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所謂銀荒
廉衡:「草民薄見,以為此番官捐必須硬性收銀。」
明晟:「何故?」
廉衡:「敢問太子,若央您用兩字,來總結我朝煊煊赫赫的繁榮,您意欲用哪兩字?」
明晟思慮片刻,違心道:「富庶。」
廉衡轉盼明胤,問:「世子殿下,作何回答?」
明胤不咸不淡,違心道:「昌明。」
廉衡轉目相里康,再問:「相里兄呢?」
相里康思忖一刻,亦違心道:「阜盛。」
廉衡嫣然一笑:「諸位還真是出奇一致,草民原本也這般認為。」言畢,他接過敖頃悄悄遞來的茶盅,小抿半口,面無表情補充道:「不過草民,尚有他字替代。」
「什麼?」相里康追問。
「銀荒。」
「銀荒?」
「這兩字合適與否,諸位見仁見智,草民不做贅釋。」
明晟思忖一刻,又道:「那你先說說,官捐為何要硬性收銀。」
廉衡:「國帑有多少白銀,百姓手中有多少白銀,人人心境澄明。既然『銀道是王道』,既然都喜歡貯藏真金白銀,那充盈國庫,自然就要用這最為珍貴的真金白銀,而非版模寶鈔,如此,方能體現文臣武將們對陛下的尊崇。」他頓了頓再道,「也許這樣一竿子掃過去,難免對現存不多的清官,造成極重負擔,但清官一般位低,位低歲貢就少,影響就能輕微些。何況,清官一般都倔,倔到頭的,多不過是有多少捐多少。藉此,說不定還能撈出一二好官。」
明晟盯著他心底默想,你終歸意在白銀,是為昌明十年的事嘛?再聯想他殿試種種逆鱗猖言,淺墨色眸子漸漸凝成深黑色瞳仁,反被利用的錯覺已不再是錯覺,雖說惱火,但卻不得不一步步跟著他走、跟著他話走。沒人逼他們聽他鬼論,他們甚至可以一刀剮了他,可明胤沒這樣干,他也不會這樣做。迫切的建功立業的雄心,和證明他這個太子有浴日補天的能耐,既是他明晟的短板,也是他明晟的當務之急。廉衡敢乘隙而入,不得不說其膽肥,但正是這種沒有求生欲的聰明,才更讓雙龍無可奈何,以是才任其,在夾縫中畸態膨脹。
末了,明晟不慍不火盯著他:「將你沒說的,都說出來,本太子概不論罪。」
廉衡忽揖手叩地,額頭直抵地面,萬分真誠道:「草民懇求,太子將捐來白銀,半數繳入國庫,半數用作徵募工錢。」
明晟訝異:「此話何意?」
廉衡:「官捐結束,戶部定會提出以鈔換災銀之建議,甚至……」明晟不是明胤,廉衡到底不敢將九五至尊抬出來,末了頓了頓繼續,「不論殿下壓力多大,亦不管國庫是空是虛,草民求您,務必將一半銀子,直接用作募夫工錢。貧苦百姓,窮盡一生都未見過二兩白銀,因而哪怕一兩,哪怕一人一兩,也求您發到他們手上。」
如果說這一祈求是單純為民,倒也不是真心。畢竟,他廉某人要的是白銀流竄坊間所帶來的微妙效應。但歸根結底,所有行為串聯起來,又終為民。
明晟一瞬沉默。他雖不是個「民為上」的太子,卻也不是什麼視民如草的藩王皇親,對於廉衡的隱憂他自然是聽懂了,卻也只能長嘆一聲:「本太子,只能盡量。」
相里康敖頃一左一右,同時將他攙起,廉衡:「草民謝過太子殿下。」
庭院再次鴉默雀靜。
唐敬德望向流雲蒼狗,有心和緩忽然就沉重起來的院內氣氛,跨近小鬼利落探手,直接拉起其跪坐半晌、漸已酥麻的一隻腳,拖掃帚一樣將他拖出涼棚,咚嚓一聲,死命摳緊涼棚邊沿的廉某人,在唐敬德撂掉他腿的一瞬間,直接華麗麗地落到了半米高的地面上,看著很疼。敖頃迭忙離席,跑去攙他。廉衡半爬起來,沖敖頃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指自己這折了那斷了,一通無聲地假哭假嚎。演正盡興,敖頃正心疼,小鬼忽然就止住假哭,在明胤深不可測的注視下利索站起,拍屁股走掉。爾後與唐敬德一個廂房裡面喊、一個廂房門外應,上演著大懶指小懶:
「小舅子,你去大門外照應照應,看抱月樓送飯隊伍來了沒。」
「阿蠻,你去大門外,幫姐夫照應照應,看抱月樓送飯隊伍來了沒。」
「小舅子,再去看看花蝶回來沒?我派他去『景和居』訛幾張紫檀飯桌。」
「阿蠻,再去看看花蝶同景和居老闆到了沒。」廉衡忽轉頭問,「哎姐夫你有沒讓花蝶,多訛幾把椅杌?」
「訛了。」
「醉翁椅呢?」
「我岳丈的椅子,能少?!」
「姐夫龍馬精神!」
「小舅子寶刀不老!」
兩人巴三攬四的一唱一喝,菊九便是想拍飛他倆,但滿院子眼睛耳朵,她連劈叉都不能更別說運掌揮拳了。末了只能咬牙閉眼睛,耐,忍。畢竟浪得了一時浪不了一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等大人物們都走了再收拾不遲。
傷勢接近痊癒的姑娘,簡單收拾罷庭院,便進到東閤兒里坐廉老爹對面,沉默半晌方低聲道:「原本,不知該如何稱呼您,但衡兒方才在外人面前,信口胡謅,菊九便想著藉此機會,隨蠻鵲、小大和大小,一道喚您一聲『爹』,希望您別介意。」
廉老爹溝壑縱橫的臉上,不覺泛著祥和:「老朽豈會介意。我那大兒子若活著,比你還要大兩歲,閨女好啊,閨女乖順,不像他,成天到晚惹是生非,這家留都留不住,說不準還要拖累你們。」
菊九:「有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再說他是男兒,也不能窩家裡屈才。至於惹是生非,菊九雖有耳聞,倒也覺得不失豪勇。日後我會慢慢約束他,先生……爹……您也不用太擔心。」菊九矢口苦笑,「記事以來,還是首次喚人作爹,仔細想想,還真是苦不堪言。」
廉遠村:「慢慢就叫順咯。」
菊九點頭:「嗯。」
廉遠村:「萬別說他豪勇,給他再長氣性。他將捅出什麼簍子,他自個兒都不曉得,哎,孽障啊。」
菊九猶疑:「爹您是否過憂?我看明胤世子,待他很好。」
廉遠村冷笑一聲,儘管廉衡瞞瞞昧昧從未說過他攀結的人物是誰,但老先生早已猜到。他握著犁杖的雙手青筋漸起,表情漸恨:「這些皇家人,半個都不可信,現在能生死相依,以後更能轉身一刀。」
到底曾是位綠林好漢,儘管淹蹇數年,失明數載,性情始終如竹子般,直中曲寧不彎。
菊九一時語塞。
廉家人究竟和皇家何仇何怨,廉衡興許都未必知,所以她絕不會問,就像廉衡從不刺探她一樣,畢竟有些事真是知道不如不知道。姑娘思忖一刻,方道:「此刻人多嘴雜,有些話有些事我不會問,您也不必說。還有,為了衡兒好,為了不招人注意,您就是忍,也得到院子里去給那群皇親國戚,叩個頭。」
廉老爹平復心緒,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擰眉一刻才軟下語調:「好。」
菊九:「我攙您出去。」
皇親國戚來了半日,廉家堂老少才四攙五扶走出門,跪棚外行大禮,堪堪別有一番風味,行事分外獨樹一幟。
而權貴們自然不缺人三拜九叩,便在廉遠村剛要跪身時,就由唐敬德攙起來帶退。明胤四平八穩的目光緊緊鎖著這位初次照面的瞽目老先生,企圖獲取些額外信息,卻未果。
明旻拉起小大大小道:「以後你倆再見到我,不用跪的。」
廉衡收了盯向明胤視線的視線,扭頭望向明旻,心說:嗯?您還要來么?可別!
明旻利落接上他目光,揚頭「哼唧」一聲拽著小大踢毽子去了。
蠻鵲這時挪近廉衡道:「阿預,花蝶回來了。」
一通緊鑼密鼓的鋪排,廉家堂小院新鋪就的灰白青磚上,便鋪上了幾張提花地毯,「景和居」老闆親自帶著人馬哈腰哈背地擺布著檀桌椅杌,爾後便誠惶誠恐地退出門外。不及一炷香,抱月樓兩位肖姓老闆親領送宴隊伍,浩浩湯湯由富北向貧南駛來,環佩叮噹的女婢在恩准后拎著食盒有序出入,山珍海味端出一一擺放:飛龍脯、狍子脊、鯊魚皮、燒鹿筋、鮑魚盞、萬福肉……乾果蜜餞、應時果盤、烹龍炮鳳堪堪宮廷宴。太子近侍一一試毒,並作一一品嘗后,眾金軀們才捏起筷子。
廉家堂蓬蓽生輝的一天,在瞠目結舌的小大、大小和蠻鵲的隱形窺視下就這麼圓滿結束,包括菊九和廉某人,盡皆沒見過世面似得,避退堂屋裡「嘖嘖嘖」干看!
干看!!
話說這是他們家哎!!!
極少沾酒的明胤不過小酌一盅,敖頃相里康陪酒三盅,明晟若有所思中亦喝掉幾盅,唯唐敬德一人窮開心到連灌兩大壇紹興花雕,直至醉成條泥鰍。雖說少年人的生日宴不為重視,但這當真是其一十九年來最為隆重和最有誠意的一場生日宴。富貴閑人被花蝶和蠻鵲扶進西廂房后,一眾牛鬼蛇神才出輿入輦地離開葫蘆廟。
紅日衡山暮煙四起,鬆掉一口氣的廉大膽,著手呦呵著敖頃、蠻鵲和花蝶,將潢胄們用過的四碗八碟玉盅玉盤、坐過的檀桌椅杌及至踩過的提花地毯,盡皆擺放到廉家堂大門口,於牆壁上赫赫張貼了一張紙,上書:走過路過不容錯過,瞧一瞧看一看,鳳子龍孫用過的碗,包您吃嘛嘛香,坐過的椅包您舒筋活絡,踩過的毯包您步步高升……競價拍賣價高者得,街坊鄰居們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廉大膽自個嫌累,便恐嚇著蠻鵲敲著銅壺一遍遍高誦。鄰里街坊們觀瞻自多,而囊中羞澀的他們自然是買不起的,畢竟廉衡想喝的血,是來自那些個錢多燒的慌、善溜須拍馬的官賈。
敖頃與他胡鬧不多時,便被敖放遣來的家僕帶離。
暗中窺察的金翼,亦飛身皇宮,將葫蘆廟見聞一五一十翔稟。明皇先是一聲「胡鬧」,爾後才問伴身一側的董矩:「你說胤兒和太子,可會採納他意見?」
董矩頷首道:「太子殿下和世子殿下,都是才德兼備之人,他們若覺得有理有據,自然會採納。」
明皇思忖一刻,方道:「你別說,他有些話,倒挺鞭辟入裡。」
董矩:「那也是陛下恩澤萬民,教得好。」
明皇斜眼董矩,末了失笑半聲,躺回龍榻,自顧自道:「朕還沒那麼糊塗,你也不用光揀好聽話。唉,老咯,倘若再年輕二十歲,朕也許還真能搞出個昌明盛世,可惜……」
董矩:「陛下春秋鼎盛,怎麼能說老呢。」
明皇:「可朕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九五至尊停頓一刻,盯著他,忽問,「你說,朕是否,做錯了事?」
董矩知自己不能再敷衍恭維,但也不能實話實說,便躬身道:「陛下所做一切,都是為這天下。功與過,留不得奴才評論。但奴才以為,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陛下領著這天下人,望前走就是。」
明皇斜在榻上,忽而就犟著語調道:「朕之功過,確實由不得旁人置喙。」
皇帝還是那個皇帝。
明旻坐黃蓋車裡,撩起帷簾看眼衢肆觀膜的民眾,撇撇嘴趴明昱大腿上。明昱輕柔地撥拉著她耳鬢前的髮絲,問:「不開心?」明旻搖頭。明昱又問:「那是,不想回宮?」
明旻點頭:「旻兒還想玩。」
明昱失笑再道:「你是一國公主,動靜咸有規矩,很多事可隨性來,亦有很多事,不可。這出宮自由,就是『不可』里的一項。」
明旻爬起身:「明旻什麼都不缺,就缺這自由!」
明昱苦笑,也未接話。
身在皇家,得到也多失去亦多。
明晟甫一回到東宮,鄺玉便問:「殿下當真要督修水利?」
「不然呢。」
「此人搖擺不定,居心不良,殿下如果碰了水利,相當於碰了豐大人的工部。」
明晟眼皮一抬:「搖擺不定?設若能將他從明胤身邊挖走,也算你有能耐。」
鄺玉:「可他……」
「還有,工部是我大明的,不是他豐四海的。」
「卑職失言。」
「你先下去吧。」
至於明胤,回到府邸就直接扎入書房。腦子裡卻不住迴旋著廉衡對敖頃毫無君子儀容的拉拉扯扯,一頁書一個時辰都未見翻動。臨上宮燈,秋豪才進來不放心地問:「主子有心事?」
明胤翻頁書:「我為何要有。」
秋豪不明所以,只好再道:「廉衡雖拒了太子,但他這朝秦暮楚的特質,可是一點未改,主子可是在生他氣?」
明胤再翻頁書:「我為何要生氣。」
秋豪抻抻眉毛,才又心事重重道:「太子若信了他鬼話,重視了官捐和水利,功績可就朝野目睹。」
明胤:「不過糖衣砒霜。」
秋豪詫異:「他要使詐?」
明胤:「倒也不是。日後自見分曉,旁觀即可。」
秋豪忽然又無奈道:「小鬼正在高價競賣主子們用過的桌椅碗碟,也真有他的。還有,暗衛說,他剛剛離開了葫蘆廟,望這裡來了。」
明胤不語,就在秋豪退離時,忽問:「敖頃呢?」
「喔,他被敖放近侍帶走了。」
「是么?!」
秋豪很不明白他這聲反問,意欲何在,卻也只能回答「是」。
明胤沉默片刻,不知從哪摸出顆烏溜溜算盤珠子,放桌面上,道:「照這珠子大小,去訂製一副鳳首軸玉算盤。」秋豪愕然,卻沒敢多聲,正要捏走那顆珠子,明胤卻抄手捏回自己手心裡,簡單打發,「去吧。」
秋豪再次丈二和尚,顧自比劃了下算盤珠大小,甫一邁出書房,突然就靈光乍現,想起了廉衡中午噼里啪啦撥算盤的精明樣,亦想起了他一貫隨身攜帶的那副巴掌大小算盤,那副因缺了顆珠子、以是不倫不類又串了顆自雕自琢的柴木珠上去的寒酸小算盤。與此同時,秋細心亦想起了,半年前的抱月樓踏月閣里,那顆滑溜溜撲落到他主子玄袍上腿根處的算盤珠。一瞬間秋豪心覺,他主子從抱月樓開始,就被廉衡裝進了小算盤。走下台階的細頭髮不禁駐足,回望書房,目光那叫個意味深長。
一個時辰后,廉衡氣喘吁吁鑽來世子府。
明胤:「去找狸叔了?」
廉衡堅定搖頭:「沒有。」
明胤:「在你之前,秋豪先找他談了談。」
廉衡溜了溜鼻頭乾咳兩聲:「哦,那個,狸叔純屬無辜,是我逼著他將百官職俸等諸信息告訴我的。他並不知曉我要做什麼。」
「自身不保,妄圖替他求情。」
「他年紀大了么,愛面子受不了您批。我臉皮厚,扛訓。」
……
明胤:「你和敖頃……」
廉衡:「我和他有染,不代表我和敖廣有染。」小鬼訕訕抬眸,「再說,兄長和敖廣除血緣外,可找不出半點干係。」
明胤黑著臉問:「有染?!」
廉衡撓了撓頭,呲牙一笑拆補道:「我只喜歡女的!跟他純粹的君子交,殿下可別往歪了想。」
明胤懶得再跟他廢話。
廉衡卻不依不饒道:「我說真的。便是春林班的小相公,也不見得有幾個真喜歡男人,譬如說我家阿蠻吧,別看他乖順的像只羊,乍一看一副任人揉捏的小姑娘模樣,那心眼深處,蘊藏的可全是錚錚男兒該有的氣節。我讓他叫我聲大哥他都嫌吃虧,難不成我會叫他大哥么?!」
「話多。」
「哦,對了正事正事。我前日有心揭了下阿蠻傷疤,竟發現他父親是寧波府『市舶司』里負責鑒定朝貢勘合的官吏。四年前轟動浙中的『爭貢事件』,最後只以抄斬了市舶司主管太監宋恩及負責鑒定勘合真偽的陳言錄等幾位末品小官而結案,我總覺背後有大貓膩。再說以阿蠻玉質,他父親品行理應不差,您看能否得空,將他爹的案子翻……」
明胤目光灼灼。
廉衡撓撓眉心:「當我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