柜,萬事不聞不問。」

  廉衡無奈,撒句嬌:「哎呦,這不放心你們嘛!要不放心,會交給你們?再說了,我每天事多如毛,實在沒工夫顧慮這純一無雜的書院大計,兄長就讓我歇會嘛。」說著仰首倒地席上,直覺雙腿腫脹,百般不適。五癆七傷的他,今日方方能走,就東遊西躥到處溜,身體確有些消受不住了。

  敖青二俊見他果真累極,面疲體倦,也就不忍再吵吵他,各自叮囑幾句,方歸書館。

  少年將私礦牽連的大小事宜,又自整理一遍,才緩緩起身,揉著脖頸推開軒窗。

  時值暮春,夜風回暖,廉衡站窗邊凝望明月。思念倏爾潮湧,不知覺間已漫灌心房。他在身邊時,從未多花一分心思去想他,念他,他忽然奔赴邊場,枕戈待旦,才發現他在己之心中,分量已如泰山。唯怕他有一絲閃失,有一分傷挫,這份惶惶憂思,已不僅僅因他,是靠山是盾牌,更是一種朝朝暮暮不知不覺間滋長壯大的情愫。

  他探手托月,囁嚅:「冷鐵卷刃前,只望你安平。」

  只望你安平。

  噔噔噔一陣急促上樓聲,追月拿著狸叔緊急傳來的信札,奔上了境閣二樓。

  姑娘臉色已十分難看了:「蘇尚清出事了。」

  廉衡縮回手臂,神魂卻還在千里之外的南境人身上,緩吞吞問:「什麼?」

  「蘇尚清死了。」

  「誰?」

  「抱月樓那彈琵琶的。」

  「她?她能出什麼事?」

  「替死鬼。」

  「什……什麼替死鬼?」

  追月將信札扔給他:「狸叔的信,自己不會看啊……白日樓梯口相遇,讓開就是,你跟她瞎聊什麼?!就這麼好色?!」

  廉衡臉色瞬白,急閱信中內容。

  原來,烏蓬深知抱月樓有襄王府暗樁,只是遲遲査她不出。今日剛巧廉衡同柳心、蘇尚清在樓梯口相遇,他以眼神示意柳心,密切注意近來訊息,正好蘇尚清插話進來,少年順勢而為禮貌接洽,本以為自然而然無縫無痕,孰料叫烏蓬親信給暗中瞥見。

  記了姑娘一道。

  而打早抱月樓被擺屍,烏蓬本欲避之不出,孰料午時線報再來稟陳,三十具屍首里,有十五具左胸紋有黑色太陽——永夜盟大小盟員,左胸皆紋黑色太陽,意寓「滅明」。烏蓬深知,今日門口這十五具屍體,即便不是他們日前消失的那幾個康王府暗線,但因胸口黑日,他們也不得不去將其人屍首奪回。

  只因,狸叔之辣,不僅辣在屍體上的那幾朵黑日。更是在十五具冷屍上,畫出了永夜盟幾處重要分舵所在之地圖。

  順天府尹但凡有些腦子,手下又有可用之才,用時不過兩日,就能堪破其中玄機——即將十五具屍體,拼起來得到一副完整地圖,據圖鎖定各分盟之具體方位。

  而狸叔將此地圖,命人勞神費力刻畫屍體上,還留有一絲拼湊懸念,卻也非貪玩求趣,只為給永夜盟和刺客組織留出一到兩日搶屍之機。

  他若將此訊息明明白白送給胡惟仁,永夜盟等也就沒了搶屍之必要;而若非刻畫屍首之上,單純給一張紙或一封信,永夜盟等派幾頂級高手奪走信件即可,決計不會大肆出動人馬來搬屍,就難以鬧大動靜,引起明皇留意;至於,永夜盟為何非得費力搶屍,而非縱火一把燒屍,是因每具屍體上都寫有一個人名,這些人名,「據說」是外敵安在盟內暗樁,因而他們只能囫圇搶屍,好查清一切。

  這是狸叔環環相逼的高明之處。

  烏叔褚心慮,也即淮王爺,打早就被明皇叫入宮內。烏蓬無主可商,思慮之下,實不敢再避縮不動,只好擅自主張劫屍。待肖彌意肖弭志向胡惟仁塞飽五百兩白銀后,順天府才撤走兵馬,允許抱月樓在事態查明之前正常營運,人流但涌,烏蓬才敢露身出入此間。他急赴抱月樓,將永夜盟在京幾個頭目,聚於密室商議如何搶屍。

  儘管擔心有詐,但他們對順天府那點兵力,卻毫未放在心上。

  柳心在烏蓬踏入樓門那刻,即從房間出來,與路過的幾個姐妹施禮閑聊兩句,便緩悠悠踱到一座通聯暗道的琴房。瞥眼四周,輕盈閃入,擰開暗門進入暗道。這條畸形暗道,是在三樓每間房間的實體牆背後,留有一米之寬的空間,修的一條環樓暗道。它隨著房間大小、布局和走勢,變得七拐八拐,是以她們每次被帶入問話,繞走幾圈,很難再有方向感。

  三年前,柳心憑藉超常膽識和毅力,借一次次記憶而勾勒出暗道最終走向,從而確定了烏蓬密避之地,也即這連著的三座琴房之間,正中的這座「流光琴房」之內的四號雅間。

  該琴房雖不及踏月閣尊貴,出入的卻也都是些有頭有臉人物。然這京城有頭有臉人物多了去了,是以這間琴舍,每日總是三三五五齣入人流,如若把握不住時機,很難斷定,出入的哪個尊貴即是烏蓬本尊。

  歷時半年,柳心終於辯出烏蓬,並與襄王府核對后,確認其人正是淮王爺貼身隨護。

  今日,姑娘甫一從閨門窄縫內瞥見烏蓬進來,先發制人,在巡護秘密監察之前,當先閃進琴舍進入暗道。她輕步來至四號雅間牆體后,將暗暗挖開的一細小洞口裡填充物什輕輕抽出,一炷香后,果真傳來清晰密話聲。

  密議結束后,姑娘悄悄塞回填充物,靜等一炷香,才敢躡手返回原路。奈何甫一出去關上暗門,蘇尚清豢養的一隻小白毛「喵嗚」一聲,直接嚇得姑娘一手滑壓古琴上,跐溜幾聲刺耳亂音。

  這讓隔壁靜守琴舍的烏蓬,眉毛立凜。

  情知壞事,姑娘一閃躍上房梁,躲藏起來乞求平安。

  烏蓬親信,也即抱月樓巡護隊的小首領,領人即刻沖入,四下搜翻。

  他們正鷹鷲一般盯找著,尋貓而來的蘇尚清恰好軟儂儂邁入,她顧自嗔句蹲在門口的小白貓,抱起來撫摸幾下,才向小首領略略點頭而去。

  小首領將刀插回鞘里,眼神示意邊上兩個小廝,小廝會意而去。

  姑娘再被記了一道。

  小首領再將琴房打量幾眼,才大步出去。

  心房砰砰直跳的柳心,在窄小房梁之上待足一個時辰,才等來三五位來取琴箏的姐妹,她藉機一閃而下,自然而然融入她們之間,片刻后,便跟著她們說說笑笑一道出去。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房間將烏蓬要午夜劫獄一事,寫紙條上交付暗衛——也即以巡護小廝身份掩藏真身的襄王府暗衛。

  暗衛借出恭之機,將信迅速交付萬卷屋。

  之後便到了狸叔廉衡手裡。

  因為亂音,烏蓬擔憂之下,暗令奪屍人馬,提前行動。

  是以,薄暮昏昏之際,宮燈剛升,尚未入黑,順天府衙內就前後腳湧入兩撥人馬,刀光乍起。

  前一撥自然是永夜盟高手。

  后一撥,則是那密不透風的刺客組織。

  對於後者,如此精密組織,嘩然犯事,只能說狸叔手段可謂狠辣。若說他對永夜盟訊息還留有一絲懸念,那對該組織,可就毫未留情。因那剩下的十五具屍體,每具屍體上都清清楚楚錄寫了他們近十年犯下的滔天巨案——也即待破懸案,而每樁懸案背後,都牽扯著一個達官皇貴。尤其新近發生的,景德鎮瓷器大商竇滿貫全家慘死一事。盤根錯節,糾察起來,該組織浮出事小,背後最大金主被牽出來,他們才真正會死無全屍。

  府尹胡惟仁本來對三十具屍體出現就頭大,待仵作驗屍,撥開死者衣物,顯現秘密后,他才意識到這些送到門口的「碳圓」有多燙手。

  急的正跳腳,狸叔託人送來的點撥信,讓他再跳高兩丈。

  這位大人,本想裝死,讓其人將這些「碳圓」乾脆搶走得了,但府丞為他冷靜分析三句:一,人人得知順天府衙今日運走三十具死屍,倘若不翼而飛,一個失察之罪扣下來直接免職都可能;二,來盜屍者,必是同謀,若能乘機捉一兩活口,問清情況,案子不告而破;三,這屍首上記錄的隨意一件「懸案」,但經他們調查破解,都將大功一件。

  胡惟仁幾番忖度之下,即刻採納了信中意見,將計就計,跑去求助敖廣,秘密搬來三百都督府精銳,及時設好埋伏。

  永夜盟跳入后,秘密圍看的刺客組織,只能被迫動手,遂跟著游入。

  煌煌帝京,堂堂順天府衙,黃昏之際竟一時湧入上百名黑衣高手,簡直聞所未聞。

  都督府兵丁再不是吃素的,強弓勁弩之後,真正鬥起刀劍,哪敵這些高手踢拿。千鈞一髮間,襄王府十個暗衛,凌空飛出,縱空交錯,密網一般揚灑著葯鬼配製的毒蟲藥粉。不一刻,地上打鬥人群,一大半已倒地嚎叫,打滾撒潑,哀聲震驚四鄰。

  暗衛撒完毒粉,緊急撤退。

  北城兵馬司聞聽動靜,列隊趕來。

  胡惟仁在護衛保衛下從值房裡間鑽出大頭。

  兩幫派人馬里尚能直立的,只好紛紛強自飛出。

  完全一出偷雞不成蝕把米。

  這一埋伏,讓靜守抱月樓的烏蓬,勃然大怒,叫人直接將「泄密者」蘇尚清帶至眼前。烏蓬素來隱秘不露,此番令蘇尚清直接跪他眼底,即意味著姑娘再無開口之機。而他也確實只給姑娘一次說出實情、保她全屍之機。

  蘇尚清不過一單純藝妓,多年前被人賣入此間,憑出眾外貌和琴技成為頭牌,不搶不爭,性情幽冷。今遭此一抓一問,尚自發懵,經巡護甩了一巴掌后,姑娘擦掉唇間血漬,淡淡道句「苟活無意,若能讓我早些解脫,小女還謝謝您。」

  結局,自然是被「上吊自殺」,屍首隻用一張薄席一裹,隨抱月樓地宮,活活被打死的一個松骨奴屍體,一塊送往了亂葬崗。

  看清來龍去脈后,廉衡啞口失聲,這是他間接,害死的第一條生靈。

  如果,如果他沒有和她閑撇,僅憑她入琴房找貓,烏蓬是不會要了她命的。畢竟,她是抱月樓搖錢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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