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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段氏林昭

  瘦竹園一貫幽寂,即使是傾城盡出萬人空巷的上元不夜天,它依然靜如秋練。

  廉衡走至園門口,忽而駐足,轉身對著燈影昏暗的松柏甬道,肅聲一句:「跟我一路,也該出來了。」良久沉寂,不見動靜,無奈再道,「我隨身護有襄王府倆頂級暗衛,不想被我黑黑哥『請出來』,煩請自出。」

  昏暗甬道中,慢慢挪出三影。原地駐站片晌,才一步一近。

  暗衛適時游出。

  廉衡攔道:「他們不具威脅,大黑二黑倆哥哥,你們先下去。」夜鷹夜雕,略一猶疑,又鬼魅一般隱去。

  三影挪近,果然,是日前在萬卷屋被他豪撞的落拓王貴。

  廉衡溫恭卻也抄直道:「這位仁兄,從我方才踏上戲台至今,您視線就不曾離我。如此厚愛,必有緣份,不若同我進園,品茶閑聊兩句。」

  段明猶疑一刻,血性傲然卻又藏著一股子激動:「恭敬不如從命。」

  廉衡將他直接領至「了境閣」,屏退所有茶僮,斟杯簡茶給對坐人,卻再未言語,一副形而上模樣。

  長久寡寂,落針可聞,段明飽受著逼迫只能率先開口:「這位小兄弟,想必在襄王府很受尊崇。」廉衡不語,段明只能再道,「你就不好奇我是誰?」

  廉衡放下茶盅,這才微微一笑:「那您告訴我,從前日素不相識,到今時突然跟蹤,是有什麼人給了您什麼啟示?」

  段明愕然,鎮靜一刻:「有又如何。」

  廉衡再溫吞一笑:「襄王府為何派人盯著您?」

  「小兄弟在王府地位既高,豈有不知之理。」

  「那小弟再問一遍,襄王府為何緊盯仁兄?」

  段明沉默一陣:「原因複雜,我也未必能說清。或者,我未必知道。」

  廉衡:「您已知曉我是誰?」段明點頭,「您是其他幾位大臣,之子嘛?」

  「不是。」

  「襄王無視你我見面,那您定非敖馬兩黨或永夜盟之人,既非冤臣遺孤,而我尚未入仕不具權力尋租之資格,那麼,你接近我,只能是因我父親。以年齡看,您又絕非他兄友下屬,那麼,就剩一種可能。」

  段明一笑:「你很聰明。」

  廉衡:「父親一脈九族株連,而……林氏一脈,理論上她孤女一枚娘家無人。您究竟從屬哪脈,小弟一時,不敢擅猜。」

  段明面色一沉:「誰說……林氏娘家無人。」

  廉衡聞言,握茶盅的手遽然一緊,但他竭力平靜。在不知眼前人對自己究竟掌握到何種程度,他不容有任何破綻。強自靜定后,他才不疾不徐道:「既然話已說開,那兄長有什麼,就請直說。這裡,足夠安全。」

  段明也不再猶豫,兀自說道:「月前,有人給我一封密信,信中說傅氏在京尚有遺孤存世,我便來京尋找。可日前去萬卷屋打聽,不論我出價多少,他們一概拒絕。孰料那日你我相撞,也是巧,次日一早就又來了封信,明確知會我,你——廉衡——是姐夫在外的私生子。」

  廉衡搓摩著拇指螺紋,心覺烏叔既未將全部實況告訴他這親戚,也就說明他真正價值尚未到來。到來之日,定是他身世曝光之時。烏叔前後兩封信,只為實現一個目的,並非要擺布其人,而是在試探襄王府。狸叔稟明實況而明胤未予反應,他們才敢將他廉衡「真身」明確知會給眼前這位親戚。

  可他們為何要試探明胤?是明胤不想讓他們相認?還是別有原因?

  思慮間,段明鏗然再道:「不管怎樣,有你,總比沒你強。」

  廉衡坦然失笑。

  段明正色再道:「有些事你有權、也應當知道。」廉衡定定望著他,等著他說自己有權知道的所有。「比如,免貴姓段,段明,你父親正妻,林昭,乃我長姐。」

  舅舅?

  憑空多出一舅,令廉衡來不及細思何以一個姓段一個姓林!他陡然一震,無心碰撒手邊茶盅里茶水。段明既料到他反應,又未料到。畢竟這件事確實足夠震驚,可短促的見面,已令他明白面前人足夠沉穩冷靜,不會因一個「與己無血緣關係的親人」而驚駭大怔。可面前人,反應還是過激了些。意識到失態,廉衡竭力鎮定,強自回緩臉色,艱難扯出絲笑,又強行流露出彷彿段明嘴下的「太傅正妻」就是一同自己母親搶了父親而已的女人的微妙表情。

  段明見他臉色回歸平靜,甚至摻雜著一絲莫名其妙的妒意或別的情緒,憤然道:「你無需如此表情,昔人已去,我也沒資格替長姐責怪任何人。而且,你是姐夫唯一留存骨血,不論如何,我都尊重你。」

  廉衡裝作不咸不淡:「是嘛。」

  段明一瞬有些厭惡,尚存的一些王氣油然露出:「家姐林昭,本名段昭,亦屬段氏皇族,還輪不到你一布衣晚輩無端輕視。」

  段明,段昭,段氏皇族……

  段氏皇族……

  母親是段氏皇族,大明屠刀之下的段氏殘匪……

  廉衡氣血沖頂,一瞬耳鳴,雙眼生澀頭皮發麻,蒼白雙拳死死攥緊並抵在面前畫几上,嗡隆的耳鳴令他雙眼緊閉,眉心擰結。

  直到段明忽然一聲低喝:「喂,你沒事吧?」他才鬆開雙拳,睜開眼抬起頭。段明見他額間細細密密鋪滿汗珠,心想他這是被嚇著了?於心不忍,以是和緩語調,「你何必慌張。我段氏一門,已快被趕盡殺絕,高貴不到哪去了,再怎麼說,你也是姐夫血脈,我不會為難你,正如我方才所說,於你,我給予尊重。」段明停頓一句,再道,「對了,你母親是誰?家中可還有其他親人?」見廉衡不語,段明將那杯碰撒的茶盅里殘茶倒掉,新斟杯熱茶遞予他,顧自繼續,「當年若非有人檢舉陷告,姐姐姐夫,興許不會出事。」

  廉衡緩緩喝了口茶,深長一吸,試圖將所有震驚內化,他明白有太多的他不知曉,他既需要勇氣和決心,更需要忍耐和鎮靜來面對所有不為他知的真相,他需要平靜,就像一池無風無浪的平湖,不管是何真相他都得拖入心湖深處,一縷縷一寸寸慢慢消化,令湖面不掀出一絲漣漪。以是他很快平靜下來,額頭碎汗亦慢慢蒸干,呼吸漸次溫穩。

  他梳理著思路,接住段明的話,終開始一句句引導盤問:「兄長長姐,是段氏皇族,所以,當年,有人藉此誣告,父親肆奸植黨、通段叛國?」

  段明點頭:「可,長姐化名林昭,行走江湖多年,身份理應無人知曉。」

  「所以,是父親至親至信,出賣了他。」

  「或許。」段明頓了頓又道,「再或者,是他更信任的人。」

  「更信任之人?」廉衡來回琢磨著這話,腦海第一篩過崇門,第二篩過廉遠村也即當年父親義兄傅忠義,第三個,閃現他腦海里的,是相里為甫,第四個,則是楊鴻禮。第五個,是文隱山,一位大隱隱於市的父親高山流水的知音。

  人心似水,可淺可深。相里為甫和楊鴻禮,他無法直接排除,至於文隱山,昌明十年後銷聲匿跡再無音訊,也難洗脫嫌疑。

  段明隨他沉默一陣,雙眼犀利卻不乏光明道:「你當襄王府幕僚,除了幫他奪嫡,也想著借其力量,幫你查明當年的事,意圖昭雪是吧?」

  廉衡反問:「那我可否這麼理解,兄長遠道而來,千里尋親,接近我並非是為昭雪,而是,想利用我廉衡,成就別的什麼?」

  段明略有尷尬,這種被直接戳穿的犀利讓他有些遲鈍,反應一刻,他才直言不諱道:「是別有目的。畢竟,長姐是段氏血脈無假,你父親通段亦不假,但他有無叛國,是你們大明皇帝自己的判斷,旁人無法干預。替他昭雪,也不是我段氏之責。」

  廉衡並未介意他的直接和冷傲,沉思一刻,忽問:「段氏……有什麼,讓世人覬覦的東西嘛?」

  段明滿腹疑惑,反問:「段氏『金銀冢』,你未曾聽聞過嘛?」見廉衡一臉茫然,他呵呵失笑,「萬卷屋狸叔——九宮門『天機堂』坐鎮副堂主,無所不知無有不曉,你在這王府地位既高,卻居然一無所知。」不咸不淡的嘲笑,自然刺到了廉衡。

  少年亦不咸不淡的自諷:「人微言輕。所有人沖著的是我廉某殘值,而非我這個人。」

  冰冰冷冷的一句自諷,反而要比抱怨來得扎心。

  早他一步來到瘦竹園、靜居樓上的大人物,直接被釘在原地,面無表情。此刻,他寧願聽到廉衡嘲諷自己用人還疑有所保留,也不願聽到他自輕自賤。

  段明:「你尚有價值,而我,幾乎已無存在的意義。以前所有人都想著殺我,正因為價值。而今,他們都懶得理我,我是生是死皆無所謂。」

  「生死只攸關自己,兄長何必因旁人來判定己之死生。」

  「說來容易,真當飽嘗煎熬時,確時不如一死了之。」

  「『金銀冢』,是什麼?」廉衡打斷他的哀傷。

  「自太祖『神聖文武帝』開始,至父皇『正孝帝』,段氏皇朝歷經二十八位君主,三百八十年歷史,世代守護滇南,八府、四郡、三十七部,無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滇南山高林密,煙瘴地廣,卻也得天獨厚,擁有豐富礦藏,自聖德帝開始,金脈銀脈就收歸國家統一開採,短短數年就積藏了數量龐大的金銀。據說,這些金銀,跟著聖德帝棺槨一同葬入蒼山山脈中,只有襲位君主才知棺槨真正埋藏地。歷代流傳,至今。目的,是防王朝生變,用此金銀,力挽狂瀾救亡圖存。」

  段明一氣呵成,眼裡閃著精光,彷彿那座金銀堆山的墓葬,就在他眼前了,復國希望就在他眼前了。

  廉衡靖默良久,直擊要害:「兄長方才說『據說』,那就是,有無,尚模稜兩可?」

  段明被他一句噎住,眼中精光一瞬幻滅卻又強行點燃:「肯定是有的。誰人不知,我雲南礦藏豐富。父王襲位時,先帝已將秘密轉手於他。」

  兩人對視一陣,段明雙拳緊握、太陽穴凸起可見,這股子執傲也是沒誰,不然他皇族出身自我金貴,又何以能在南蠻煙瘴林里打了長達十年的游擊。

  廉衡為他斟杯熱茶,扶額凝思一陣,才滿含善意卻又十分決絕道:「我希望兄長,能明白,父親就是父親,沒有什麼父皇。」

  段明陡然慍怒:「你這話什麼意思?」

  廉衡:「小弟以為,段氏最後一位襲位的『正孝帝』,您父親,二十年前,也就是昌明七年,已被明皇賜名『歸仁』,官居雁門衛鎮撫,臣屬大明。既是臣,兄長豈能再稱『父王』。」

  段明嚯然起身,金剛怒目:「你是在譏諷我?還是在貶低?」

  廉衡咬緊牙根,顧自靜定:「兄長是我唯一親人,您覺得,我是為何?」

  段明長出口氣,怒意漸消,望著面色冷清的少年,既猜不透他是否真會幫他,以及如何看待他動機,亦猜不透他此時坐自己對面各種盤問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末了,拂袖而坐,道:「臣屬大明?臣屬大明,是我段氏最大的錯。」

  廉衡深知了境閣雖為密地,但難保明胤不防著他,因而也不敢讓這位不知自己真身的「親舅舅」口出狂言,遭遇閃失,只好再加勸解:「兄長莫嫌我啰嗦,或說話難聽,只是,前袁君暗臣蔽,流毒百姓,天怒人怨,氣數已盡。而你們既已歸順大明,何以又返歸效忠前袁,抗拒明人統一,遭百姓謾罵?」

  段明聞言激動:「那明人就賢明進善了?他將我段氏斬盡殺絕,屠戮雲南鐵蹄踏屍,還妄圖覬覦我段氏無盡金銀,這算是仁義嘛?歸仁,他賜名父王『歸仁』,我們是『歸』了,可他們有『仁』嘛?沒有!」

  廉衡沉默了。「金銀冢」在他心裡已掀起巨浪。詭異的靖默后,他問:

  「兄長想讓我,做什麼?」

  「幫我找到父王。我堅信父王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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