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由河入海
明胤踏入書房並未看見小鬼,便望二層深處瞧去,影影綽綽半大黑點,貓在書架縱深處,像一隻靦腆的狼——披著羊皮的狼。僕從送來龍鬚酥后,明胤捎眼潔白綿密的細絲萬縷,安寧的心田不覺又蘸層糯米粉,眼睫底絲絲蔓蔓的淺笑,藏亦不藏。難以名狀的情愫,密針細縷納鞋底兒似得,日益一層,直到鞋底兒厚重、堅固到雙方皆承載不了它分量,然而,舊日傷痕卻依舊固執地散發著濃鬱血膻味。
泛著日暉的人,認真端詳著白鷂從雲南傳來的幾封信。
幾柱香后,廉衡才從二樓深處鑽出頭,甫一望見樓下人,眼睛皎亮,蹬蹬蹬地躥下來。
「今日例朝,陛下可有講河道之事?」廉衡坐他對面,捏起一塊龍鬚酥,照例先遞與他,見其搖頭,下嘴就是一口,唇齒留香。
「我可有告誡,莫再過問朝堂。」
廉衡狼咽了軟酥,嬉皮皮道:「我對殿下,不應是『輸肝膽效情愫』和『絕無二心』么。」
明胤瞅他眼,倒杯茶水,推他面前,沉聲道:「戒急在忍。此乃陛下相授,而今我再次……」
廉衡伸手攔擋,呲牙一笑:「且住,住。我懂,懂。這不,吶,祖父日前教誨半日的訓喻」,他自懷中掏出荷包,取出張紙鋪明胤桌前道,「『破執如蓮戒急在忍』,怎樣,比殿下叮斥的還多四字呢。」
「冥頑不化。」
「嘻嘻。」
「你若懂得儒父用心,這三年就該……」
廉衡再次伸手攔擋,呲牙一笑:「佛家不有句顛撲不破的名言嘛,叫『閱盡他寶,終非已份』,我廉某人也不能天天埋讀死書吧?馬謖趙括光說不練,有損身心康健!適當動動腦筋,敲一敲這些位冠人臣的主意,讓他們……」見明胤臉色冷凝,廉衡咽口唾沫,咳嗽聲改話道:「我保證,最後一次探聽朝堂之事。」
「當真?」大人物問出即後悔,奈何話如水潑,只好岔話,「食言而肥己,屢教不改」。
廉衡慣來敏銳,立馬察覺他彆扭勁,終逮著機會反詰這位高高在上的謫仙:「殿下不是曾說,等不及我與祖父『五年之約』嘛?何以現今總要小子弘文館待足三年?怕我不成才啊?時機未熟嘛?還是,也想維持現今的安寧?」
明胤一默如雷。
廉衡瞥著桌角幾封信,道:「三位大人來信了?白鷂那隻鳥蠻肥的哈!」言畢,細爪子一寸寸挪近信封邊,明胤盯瞪眼,細爪子再次一寸寸退離開,撇撇嘴道,「不看不看!殿下氣吞虹蜺,單單防幕僚跟防賊似的。」
「你說為何?」
「怪我太優秀了唄。」
「怙惡不悛」,明胤搖頭再道:「三位大人已在雲南踏勘一月,諸事順利,莫再伸長脖子。」
「噢。」
「你。」
「在。」
「他們既與萬民有三年之約,我與你,理應定個三年之約。明白。」
「明白!您都說了上萬回了,婆婆媽媽也不嫌啰嗦。」
「放肆。」
廉衡意識口誤,忙正經致歉:「無心僭越,殿下恕罪。」見他只慍不怒,小鬼喜眉笑眼打哈哈道,「殿下可要將雲南來信收好咯,三年後小子一氣讀完。」稍作停頓,他溜蹭鼻尖方懇請道,「看來今日,熱議了河道之患。殿下小說幾句唄,畢竟,這事也算,我借您能量滋鬧的嘛。」
明胤本就準備應付他幾句,浮於過場,而今見他泉眼澄澈,委實生不出糊弄之心,末了竟條分縷析、簡明扼要地將朝堂之事盡數訴諸。
廉衡含笑含思,支頤慨嘆:「這位毛遂自薦,倒取了個吉利名兒。」
明胤:「嗯?」
廉衡:「潘禹水,盼個大禹治水啊。」
明胤無奈。
廉衡一笑即斂,臉色轉瞬縞素:「殿下可知,小子以前最怕什麼?」
明胤:「缺銀。」
廉衡苦笑:「是怕缺銀。但並非是怕吃糠咽菜,而是徭役。殿下苦楚草民只知一二,而草民們苦楚殿下亦只知一二。」
明胤沉默一陣,不低不沉道:「民所患苦,莫若徭役。」
廉衡再次苦笑:「是啊。單看北境防韃靼長城有幾萬人在修,皇陵有上萬人在修,大堤大壩有上萬人在修,可這幾萬萬死傷補充,歲歲年年是如何保證的?!我自小最怕官府來征役。但凡有個緊急工事,州府率先驚擾閭閻。說是按畝按財征丁,可上邊這麼定的下邊可沒幾個這麼乾的。我和爹爹身無立錐之地,還要應役,不應役就抓人,末了只得湊銀子自雇腳夫,但,正如潘大人所言『民募不如官募』。居南充那會,山洪決堤三天兩頭,沿江疲民根本無力應付重役,民募愈多,那些流民遊民就愈發坐地起價,當真是賣了我還不能應付朝廷的兩次僉派。秋豪日前問我,為何要管河道閑事,當時心想,在你們看來,皇權之外其餘皆是閑事嘛?!我曾講過,八歲時給一員外郎作過倒插門女婿,就是這僉派給害的。如今能借殿下力量,讓河道治理略微好轉,不也算成全過往?!」
明胤想說什麼,話卻只能卡在嗓子眼。
廉衡擠出絲笑,皮皮再道:「說起我那小髮妻,當真是如花似玉……初見她,三月暮柳絮漫天,這位三十有二的姐姐,勾頭坐天井內一顆刺槐底,手底捏著根黑唆唆的軟鞭,衣衫襤褸滿臉污漬,卻玩得很開心,見到我時,開心地又蹦又跳,爾後拿著鞭子逐著我滿院子跑……我像團柳絮,像團柳絮……在員外家的大院里,飄飄蕩蕩,飄飄蕩蕩,可牆太高了,我飛不出去。」
廉衡垂眸摳著拇指螺紋,抿唇失笑:「哎,州里人目光短淺,對我爹指手畫腳惡言惡語,說他豺狐之心說他要遭天打雷劈,說我不是他親生的才會賣給員外郎當倒插門。」廉衡深呼口氣,撇頭看向書牆,故作輕鬆道:「就說我爹幹不了大事吧,因這麼些閑言碎語就要抱著我投湖自盡,勾踐還卧薪嘗膽呢,我怎會甘心死!大雪天我在那籃子里在那深井裡、困了三天三夜都沒能死掉,莫說學豬學狗大鞭子伺候,就是那姐姐剜了我心,我也會像顆無心菜一樣好好活著。我要讓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人,為我一家子陪葬,為千里關山外、成百上千的銀魂素魄們陪葬!」
明胤一默如雷。
不知幾時出現門外的秋豪,攔住前來續水的追影。
廉衡轉盼,故作一笑:「殿下日後,要不對我再好點?」
明胤自始沉默。這人,有時真得還不如大小——葯鬼口中的小啞子小聾子,大小多少會給你些肢體語言面部表情,這個人,說沉默,就只剩沉默了。你永遠看不透他在想什麼,又意欲做什麼。
秋豪適時敲門通稟:「主子,周遠圖先生,候在東配殿。」
廉衡驚站起身:「誰?」
秋豪:「周遠圖。」
廉衡看眼明胤,拔腳就欲跑去東配殿,明胤探手拉住他:「不必疾走」,旋即鬆開,吩咐秋豪,「他既來府,並非單單來尋小鬼,將他請到此處,即可。」
「這裡?」秋豪詫異一刻,便令追影速去引請周遠圖。自個兒則依舊緊守門口,原以為他將廉衡啃得差不多了,如今卻覺得窗戶紙後邊還有層窗戶紙。
「我才不是小龜。」廉衡存心與明胤鬧「滿擰」,心下猜摸著遠圖公來訪目的,嘴底卻繼續較勁道:「我是千年老龜。」
明胤:「茶。」
廉衡:「我難道不是只烹不爛的老龜?秋豪天天釜底添柴,千方百計想燉爛我,真箇好耐心!」
明胤:「莫要話多。」
廉衡:「要我說呢,您才是只烹不爛的萬年龜。」他溜蹭下鼻尖再道,「不過啊,我廉衡可是烹飪高手,等哪天洞悉了殿下小秘密,哼哼哼,定當鑼鼓喧闐昭告四海。」
明胤:「喝茶。」
廉衡:「我知道,在您心裡,烏叔才配稱大鬼,可他自打殿試結束宛若人間蒸發,他在懷恨我入您麾下?瞧不起我呂布一個三姓家奴?呵,他想拉祖父下水,我還沒跟他對峙呢!以及弘文館那隻水鬼,當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才入館幾日,切勿一葉障目。」
「暗室虧心卻不知神目如電,『假道學』就是『假道學』,以為披張羊皮,就能蠱惑人心?!」
「你能想到他,儒父自能,當心即是。」
「可我不懂,他緣何?敦品勵學,弘文館自由他主壇,何必明棄暗取、欺世釣譽?!」
「何以見得,弘文館,將由他主壇?」
「自有人貓說九道。何況大家皆這般以為。」
「也許他曾做過,什麼違心事呢。」明胤不咸不淡。
「殿下是在提點我什麼嘛?」廉衡趴回桌前,定定望著他,「我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但,設若殿下心有餘力,可否幫襯我一把?真相水千重山千重,我怕自己繞路,再繞回來時間已告罄。殿下若肯施助,小子來生,銜環結草必報恩德。不,來生虛妄,今生吧,小子今生,命歸殿下,如何?」
秋豪咳嗽聲兒,敲了敲門:「周遠圖先生,馬上到了。」
明胤避實就虛:「帶他去側室。」
廉衡沒討到承諾,神情一瞬落落難合,跨出門時沖秋豪揚起下巴,挑挑眉峰哼哼道:「你這根細頭髮,真叫人,啊!」小鬼略微抓狂,卻韌性十足道:「看緊你主子,千萬別讓我這小滑頭,鑽了空兒!」
秋豪烏目鐵沉。
寒暄聲一老一少。
周遠圖:「小相公別來無恙。」
廉衡:「敖兄長隔半月,還會來葫蘆廟探看一眼,老先生卻只去尋過一次!翰林院那『清水衙門』晚學進不得。老先生也不知主動來覓我磕牙。」
周遠圖:「老朽失察,致小相公傷心了」,周遠圖哈哈失笑,「小相公隨崇老先生再進益兩年,來年,狀元及第不在話下。」
廉衡口氣滿滿:「那是。」
拐出遊廊的追月半嘲半諷:「海龍王打呵欠,好大口氣。」
廉衡歪頭呲牙:「追月,咱倆賭一局如何?」
追月:「好啊!!!」
廉衡:「倘使我廉衡,當真狀元及第,大茶小禮三媒六證,娶你如何?」
追月:「好啊!!!」
施步正看不慣插嘴:「你倆玩笑過頭了。」
廉衡:「你不信俺?」
施步正撓頭,十分為難道:「俺是怕你考上了咋整?追月一看就閫政極嚴的,而你小子又是個不肯服軟的……」
廉衡笑地見牙不見眼,揉著岔氣的小腹:「哎呦我天,笑得我腿肚子直轉筋。」
明胤緩步出來,叮斥半聲:「莫鬧。」爾後徐徐走入側室,廉衡周遠圖綴其身後,秋豪跟進,三英據守門外。
周遠圖:「下臣見過世子殿下,貿然來訪,懇請降罪。」老先生揖手正欲跪禮,廉衡急忙攙住。
明胤:「先生不必大禮。」
周遠圖見他身份尊崇,卻毫無架子,不由欣慰,心說難怪廉衡願擇他而棲,奉天格物憐貧憫農,是個善主。他今日借膽來訪,倒來對了。正欲開口,看眼倒茶結束后一直躬站一側的秋豪,略生猶疑。
廉衡察情,率先開口:「老先生有話,直說就好,仗劍這位是殿下忠實愛將,能為其拋家棄子三肋插刀!守這,無非是怕您萬一身懷機關,傷了他心尖尖。」
明胤秋豪同時出聲:「放肆!」「小先生!」
廉衡勾頭閉嘴。
周遠圖這便恭肅道:「不瞞殿下,下臣前來,確實有事相求。」遠圖公看眼菩薩低眉的小滑頭,再道,「言及正事前,老朽想說,我同小相公幸為忘年交,老夫亦非姦邪鼠輩,因而懇請殿下寬宥,寬宥他曾告訴了我些,與世子殿下密談的國事。」
明胤微微頷首。
周遠圖雙手置於膝上,思忖一刻方道:「月前小相公曾言及,錢、曹、尤三位大人奔赴雲南清肅鈔法一事,下臣對諸位義舉十分感動,奈何吾對鈔法一無所知,只能佛眼相看。本以為餘生只能待翰林院仰看殿下和諸位,殫精竭思興利剔弊,然就在今日,潘禹水潘大人激發了老朽鬥志。其與我同為七品小官,卻敢當庭自薦,臨危受命,然下臣竟準備於翰林院頤養天年,實乃慚愧!老朽始終記得,小相公春闈貢院說與我的,不以年老而自棄。因而老夫此番前來,並非是要沾世子光德,惟求借您力量,請命盡忠。」
明胤開門見山:「先生想履任何處?」
周遠圖不卑不亢:「漳州。」
明胤:「理由。」
周遠圖:「不瞞殿下,下臣不懂治河術,並非要請命治河,吾能效力的是海。滔滔江河,令老朽想到的是汪洋大海。」
秋豪跟念:「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