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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月明如銀

  施步正將沉甸甸一箱白銀,帶到了境閣時,段明已經離開。

  草莽從懷內掏出一錠成色十足、光潔精細的銀錠給他:「按你叮囑,裝箱前我取了一錠出來。」

  「封條上的簽字及手印,是康王府管家的嗎?」

  「是,我盯著他弄的。而且,這康王印章是康王爺親自蓋上的。蓋章之前,他說『怕我康王府摻假不成?這區區千兩,也太小看本王了!』」

  廉衡嗤然冷笑:「我是怕他太真,把自己『真進去』。」草莽聽不懂,正要問,廉衡攔道,「我眼下忽生了件緊要事。這箱銀子,你先拿到樓上我房裡。過段時間,我再好好雕琢他們。」

  施步正:「你昨晚唱戲,目的是不是這箱銀子?」

  廉衡:「不然我有病啊,扮男旦。」

  草莽:「豆苗,一千兩純銀,對給親王也不是筆小數目,你咋知道康王爺能立馬拿給你啊?這年頭,真金白銀多寶貝的。」

  廉衡弔詭一笑:「前日去狸叔那裡,隨便聊聊。狸叔說永夜盟運了批銀子進城。」

  施步正「哦」了聲,未再多問。「永夜盟」是什麼,他不甚清楚,康王和永夜盟是何關係,他更不知,所以他問話,相當於還是問個半截子。可他向來如此,不懂時興抖抖一問,聽到答案時發現自己還是不懂,也發現事情遠比他想得複雜,就戛然打止,傻傻「哦」一聲,似懂非懂一臉懵態,兀自干自己該乾的去了。

  他既不會於你糾纏,亦不會給自個添堵。

  草莽收妥銀箱后,悄然退出,廉衡觀眼樓上繡閣,拾階而上。

  這座面足十畝清新高峻的茶園子中,禁止閑人出入的高冷傲嬌「了境閣」,也不知從何時起,就成了他偶爾起居之所,橫行之地。

  閣門洞開,明胤果然靜坐裡頭,少年輕步進去,徑直走向另一邊窗戶前,推開窗戶。冷風灌懷也不縮退,只定定望著天上明月,良久方道:「狸叔曾問我,真實名諱為何,我如常緘默。我是生活在黑暗裡的人,所謂真姓名,亦不過一死者之名。」

  明胤一默如雷。

  「知道為何,我會偶爾,稱您為『月銀』?」

  「為何?」

  「您是我在長夜中,唯一光明。」廉衡抬手直指明月,「就像它。皎皎冰玉,似雪如銀。」

  明胤再次沉默。

  少年再道:「月是我眼中的明,銀是我心間的刀。我既不想走在黑暗裡,也不能失去手中的刀。所以,我希望,您不幫忙,但別阻擋。」

  天長地久的靖默,明胤才不疾不徐道:「你在生我氣。」

  「是。」廉衡乾脆道。

  「『金銀冢』起,必再招血雨腥風。」

  「那要看屠刀,握在誰的手裡。」

  「你太高看自己了。」

  「是你們瞞著,什麼都不讓我知道。」

  「因為那,於你無益。」

  「我在您這的價值,究竟是什麼?」

  明胤再次沉默。

  心說:為何,你覺得非得有什麼價值不可?

  廉衡始終盯著圓月,語調不明:「您看明月,多像白銀,閃閃發光。」他閉上窗戶,緩緩靠窗榻上,冷幽幽失笑,「烏叔接近我,原來是為銀子。」

  秋豪沉默在門邊,明胤始終靜坐在屋內,半晌才道:「不止。」

  他還想,將你變作對付我的利器。

  廉衡:「昌明十年,父親他們,去雲南,是為尋找『金銀冢』?」

  明胤點頭。

  「沒找到?」

  明胤點頭。

  「父親雖是太傅,只負責文事國政而並非軍事統帥,包括戶部尚書溫獻,戶部左侍郎晁榮,三人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為何,高山峻岭煙瘴苦地里搜尋礦脈、搜尋人家祖墳這種苦差事,不交付軍隊而交給他們?」

  一語將主僕二人直接怔在原地。

  「為何,『三法司』事後結案時,卷宗上隻字不提『金銀冢』和『段氏林昭』這一事?誰在故意隱瞞?」

  主僕二人還是怔在原地。

  「他們三,可是惹了陛下?或者,」廉衡看向主僕,軟綿綿再問:「我可否這麼理解,就是,林氏是段氏一事,陛下在派父親去之前,就知道了。他想借父親之手,進而借林氏之手,找到金銀冢。」

  主僕愕然一陣,秋豪率先出口:「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種話若傳到陛下耳里,你還有命嗎?!」

  廉衡忽而很哀傷地搖了搖頭,很哀傷,一瞬他想哭出來。他母親是段昭,而段明,一個兩天前無心豪撞的人突然就成了他親舅舅,他想喚他一聲舅舅表明他就是傅鈞預,而不再是一身份不明不堂不正的私生子,可他不能。還有父親,父親為何無故跑去雲南,京城那把火又是誰放的,又是誰告的秘……他竭力忍著顫慄,將抖動的雙唇死死咬住,將灼熱的眼眶竭力冷卻,將急促的氣息慢慢調勻。

  秋豪在明胤示意下,退出,並將洞開的閣門合上。

  明胤看著靠在窗邊,抱坐一團,強自冷靜的少年,心口也是絲絲拉拉莫名一陣疼,一陣酸楚。他覺得他很理解他現在的感受。

  可事實上,他根本無法理解。

  他緩緩走到碳盆邊,將溫熱的懷爐拎起來,爾後才慢慢踱近窗榻,落坐一側,將懷爐放其面前,寡寂不語。

  又是天長地久的靖默。

  向來無敵耐靜的大人物,終耐不住了。

  「你想讓我做什麼?」

  廉衡緩緩轉頭,依舊抱膝發神,很久后才問:「殿下,我是一個,死去的活人,你懂嗎?」

  「懂。」

  「你不懂。」廉衡苦笑,再笑一聲,深長一嘆,將面前手爐拎起來抱懷裡,鄭重其事道,「他們接近我,是因我能幫他們找到那堆金山銀山,那就說明,父親留下了什麼東西,給,祖父。」

  明胤:「為何這麼說?」

  廉衡:「三年前,烏叔告訴祖父我真身,絕不僅為救我出獄這麼簡單,而是想將我送到他身邊,通過我,從他手裡拿到父親遺留的秘密。」

  明胤溫緩一笑,略略短嘆:「太過聰明,並非好事。」

  廉衡微微搖頭。

  明胤:「這個想法,三年前,我也想過,不過否決了。」

  「為何?」

  「儒父在你父親心中,何等分量,他不會,將儒父拖入水中。」

  「也是。」廉衡擰擰眉,「那,還有什麼人,是我不知道的呢。」

  「不過,這也是好事,只要他們一天以為,儒父拿著你父親遺物,他們就一天不會擅動,甚至會防著旁人對他下手,反而安全。」

  「說得也對。」廉衡長出口氣,表情漸漸舒朗。

  「你先休息。明天,我讓一個人,來見你。」

  「誰啊?」

  「不急問。」

  「哦。」明胤甫一起身,廉衡一把拉他坐下,襄王爺略一受驚,還未回緩就聽廉衡氣洶洶、暴躁兔精似得道,「跑什麼?我還沒問完呢。我今夜特別生氣,氣還沒出完呢。」他今夜竭力在裝,在眾人面前裝開心,本來很累了,然段明的驚天出現,令他表現稍異,他只能再被迫裝會,緩解不必要猜疑。

  明胤自然怕他問更多,可怕什麼來什麼,他其實,也早就等著他問了。

  只要他不問在根骨上,他,自然都能答他。

  「為何瞞我,林氏是段氏一事?」

  「你從未問過。」

  「殿下為何要盯著段明?」

  「一,他在京,金翼一旦察覺,必死;二,他是敵,我沒理由,不驅他出京。」

  「那您王府底,那個巨幅浮雕機關,為何用段字?」廉衡越說越利,拽著袍角的手,勁道油然增大,面前人被他扯得愈來愈近。方才戲台上,他一身弱柳扶風的蝴蝶冠,忽而閃現在大人物腦海。

  襄王爺扯回袍角,坐正:「你該問,布此機關之人。」

  「那又誰啊?」

  「非我。」

  「遼王么?」

  「否。」明胤這話既搪塞也真誠,確實非他所為,而機關製造者秋豪,也在兩年前廉衡識破機關之際,橫遭他冷眼。既非上峰,廉衡自然就不再往秋豪等諸下屬身上猜,因而明胤回答,既無一句假話,卻也成功阻礙了廉衡追問,也算非常狡猾了。

  少年一臉苦相,片刻又道:「我要楊鴻禮和相里為甫所有事迹。」

  「好。」明胤無奈,「我讓狸叔,明天給你送來。」

  「我還要唐卧仙和褚心慮。」

  「好。」明胤依舊無奈。拒絕他三年,他已無法再拒,再拒,小鬼只能無限擴大對自己的懷疑。但他也不容他著急胡來,便道,「距離春闈,不足一月,你若想安心科考,近日最好安分些。」

  「知道。」

  明胤沉默一刻,再猶豫幾分,徐徐起身,語調不明:「春闈,問鼎三甲,你和明旻婚事,就……」

  就什麼,他沒再說,廉衡卻接了話。

  小鬼脫掉靴子,站窗榻上,瞬間傲視群雄,這種睥睨天下的感覺,如同吃了片檸檬令他瞬間抖個機靈,爽。他先皮皮道:「是我發育不良,還是你們逆天生長。我雖不及菊九姐姐九頭身,但比明旻啊明昱公主啊相里萱姐姐啊小大啊什麼的,也是高出這麼些的。」他說時比劃個兩寸之距。

  明胤略略昂首,反問:「你為何要同,女子比。」

  廉衡吸溜口氣,颳了刮鼻子:「這……」這是不能說的秘密。「人矮志短唄。」

  明胤清肅道:「我知你喜歡待弘文館,在儒父坐下,同敖頃他們一道鑽研學問。」言及敖頃,大人物略一艱澀,卻又很快擯去這一愚蠢艱澀,「你可以一直如此。」

  「那不行。」少年一口回絕,「不科考無朝堂,我還怎麼查清所有事,又如何整改鈔法,實現『銀主幣』?!」

  「你想做的,不去朝堂,也可。」

  「您就這麼怕我,朱衣點額,准駙馬成真駙馬啊?」明胤不說話,小鬼居高臨下故意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道,「放心放心,我是大明駙馬又不是東宮駙馬。再說,我非辜恩負德之輩,是個記好之人,您對我如此大好,我尋別的高枝做什麼,再說,東宮的枝,並不比你高。」

  「那你為何要……」

  廉衡瞬間冤枉:「當年,是公主擅自爬了我的床。」

  明胤黑臉:「……不可粗言……」

  廉衡苦澀一笑:「我沒想惹她,也不該更不能招她。」

  明胤沉默一陣,道:「不想明旻出降,有法可施。」

  廉衡一激靈:「不會抗旨嘛?豈非影響仕途?」

  明胤再次反問:「你當真,不想?」

  當然不想,他可不願坑了明旻一生。小丫頭心善人美,伶俐嬌俏,沒來由讓他禍禍,這等同謀殺。

  少年翻了翻眼珠,狡黠一笑,忽彎腰湊近他,故意打趣:「殿下,您自己晚婚晚育,還非得拉著我這幕僚晚婚,是何居心啊?」

  明胤一語窘默,看著盡在咫尺的螓首峨眉,和那淡淡尚未擦凈的胭脂,微微吞咽口口水,強自回神退離半步:「你尚未及冠。」

  也即,你並非晚婚晚育,而是早婚。

  東窗剪影,一仰首一低頭愈湊愈近,令樓下昂首佇立的六英,齊齊嘴角發抽。

  明胤這一退,六英第一先覺,還沒人敢這般欺退他們主子啊;第二才心覺他主子怎麼有點慫啊;第三更心覺這廉衡男女通吃有點過分甚至無恥啊。

  廉衡豈能被他一語噎住,正巧又發現了他窘迫,從而拿捏著再問:「殿下,您為何賜婚不受?聽說嚴太師長孫女,風姿綽約貌若天仙?您不會是……天哪……」

  明胤大窘,再退半步,強自威脅:「……放肆……」

  廉衡哈哈大笑,笑得地動山揺硌抖抖:「殿下無需害羞,這種事……」他嘚瑟瑟上前一步,意欲說「這種事蔚然成風,而我廉某人輕車熟路可手把手免費教您」以調戲這位冷君子,孰料腳底踏空,直接撲倒面前人。

  餓虎撲食之窗影,悉數落六英眼裡。

  六英瞬間屏息。

  施步正:好想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啊……不行,不能,他不可以這麼污……

  秋豪:加上斗詩那次,這已經第二次撲倒主子了……過分……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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