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官捐下鴆
相里康望著帳外四人,尤其混不正經那兩個,搖頭嘆息正欲同太子閑聊,這才注意到站他身後,方才經廉衡差遣、捧送紙墨出來爾後就一直恭默棚外的小大。他轉身而坐,藹潤一笑,招手示意小丫頭近前,問:「你叫什麼?」
小大青眸撲閃,怯怯喬喬走近他,奶聲奶氣道:「我叫小大。」
相里康探手點了點她額頭:「我知你叫小大,我是問,你大名,是哪幾個字。」
小大:「廉歸菱。」
相里康:「歸菱?可是取意於『燕送歸菱井』?」
小大:「非也,是『渡頭煙火起,處處采菱歸』。我是在蓮塘邊被父兄撿回來的,兄長說夕陽西下時,群鳳還巢際,人若有家可歸才是最美晚景,因而叫我歸菱。但兄長說了,最喜歡我的小名,我也覺得自己小名好聽。」
相里康柔潤再道:「哦?那小大講講,為何喜歡自己的小名?」小大環顧帳內外人,抿唇不知能否多言,相里康察情,摸摸她腦袋,再道,「不怕,有我呢,小大隨心說話便是。」
小大頷首再道:「兄長說,我和大小的小名意義最為深遠:小大是『小中見大』,大小是『大中見小』。『古之達人,推而通之,大而天地山河,細而秋毫微塵,此心無所不在,無所不見。是以小中見大,大中見小,一為千萬,千萬為一,皆心法爾。』」
相里康訝然一怔,末了一笑:「你竟通曉此話?」
小大:「小大雖未理解話中深意,但兄長說了,多讀書總沒壞處的,且他還說,『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小大雖為女子,要立身,不受男兒輕視;要立學,不作自輕自賤,因而就要多讀書,讀好多書。」
「你兄長才品出眾,將你教得很好。」明昱溫婉接話,言畢看向明胤,她側面誇獎廉衡,無外乎是誇讚明胤的慧眼識珠。
「十歲出頭的小孩,比你我都強。」追月撮眼施步正,似酸非酸,對廉衡態度再轉好一分。
施步正勾頭不語,霜打焉瓜。此時此刻,這位心源落落膽氣堂堂的豪俠確實有一些慚愧,兩綹耷拉額前的蟋蟀須底下,那粒粒分明的睫毛迅疾地瞥眼清清謹謹的蠻鵲,爾後又喪狗似地望向他不聲不氣、宛若禪定的主子,尋求肯定。奈何他主子彷彿得了眼疾,自始至終扇睫半垂,裝得個世外高人。想他本就一隻會「床前明月光」的問鼎高手,要他通曉詩書,也確實顯得求全責備,畢竟,如他主子這般嚴於律己、對自己近乎苛刻的文武完人實屬稀缺。
相里康自懷中掏出他那本寸步不離的《孟子》,遞予小大,道:「這是多年前別人贈予我的,而今轉贈於你,小大可要繼續地不遺餘力,讀書識字。」小大推脫不就,相里康將書塞她手心,辭氣平溫,「你兄長言切言盡,教導有方,你自當同他看齊。通習文理好學善思,將來啊准能當個女秀才,遞升女史女宮官,以至六局掌印也未為不可。」
小大這便乖順點頭。摟緊儒書。
玉立帳外的明旻,對廉某人的偏見和厭薄本就不濃郁,此番接觸,且不論方才那一大攤將她聽得雲遮霧罩的「國事」,就小大三言兩語的見地,已足夠讓她明白,為何他敢殿試豪言進諫,又為何這破落賤地,能潢胄齊聚。仔細觀他,竟發現他還真是個瓊花珠胎,眉目天然。
從智子疑鄰,到愛屋及烏,這位長樂永康的嬌寵公主,變化只在一瞬間。但,小女孩心思一旦露個眼裂條縫,心就會愈扯愈大愈扯愈深,直到將一顆心剝地血肉赤誠,然為時晚矣。
明旻逮視到東閤兒門裡若隱若退的大小,嬌俏一笑玩性便出,一丟公主大架子,拉起小大喚出大小,令侍女端來好些盒宮廷點心,坐於石桌前,道:「這些可是本公主最喜歡的點心,都賞你們倆吧。」小大示意大小致謝,明旻示意他倆坐下,不及一刻就語笑喧闐,央著大小教她比劃日常手語。本就沒什麼架子的黃鸝,攜著兩涉世不深的毛孩,一時「一隻黃鸝鳴翠柳兩隻白鷺上青天。」
躲退西院牆的廉某人,油然側眸含笑。
明晟看眼明胤,忽道:「你倒慧眼識珠。」明胤只是輕輕淺淺笑了笑。這麼多年,明晟對他的一貫沉默向來沒轍,亦不爽,末了只好對鄺玉道:「將他帶過來。」
未及一刻,退避三舍的廉有才再次被「請」到棚底。他看似怯縮不情願,然他心底等著的,卻正是這一刻。想讓這位明哲保身、朋結黨援的太子爺參與到後續行動中,分擔明胤壓力,還真是不容易。成敗既在他兩張薄嘴和粗糙演技,更在於這位太子本質。
明晟不咸不淡:「你與敖頃倒是情同手足。」
廉衡笑而不語。
相里康含笑調侃:「賢弟與他辟空趣聊,將太子、世子和愚兄涼置一邊,有失妥當啊。」
廉衡再傻憨憨地笑回去。
明晟觀他將拘謹扭捏收得不到兩分,頑劣又展現出五分,倒也跟著他自在些了,雖說心底依舊忌憚不爽,卻還是辭氣溫和笑問他:「你不喜歡我?」
嗨呦,這問題蠢中帶刁、棉裡帶刀、俗中帶肉,將明胤都怔得扇睫上抬,何況相里康和不放心跟過來管照廉大膽的敖頃,何況衷心事主的鄺玉。
廉某人心底一萬聲哈哈哈,故作渾不吝地接茬:「不不不,喜歡喜歡,草民就喜歡男的。」
明晟已然意識到他短短一句所影射的諸多含義,亦承受不住四面八方驚異目光,咳嗽一聲拆補道:「本太子的意思,是你為何避退棚外,難道是不喜歡,與吾等同席?」
鄺玉懸嗓子眼的一口怨氣,終得釋放。
廉衡半痴半笑,道:「諸位個個霞姿月韻,肅肅似林下風,高而徐引。小子自負葫蘆廟一枝花,與貴體甫一同席,立即相形見絀,奇醜無比。該逃還得逃,豈能無自知之明。」
明昱掩口失笑。
神似啞巴的明胤世子,終於出聲:「莫要話多。」
明晟卻道:「坐,本太子還有話要問。你但說無妨。」
廉衡依言跪坐。一個莫讓話多一個但說無妨,他是該說還是不該說?進退兩難的窘境讓旁人都替他捏把冷汗,他倒閑然自得。反正他豹子進山渾身是膽的名號得來也非一朝一夕,大不了回去被明胤吊起來打。
明晟開口前,敖頃先道:「衡兒,說話切記分寸。」
廉衡點頭答允,但他肚裡的那些彎彎羊腸卻是紛紛搖頭。明晟要問的無非是「官捐」,而他老早備好的、看似天下太平的鎏金建議,又是蘸著毒汁的。任他巧舌如簧,也難保持住分寸。
明晟道:「此番河道募銀,你有何想法?」
想法?歷來國庫虧空,要麼打百姓主意要麼打商人主意,能有什麼想法?
廉衡:「進言前,太子可願相信,小民不想傷及任何一位官員的真心?」
明晟猶疑接應:「自然。」
假話。
廉衡內里一陣鄙棄,小臉卻裝得感激萬端,揖手再道:「敢問太子殿下,豐四海豐大人,準備捐化多少銀子?」
明晟半晌再應:「白銀三千兩。」
廉衡失口一笑:「豐大人真是『感天動地』。一人出了幾萬腳夫大半月徵募錢。」
譏諷意味明明白白,使得敖頃眉頭再蹙,然而不待他講話,明晟接話問:「你覺得少?」
「草民斗膽再問太子,您覺得他該出多少兩?」
「三萬兩。」
「草民以為他榮任工部尚書七八年,三十萬兩也是頂少的!」
明晟臉色一瞬難看,相里康敖頃同時出言:「廉衡!」「賢弟!」
廉衡垂眸,兀自繼續:「但,草民建議豐大人捐出七百三十二兩,已足夠!再多,即便太子殿下能讓他吐出來,吐的多不過是老百姓血汗,他面兒難看,吾皇臉面更難看。何況,再多隻會讓百官以為,這『官捐』成了工部、成了豐大人一人之事,反讓他們袖手旁觀。」
「繼續講。」明晟寒色退去,目露悅色。
「我朝一品官員月俸八十七石,即歲貢一千零四十四石,二品月俸六十一石摺合歲貢七百三十二石,余銜依次遞減。彼時官捐尚未開始,文武百官皆作瞧望態度,不知捐化多少『才算合適』,那就給他們一個明明確確的標準,誰也別多誰也別少!今天下無官不貪,貧民膏而富百官,虛國帑而肥文武,這已無需小子再指摘,既如此,太子殿下何不開源節流,將這肥大的官捐利用起來,為陛下為國庫為財政,省筆錢呢?!」
相里康接話:「賢弟所謂的標準,是將年俸『石數』,直接變作白銀『兩數』?」
廉衡:「對。」
明晟:「倘若此次官捐,由本太子親持,真能替陛下替國庫省出銀子?」
廉衡微笑:「省是自然,若方法湊效,反能充盈國庫。」
明晟驚異:「不虧反盈?」
「對。」
「你想讓我怎麼做?如何開源節流?」
「小民主意極簡:就是勞煩太子將『捐銀處』由戶部衙門,移至午門門外——這一文武百官進進出出必經地,設專人徵募,徵募捐單,除了謄抄給陛下,並在午門及各大宮城門口隨時隨刻張榜更新,內容只書『某品、某職位、某官、歲貢某某石、捐白銀某某兩』,即可。」廉衡狡猾一笑,再道:「當然,開捐之前,太子若能先找足一十八個識大體京官,從『正一品』『從一品』一直到『從九品』一個也不少,讓他們開捐第一天、第一波按歲貢來捐,即刻捐完,即刻將捐單張貼到各大城門口,給成千上萬無所適從的官兒們立個標準。」
明晟沉默一刻,失笑一聲,再笑一聲。
廉衡坦坦蕩蕩再道:「人嘛,大凡都要個臉面,何況是官。何況陛下還遠遠看著。」
相里康無語凝噎:「賢弟可真是……機敏過人。」
廉衡:「相里兄謬讚了,我這分明,是老奸巨滑!」小鬼含笑再道,「諸位不妨猜猜,此法若真效靈,光是官捐,能募集多少?」
人人腹內一陣捯飭計算,便是自小有受教算學算術啟蒙,又盡皆牢記「一一如一、九九八十一」的九九珠算歌,說到底不是戶部的官判,價算盤珠子撥不得太響。
一陣沉默后,相里康試探性道:「大抵約十萬兩?!」
廉衡狡笑,道:「相里兄何不自信些。」
明晟:「難道更多?」
廉衡:「草民不多說,光這帝京,但凡有個品級拿著俸祿的,就有近萬人。或者小子給你們這麼算」,廉衡說時從袖兜里掏出他從不離身的、久經風雨的巴掌大算盤,小手飛快扒拉、小嘴麒麟吐玉,「所有皇宮撫臣,假使每個職位都只有一人奉職,且都慷慨解囊,粗算三公三孤就能募集一萬零五百兩、宗人府五千四百兩、東宮輔臣五千二百兩、詹士府三千兩、太醫院一千二百兩,單這皇宮撫臣累計近,兩萬五千多兩;再到權利中樞,假使官兒們都識趣,假使每個職位就一人,只一人奉職,粗略一算光戶部官捐足六千二百兩、工部三千五百兩、吏部兩千六百量,以此估計其餘三部,僅六部就近乎兩萬兩;都察院一萬兩千兩,通政使司兩千兩,承宣布政司兩千五百兩,外加太常、鴻臚、光錄五寺合計近一萬兩,五軍都督府四千兩,京衛指揮使三千兩,三衛所一萬兩千兩,外加教坊司、道錄司等,光這些明面上入流入品的中樞京官,合計能有十萬兩。」口若懸河蔥指如飛的廉某人,鏗然再道:「合計以上所有,約達十三萬兩。」
他停頓一刻,抬眸四顧:「諸位是否覺得,以上數字似大非大?首先,大家別忘了小子的前提『一職只供一人』,究竟一職供養著多少人,想必大家比我更清楚;其次,小子可是將宗室藩王、外戚功臣一個都沒考慮,若是將這些巨室群體考慮進去,集齊百萬,毫不為過。」
百萬兩?
朝廷財政賦稅一年也不過三四百萬兩,著實敢誇海口!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他自圓其說。廉有才卻輕咳一聲,不慌不忙再道:「諸位稍安,小子再給諸位算一筆帳——即基數最大的地方官捐。府、州、縣累計起來小子沒敢去算,單知千府萬縣加起來絕對是個驚人數字。不若我拿,陝西承宣布政使司下轄的八府、兩直隸州、二十一屬州及九十五屬縣,給諸位舉例說明:倘若一縣只收知縣、縣臣、主簿、巡檢的歲貢,達二百兩;一州府衙門僅收知州、同知、判官、吏目等入品小官,將達五百兩;一知府衙門僅收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及經歷、知事,將達八百兩。合計以上,僅陝西布政司便能募集近四萬兩。按全國兩直隸十三布政司算,近乎六十萬兩。但,諸位可別忘了,這個數字依舊是在一人一職的基數上核算的最少數字,真正募集時人數將是以什麼數字參與,不如拭目以待。」
相里康失語片刻,驚詫道:「按賢弟這般計算,官捐當真能達百萬兩?」
廉衡:「相里兄始終,規矩保守。」
明晟接話:「如此,還算保守?」
廉衡:「文官兩萬員,武官八萬人。殿下還認為我是誇口么?!」
院內再次啞靜。
至此,明晟才心覺他才是漫天流言的始作俑者,否則,何以盤算得如此清楚。但他已無暇深究,究竟是不是面前草民,顧自憂心忡忡道:「紙上得來終覺淺。倘若他們執意不捐,或捐不起呢?」
相里康:「太子所言甚是,賢弟你可要知道,並非人人皆貪,即便貪,也並非人人能貪到。」
廉衡:「小弟斗膽問相里兄,若讓你捐一百兩,能捐?」
相里康直言:「自然,一百兩不在話下。」
廉衡:「那小弟冒昧再問,以令尊一品相位,卻異常清正廉潔的作風,要他捐出一千零四十四兩,可是難事?」
相里康失笑:「你可真是個小滑頭啊。」他頓了頓,補充道,「家父從政多年,又官居一品相位,雖說不貪不侵,若要捐出千兩,確非難事。」
「是一點都不難吧?!」唐敬德不知何時湊過來,坐簡棚邊沿,雙手后撐雙腿垂地,凝神盯著他心愛的小九九倩影,不咸不淡插了句。
廉衡:「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如此,讓二品大員捐六七百兩多嘛?!讓一個七品知縣捐九十兩多嘛?!且恕小子直言,他們一年貪墨可是這個數字的千百倍,甚至萬倍。莫說相里兄捐一百兩不在話下,就是沒見過三兩銀子的草民我,自打開始給世子府撐門面,拿起了月銀,此番民捐,小子都能捐出它五十兩。」
明晟看向明胤,明胤終於接過他目光,二人相視片刻,明晟方道:「你的意思我們已聽懂。如何說服陛下,讓宗藩、外戚、功勛捐錢,如何為百官設立標榜及如何調動舉國四海,本太子會協同明胤世子,一起督辦。」言訖,他忽然盯著廉衡,再道:「你可還有,未盡之言?」
廉衡:「有。」
明晟:「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