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寶鈔鋼模
次日薄暮,瘦竹園群英匯聚。
周遠圖錢輅次第跟履,經「茗園」,過長長暗道始上到瘦竹園地面,穿橋過閣,最後由茶僮帶至了境閣。
茗園是瘦竹園暗連茶樓,襄王府都不見得有幾人知曉,廉衡告訴周錢二人,包括趙自培,包括後期的尤孟頫曹立本,足見信任。不過,任何一份信任背後,若無對其人一顰一簇翔實掌握和秘密把控,也就算不得真正「信任」。朝堂水深之地,單純的信任之下,萬萬不得試水而行,否則一腳邁去,即墜深淵。
懷素午後就來到了境閣,待周錢二人到了,互通台甫,便各自圍坐在少年身前精心置備的三張畫几旁,除施步正外,其餘三衛盡皆退出,靜守閣外。
廉衡率先一笑:「有勞幾位,撥冗而來,恕廉某無法起迎。」
周遠圖將他客套話打止:「跟我們,這些場面話以後無需再說。」言畢話鋒直轉其人,「你這是?前幾日不還好好的嘛?」
「老寒腿,不礙事。」
「廉弟年紀輕輕,何來老寒腿一說?」錢輅亦插問。
「兒時不注意,寒邪入體致正氣不足,眼看這清明雨水,痹症就提前來訪罷了。過兩日就無礙了。」
周遠圖還是不無憂慮:「殿下手底,奇人異士居多,小相公趁年輕,得趕快將此病症除根。」
少年連連應允,生怕多說一句,招致更多關懷問詢,爾後直接道:「將二位百忙找來,可不是為嘮叨我。」見周、錢失笑,少年這便示意施步正。草莽聞訊,將懷素帶來的兩大箱寶物打開,捏出兩個模子,分別置於周錢二人桌上。
懷素與廉衡點頭示意后,便緩緩開言:「寶鈔版模,從木質版模到銅模的發展,我想,多是為減少磨損和民間私鑄。但想要緩解私鑄,除了國法極刑,版模本身的防偽特點也得過硬。幾經試驗,耗時三年,我最終選了『鋼凹版雕刻』。」
錢輅既驚且喜:「鋼凹版?」
懷素點頭:「相對銅板,鋼凹版質地堅實、版紋細密、印版耐印,且由其印出的寶鈔線條清晰,墨層厚實,對圖像或風景標識有著極其獨特的表現效果。」
錢輅摸著手底鋼模,不禁跟話,語調清越:「且,鋼板在坊間也屬稀缺之物。坊間的炒鐵爐,炒出來的幾乎全是熟鐵,像此種精細調製、徹日提煉而出的百鍛鋼,幾乎沒有。這就極大減少了私鑄之可能。」
懷素會心一笑。
錢輅激動再道:「而且,雕此鋼板之人,不僅需有相當程度的繪畫天分和雕刻天分,還得有多年的磨練和深厚的素養,否則,很難雕刻出如此這般優秀的凹版,不僅如此,這直接在鋼板上下刀,稍有不慎就前功盡棄。所以沒個半年一載,很難雕出一枚如此極具防偽功能的版模。」
錢輅一番辭氣,倒叫周遠圖怔在原地,施步正更成了根定海神針張口結舌。顯然,錢大人不予深析,他們還未曾想過,這鋼模竟有如此威力卻又如此難得。
懷素與廉衡會心一笑。
一個:你找來的官很靠譜,精於此道。
一個:我也這麼覺得。
懷素見少年對自己慧眼識人毫無謙虛之態,不禁失笑,微笑之後這才回到話題中央:「大人所言無一句虛。確實,這每一塊版模,都耗盡人力心力。我這次來京,也只能帶來五塊,這五塊,是我孤虛堂三位德高藝重的老前輩,耗時近三年才鍛造雕琢的。」
周遠圖收回愕態,沉思一陣,便道:「所以,這版模雕刻,需得儘快培養些專業技能人員出來。」
懷素點頭:「是的。」慢調調停頓一刻,望向廉衡,「殿下早已同老宮主請示過,若這鋼版成了,朝堂也用了,我孤虛堂,會讓其中一位老前輩出山一年,為朝廷,親自培養雕版人員。」
周錢二人對視一眼,內心皆對明胤施以敬佩,但又皆不想將此情表露。
「但,僅僅負責培養,其餘一概不管。」懷素輕輕拋出這話后,顧自抿口茶水。
就在一眾沉尬時,施步正好有眼色道:「懷素,這東西是啥?」
眾人因他一問,紛紛移目。
懷素:「夜光粉。」
「夜光粉?」錢輅再是不明。
「『螢石』磨製而成,太陽底,會呈現紅、藍、綠、紫色。版模印成之後,還留有最後一道工序,即在寶鈔正中,那個半寸之圓的花紋上,蓋以『夜光粉』章,這小小鋼章,我這次亦帶來五枚。」
「妙啊。」錢輅豁然站直,激動異常,湊去將那一小匣夜光粉,捧在手裡嘖嘖讚歎,少頃卻又忽然一蔫,走過來直做為難,「不過,這『螢石』甚為稀有,不好找,如果無法保證供應,這真要開印寶鈔,熒光粉章,還是個大問題。」
「這是朝廷的問題,恕敝人無能為力。」懷素再是輕飄飄一句,慢抿口茶,態度十分的隨和,卻也是十分的「無情」了。
錢輅和周遠圖並不了解江湖,之前偶聽九宮門傳聞,總覺得不過噱頭,而今見這斯斯文文、慢慢悠遊的少宮主,紅梅傲骨,如此不屈朝廷、不賣朝廷面子,也是絕塵,令二人油然咂舌撫髀長嘆。關鍵是傳聞無假,那襄王爺的能量,可就直逼天子了。
廉衡見二人尷尬,溫緩圓場:「九宮門不涉朝堂,同二位不涉黨爭一樣。」
輕輕評釋,令二位擁朝愛國的仁士,終不再干怔。亦明白,這九宮門不過承襄王面子,才受廉衡之託行此義舉,朝廷既不能得寸進尺,也無資格要求更多。
周遠圖忖度片刻,望著顧自揣摩著版模正下方一排精細圖案、猶自連連嘆息的錢輅:「靜仁,你還有什麼要請教沒有?」
錢輅抬頭:「有。」
周遠圖笑:「那你得抓緊問了,夜瀾漸深,我還有問題要求教,簡明扼要,不得再耽誤時間。」
即便周遠圖不長錢輅近三十歲,單其品性修養,即使二人官銜一般大時,說出這番教言,錢輅也不會生氣。反而是羞愧一笑:「瞅我高興壞了,都忘了時間。但也不能怪我,實在是這鋼模太絕妙了,鄙人出仕即在寶鈔提舉司待一年多,這一比較,就能看出誰才是大家。」他頓了頓,再道,「我有兩問,一,這圖紋,先生為何取畫帝京宮城的縮略圖?」
懷素不語,只令施步正將一沓樣鈔拿予眾人。
廉衡盯著手底樣鈔,輕緩道:「這是我建議的,一來這座禁城是皇權中心,一定程度上象徵著帝位,大明寶鈔通行天下,意味著皇權通行天下不可褻瀆,將其刻畫於寶鈔之上,崇尚皇權的陛下放棄舊鈔實行新鈔的慾望會強烈很多;二來,象徵了皇權就象徵了君面,戶部總不能如前一樣,只出不收致物重鈔輕,賤薄如廁紙,陛下好面,會愛護他們的;三來,這些樓檐牙宇,精細繁複,雕琢費事,想仿製,怕是沒幾人有那個本事的。」
眾人紛紛默贊。
施步正喇喇一句:「叫你這麼說,乾脆把陛下的圖像畫上去不更好?誰還敢再無視這鈔票,把它當廁紙?」
眾人要笑不笑。既覺他武人心思,直杆子,但又對其所說無不動心。只是,在這皇權至上的國家,帝君頭像加入寶鈔中,怕是要遭人避諱。真要此般,也得後期慢慢打磨這事。
眾人各懷心事一陣,錢輅這便再問:「這第二問,是,不知先生有沒有對製作寶鈔的程序或人員安排、機構組建等有何精良建議沒?若有,還請賜教。」
懷素央施步正將箱內一小本書冊取出,遞與錢輅道:「這是我們在製作過程中的工序和人員配備,也是大人想要的答案。」
錢輅接過,正欲翻看,周遠圖道:「靜仁你先不急翻,先聽聽老夫意欲請教小相公的問題。懷素先生若能提一二意見,也是再好不過。」見二人點頭,錢輅聚神,老先生這遍問,「首先,這寶鈔防偽工事一旦解決。那真正投放之時,和他并行的『收繳舊鈔』之任務要如何開展?由誰開展?其次,印製工序是集中於京都一處,還是將版模下發於各州府?如果下發於各地?又要如何保證模板安全?再者,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寶鈔發行數量如何控制?發多發少,有無標準去衡量投放量?最後,小相公打算如何實現白銀和寶鈔之間的平衡?我是個不懂經濟鈔法之人,所以問的未必翔實,但這四問,也是我最大疑惑。」
錢輅沉默了。顯然,周遠圖這個置身於鈔法稅政之外的人,竟是問問見血。
廉衡良久方道:「老先生字字在靶,受教了。」言訖,他沖懷素施禮點頭,「夜闌已深,佔用前輩諸多時間,過意不去。」
懷素起身道:「無妨。諸位也早點回去休息。」走出兩步,慢調調駐足轉身,道,「那錠白銀,三日後還給你。」
廉衡:「有勞前輩。」
懷素離開后,錢輅油然短嘆:「哎,此等大才,若能為我大明所用,該有多好。可惜,唉,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
周遠圖失笑開解:「君子安平,達人知命。人家淡泊名利不爭不逐,你何故抱怨。」
錢輅:「我,唉……」
廉衡示意施步正將版模、樣鈔盡皆收起,這便不緩不急道:「人臣各為其主用,來來,我們還是說回自己好啦。今夜,趙自培大人因故不能來,我們也不再深入討論,只就遠圖公方才所問,和尚未發掘的其他問題,作一整理,都再好好想一想,明晚,待人齊了,再針對所有,深入榷商。」
二人點頭,由茶僮領著離開。 ——
1.關於紙鈔版模,1907左右,清光緒年間,曾派人到印鈔業最為發達的美國,考察取經,當時,最精密的就是這鋼凹版模具,清政府不惜重金從美國請來鋼模雕刻師,一併培養國人。該時期的紙鈔經驗,對我國現代印鈔業還是奠定了很堅實的基礎滴。2.古代紙鈔防偽,還沒有「熒光粉」「夜光粉」這些高級玩意,最多是各種水印或者暗標,以及如文中所提,用一些雕刻技術十分高超嚴格的模子和朝廷大印等。本文架空純編故事,不寫實,所以大家不用去祥究這寶鈔技術前衛不前衛,而且其實也並沒前衛到哪去,興許還落後了呢,畢竟古人也是很聰明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