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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圍而不殲

  菊室閣門的門板隨蒲柳綿薄的身體一併飛躺於過道:少年四肢發顫唇角滲血,滿目驚惶卻依舊傲骨錚錚。蘭室四人推開房門入眼此幕,倏然皺眉,盡皆起立。臂纏繃帶、手拄單拐的紀瑾,毒蜂似得盯著趴門板上的蒲柳,走近他罵道:「他媽的,你個ji巴攘的,活膩了不是,信不信老子現在就閹了你,讓你他媽真正的男不男女不女。」

  看客愈攢愈多,彷彿見著了什麼年代大戲。廉衡攔住意欲出頭的唐敬德、瑤倌和蠻鵲,先一步踏出蘭室,站過道正中心,冷冰冰道:「紀瑾。」

  「誰他媽叫……」甫一轉身,辨識廉衡,皺眉毒蜂立時變成了要命黑煞:「是你?!你竟然還敢出現在老子跟前。」

  「有何不敢。」

  「老子現在就要你命。」

  「呵」,廉衡雙手負背,掃眼愈攢愈多的五湖四海特地趕來「看戲」之人,可還真不想讓他們錯過一出好戲。冷笑一聲,道:「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以為人人尊你聲爺尊你聲君,是把你當什麼東西了嘛?!還是將戶部尚書當什麼人物了?!」

  「你他媽……」

  「您除了他媽和老子,可還識得其他髒話?!顢頇無能粗俗不堪,目不識丁胸無點墨,煩請家裡拴好,別跑出來亂吠。」紀瑾一個拳頭直接呼來,廉衡犇忙退開,「嚯,還能行兇。怎麼,施步正上次沒摔死你,還想再摔一次。」

  「你他媽……」

  「我他媽挺好。就是不知,紀大人可好啊?哦,忘了,這大兒子三年前將些臟銀買了個進士出身供職於太倉,如今叫人一舉揭發罰俸三年,二兒子三兒子又被吾皇終身取締了科考資格,得是氣得下不來床了?嗯嗯嗯不對,他焉敢氣病在床,這個月的京官俸祿可還遲遲未發呢,紀大人屁股底應坐了個火盆才對!要草民說呢,這戶部連年積欠,太倉庫人形老鼠又多,紀大人上頓揭不開下頓,應該的,寢食難安,也應該的。」說時他哎呀嘆聲氣,「你說這人鼠銀鼠到處拉屎,是你爹這戶部尚書本是個病貓呢?!還是他這位小眼老賊也是只鼠?!」

  「我他媽弄死你。」紀瑾牙眥欲裂,恨不能將他磨成齏粉,掄起拐杖就沖其呼嘯而來。當此時,飛來一顆堅果,紀瑾哐當倒地,拐杖飛躺一邊。廉衡緊忙循望,卻並未瞧到什麼俠義人物,只當是寸步跟著他的倆暗衛。

  但唐敬德已然捕捉到,那消逝於人群中的倩影。游神捏緊他手底本欲飛出去救場的一枚堅果,忽而溫柔一笑。

  廉衡睨著趴地上的紀瑾,失笑道:「嚯,這麼大跪禮,小民還真是收受不起。」

  紀瑾攥緊拳頭,鷙眼噴血:「你……你給我等著。」

  「等著?等什麼?」廉衡蹲下站起,看著扶起蒲柳的瑤倌、蠻鵲,冷然道:「我還告訴你了,若敢動我身邊人一指頭,敢再來這裡攜仇報復。那日晚上,金翼沒膽子上報的話,我替他上報。我叫你闔家上下吃不了兜著走。明白?!」

  自始至終躲屋內大氣不出二氣不吭的周鼐、紀同和紀添,皆面無血色地吞咽口口水,忙叫家僕將紀瑾攙起,連跌帶絆的逃出春林班。瑤倌、蠻鵲和天香攙著蒲柳則忙往蘭室里去。蒲柳負傷在身,卻還是掙扎著謝恩。廉衡扶穩他,略略探了探他脈,道:「小子略通一丁點醫理,只怕那賊人一腳,踹傷了你的肝腑。蠻鵲,速去請郎中來,不可耽誤。」

  蠻鵲乖巧點頭,臨出門前,退回來又問:「公子,你手臂?我見那拐杖蹭到了你。」

  廉衡:「無礙,快去吧。」

  蒲柳再三致謝:「小公子大恩大德,昊天罔極。」

  廉衡:「不過逞了番口舌之利,無需再謝。」言訖,他思忖再道,「聽聞這戲園子背後藏有貴主。卻何以叫他們如此猖狂,任意揉搓你們?」

  瑤倌:「貴主深不可猜,誰敢叨擾。而我們,不過些婉顏承歡的賤民罷了,能賺纏頭便是,討些吃罵,本就無甚驚奇。」

  唐敬德面色不霽,涼薄接茬:「『天命賭坊』隔壁的『群芳園』,是這位戶部尚書的大舅子開的,懂?」

  原來如此。

  敢情,上頭競爭,下頭代過。

  人群四散,盡皆回雅座品茶聽戲。而夾站於人流中無心瞧戲的花蝶,及隨他同來的張傳安和石磐,已然面面廝覷,碎步望茶室去等著見面。要說這兩位公子,真是一言難盡:張傳安甫一聽到洒脫不羈的國公府公子邀他到「春林班」聽曲,畏懼驚喜擔憂激動在他心底上上下下攪拌幾十回,末了才跑去請示其父——宗人令張可法,該如何應對。張可法踟躕徘徊幾來回,方叮囑他「速去速回,切不可同唐敬德學壞」。以是,察小慎微毫無主見的張公子雖一路表現地君子有儀,但傳聞中的春林班「佳人」,早已讓他內心的漣漪瘋狂激蕩,眸光更是春深似海。哎,想這些習慣於聽從家人安排布備的世家子弟,確實禁不住唐敬德這老毒物拐帶,張可法的擔心不無道理;至於石磐,從始至終怯怯縮縮,形影動作猥瑣不堪,倒不是他長得不端,相反,他身形頎長五官周正的很。可一拳下去一個坑,那種感覺,很難形容。他周身上下的怯縮,與小大或蠻鵲的截然不同,他二人是因顧慮旁人、顧全大局而生出的天生防禦,此人的怯縮,是真正的怯縮,籠里的金雀,焉敢面對風雨。

  四人靜坐茶室,張傳安不停地張望著戲池子方向,掃了一眼又一眼來敘茶的瑤倌,而從頭到尾不停嚙指的石磐,防備過當地將廉某人掃了一眼又一眼。

  兩顆空心假石頭叫廉衡沒來由嗤笑半聲兒。他與花鬼互視一眼,一個:這兩貨色。一個:焉用試探。就這樣,兩位被莫名招徠的公子,未及深入欣賞春林班傳聞中的明眸善睞皓齒流芳,就又被莫名其妙地施禮送客了。

  安妥好蒲柳,二人也作告辭,蠻鵲在廉衡臨行前,遞他瓶擦傷藥水,廉衡無奈搖頭笑著接過,溫言道:「我家,在城南葫蘆廟街的涌金巷生財口,得暇,歡迎你們去做客。」言畢,晃晃藥瓶,「謝謝阿蠻。」

  一句謝謝阿蠻讓阿蠻謝謝了終身。

  走出春林班,廉某人望著萬卷屋方向,道:「我回寒窯。」

  唐敬德撩撥下腰間烏木雕,四下逡巡著那一閃而逝的倩影:「我亂轉轉。」

  二人「就此別過」「就此別過」的在春林班門前,齊刷刷丟人現眼施君子禮,叫暗衛都開始搖頭鄙夷。唐敬德搖著扇子浪里啷噹望人流混雜的朝天南街走,漫無目的,也不知要他自己究竟要尋什麼。而廉衡,三步並作兩步地望萬卷屋奔。狸叔見他,白鬍子不由飄起,而廉某人依舊腆著臉迎上去。如果說之前,狸叔對他客客氣氣長髯有禮,是將他當做陌生人座上賓,那如今的吹鬍子瞪眼睛,則是將他視作了「家人」。

  狸叔:「小狐狸,親自跑來,又沒安什麼好心吧?」

  廉衡點了點鼻尖:「嘻嘻。原本呢我是想讓您老,歇息個把月的,可誰知,戶部家的毒蜂今日非要蟄我一口,您說說,他上趕著讓我捅他家的馬蜂窩。我若坐視不理,不對不起他全家嘛。」

  「你再胡來,主子讓老朽斷你消息時,別怪老夫沒作提點。」

  「所以要趕在他封我耳目之前。」

  「說吧,又要勘察什麼?」

  「找個人接近紀盈身邊的師爺,李蹇,吹兩口邪風。」

  「譬如。」

  「譬如,聖祖在位時曾有實例:一御史受命清查內庫,見各庫紵絲綾羅、縞繒布帛衣衾褥,及椅杌畫幾、銅錫瓷木諸器皿,盡皆落塵生腐,遂上疏請旨充俸,聖祖批旨允准。既有先朝實例,現今做起事來,就有據可依。」

  「那今夕要以何物折俸?」

  「國庫里何物最珍貴,何物又最多?」

  「自然是綾羅綢緞。」

  「狸叔玩我不是?」

  「胡椒、蘇木如何?」狸叔頓了頓,方峻肅道,「這兩樣東西,一來國庫收藏甚豐,足夠供應;二來,胡椒、蘇木歷來由榷場專營,民間不許散賣。拿此二物折俸,官員容易變現。如此,紀大人才肯接招。」

  「無招之招。狸叔不愧為狸叔。」

  「百官領到本色俸、折色俸之後,又當如何?「

  「儲濟倉的鬧事人,光有一些挽袖捏拳頭、捅娘罵老子的軍爺武夫可不夠。」

  「你想讓馬黨也摻攪進去?」

  「聽說馬萬群的小舅子不是什麼省油燈,吹口小風,火苗就能燎上天。他的東城兵馬司,離儲濟倉正巧挺近。」

  「你可真是……」狸叔話說一半,沉默慣之。

  廉某人自然明白他吞掉的半截子話是什麼,嘻眯一笑:「那我先走咯,萬事仰仗狸叔。」從地閣出來,他奔到萬銀櫃面,靠櫃檯前交叉著腿,晃悠悠問:「萬銀叔好啊。」

  燕子箋生意基本跑沒影后,萬銀消瘦一大圈。他瘦了多少,對廉衡的怨氣就有多重。可他卻不能表現出來,因為不敢,因這小子現今已然是他主子身邊的紅人。儘管,還紅得不是很明顯。可就是覺得他將很紅很紅。萬銀瞥眼他,心說你個得志便猖狂的兔崽子,但他生性膽小無人能治,遂對眼前的世子府紅人也不敢造次,只軟著聲怨著調,道:「今日什麼風,把紅人吹來了,日里不都是施步正跑腿么?」

  廉衡轉身趴櫃檯上,喪喪道:「萬銀叔,我想賺錢。」

  萬銀:「賺錢?燕子箋生意都被你小子……都被小先生你攪黃了,沒生意可做。」

  廉衡:「燕子箋生意不過你們的冰山一角,當我不知啊。」

  萬銀一時警覺。

  廉衡再道:「以我辭藻,稍加培養,市面上最暢銷的小|黃|文,定能摻他一腳。」

  萬銀:「……你才多大……」

  廉衡:「有些閱歷知識,同年齡無關。」

  萬銀:「……叫主子知道我讓你寫這些東西,我還能活……」

  廉衡:「不叫他知道不就行咯?筆名我都想好了,就叫『正-氣-郎』。」他一字一頓豎一根指頭,十分地光明坦蕩。

  萬銀稍加遲疑,爾後十分決絕:「不妥不妥。您還是走好吧。」

  廉衡撓頭:「好吧好吧。那我繼續當代筆咯。」

  萬銀:「燕子箋一落千丈。沒文要你代。」

  廉衡:「國子監去的是拔貢資格,又不是入監資格。課業照多不誤,待這兩月風頭一過,該來買文的照買不誤,萬銀叔且等就是。」

  萬銀倒是很認可這話,畢竟,燕子箋生意,從被連根拔起至今,已慢慢長出些嫩芽。但他還是防備十足道:「那也不成。現今弘文館、國子監上下有誰不知你就是那追命閻羅『小孟嘗』。」

  廉衡:「花師兄這大嘴岔子。」

  萬銀畏畏脖子,公平公正道:「這可怨不得唐公子。您現今是崇老身邊的紅人,老先生對你一舉一動那是尤為關注。設若叫他知道你代人寫了課業,這人還能再入仕嘛?且就說你,萬一再留藏『文眼』作物證,哪日心血來潮再跑朝堂告刁狀,誰擔得起這險。」

  「我是那種人嘛?」

  「你不是嘛?」

  「萬銀叔,你不要這樣嘛!」他將「嘛」字拖得老長音,溜了溜鼻尖道:「事在人為,我不改名為『正氣郎』了么。」

  萬銀不吭聲。

  廉衡:「『燕子箋』生意若不能起死回生,你就不怕你主子冰你一眼?」

  萬銀聞聲哆嗦,瓮聲解釋:「主子並非貪財之輩。燕子箋和樓上的那些亂七八糟,都是唐公子的主意,跟主子無半分干係。主子只叫我密切配合狸叔,管照好書本的印刷、賣好書籍尺牘。」

  廉衡三刮太陽穴,對眼前衷心不二卻又天生膽小的人物,不知該如何是好。思忖一刻,烏珠一轉,開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萬銀叔,小子之所以籌銀,是想幫個半大毛孩。他跟我家小大一樣,乖巧懂事,奈何身陷春林班前途渺茫。我這人十惡不赦慣了,難得有顆真心,你就當成全我了。你也知春林班贖金絕不會低,小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也只有這筆杆子值幾個錢,算我求您。」

  萬銀幾番掙扎,各種糾結。

  廉衡趁熱打鐵道:「相較代筆,寫書來錢更快,咱不叫人知道了就行。」

  萬銀重重呼口氣:「還是不妥……萬一……」

  廉衡:「沒有萬一。就這麼定了,半月之後,我給您帶一篇短小精悍的『世情小說』來,包插畫。」

  萬銀:「……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呢……」

  廉衡:「叔,走咯。」言訖,大步流星。

  狸叔從地閣上來,瞥見他樂樂濤濤的背影,對萬銀道:「這小狐狸,主子估計要關籠子倆年,磨一磨爪子了。」

  萬銀油然嘆氣:「那也得關得住才行。」

  狸叔將廉衡意欲攪弄京官發俸一事的具體情節,送呈世子府後,明胤看著信札,沒來由扶額。春林班他尖酸刻薄的一席話,暗衛才剛稟報完,大人物還未及卷眉,狸叔的信這便到了。末了,明胤支手撐書案上,閉著眼,食指有一滴沒一嗒的敲著案幾,又開始沉檀凝香。也不知在想什麼。

  秋豪恭站下首,語氣似酸似甜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再這般興風作浪、窮巷追狗,人人得而誅之。」這話乍一聽,彷彿廉衡是什麼夤緣鑽營、無惡不作,干盡了傷天害理的事情卻又能左右逢源、步步高升的惡人。

  明胤沉默了大半時辰,方心事重重道:「告訴狸叔,找人提點李蹇時,額外提點他『本色俸,最好多折一石米。」

  秋豪:「為何?」

  明胤:「『胡椒蘇木』雖屬上等供品,滿京官吏變賣,必將一文不值。六品以下清官,如此流年恐難售出。米是百姓日需,於他們,更易變賣,不致斷源。」秋豪聞言慚愧,直覺自己火候尚淺,思慮欠周。而明胤再道:「儲濟倉那邊,派幾個便裝跟著,武夫鬧事時,謹防人命。」

  秋豪答允,旋即短嘆:「他倒好,四處惹事生非,卻叫主子善後。」

  明胤未置一詞。

  秋豪再道:「您看,要不要順勢……」

  明胤:「窮巷追狗,巷窮狗咬人。圍而不殲,才可避免魚死網破。」

  秋豪:「他這一圍,紀盈的戶部尚書之位,怕是保不住了。敖馬兩黨,必將為空缺職位爭到不可開交。太子那邊,估計也會使力。」

  明胤起身,近窗盯緊圓月,末了淡淡吩咐:「護好葫蘆廟,即可。」

  從「盯緊」到「護好」的辭氣轉變,秋豪已不再抗拒,畢竟,廉衡的過度穎銳和洞悉人心,對世子府當真有利,且他上次在小鬼面前吃了個悶虧,他若再三再四咬著其「真身」不放,無疑讓明胤最難堪。好在他近日的興風作浪,每一件都心向百姓心向世子府,比起「配合」,「戒備過當」顯然不適合局勢走向。一番退一步海闊天空,秋豪也就釋然了。

  然而明胤卻又冷不丁一句:「莫再涉足地牢。」

  秋豪聞言一顫。但他明白,廉衡獄中十日時,他悄悄審問段昌一事,明胤總會知道,冷靜一刻便平復語調道:「屬下並未向段昌透漏,傅家尚有骨血殘存。便是殘存,又非他段家那位外甥。」

  明胤深知秋豪只是一心想著為世子府堅壁清野、肅清道路,便未作責怪,只沉沉道:「有些人,該永遠沉在地底;有些事,不該一提再提。提多了,他會嗅到味。明白?」

  秋豪垂首:「明白。」

  當此時,施步正粗聲粗氣的叫喊從遠處刮來,飄進書房,秋豪沒來由氣惱:「主子,施步正摔傷紀瑾,金翼究竟未敢上報什麼,他對我們竟隻字未提。不知不覺,他倒換了東家。」

  秋豪一臉醋意。明胤卻微不可查地笑了。

  狸叔能被明胤尊稱狸叔,自有他大智若愚的鋼鐵手腕,一番精密快捷的布備,未消兩日,雲衣店的莫大老闆便和紀盈的師爺李蹇牽線搭橋「好上了」。二人在抱月樓推杯換盞,莫兄李兄的聊南說北,話題很快就有口無心地扯向了「焦頭爛額又火大起泡、痔瘡一併發作」的紀盈身上。是夜,剛遭廉衡刺激謾罵的紀盈,想都沒往深了想,蒙頭就將李師爺急忙熬出的「綠豆湯」喝了碗。粗粗稟知下敖廣,就連夜召見了左右侍郎章進和盧堯年。章進老滑頭,上頭說什麼是什麼,反正決議非他定,降罪也降不到他身上,而盧堯年更不消說,有跟無沒區別,因而他不管嗅到了什麼不妥的氣息,也只是耳朵一耷眼睛半眯,死聲默氣。

  以是,汪善眸未及阻止,戶部的奏章便加急遞進了大內。次日開朝,深知太倉銀已趨向拮据的明皇,只能批紅允准。紀盈喜刷刷領旨之際,傍朝聽政的明胤,微不可查噙抹笑。至於太子明晟,情知胡椒折俸,必引動蕩,自然是靜站一邊,愜意看戲了。

  論及明王朝俸祿,主要包含皇室宗藩之俸祿和文武百官之俸祿。後者簡稱「官俸」,百官私底斥其「最薄」,倒也並非「真薄」,首先是龐大的宗藩群體,寄生滋長,總要造成狼多肉少的局面;其次,要明白法定正俸並不薄,就文職而言,九品十八級,各級俸祿皆有明確標準。自先朝起,正一品九百石至從九品五十石,按米石計俸,逐月發放,無有違制,但就是令百官怨聲載道,究其主因,正是在實際支付俸祿時,朝廷並未依照法定標準支付本色俸米,而是實行繁雜的折色-——及俸祿的支付,總是由祿米折為鈔、絹等物。其中尤以寶鈔折俸,遭百官厭棄。通行寶鈔一日一降,所謂折俸完全就是變相削俸,自然人心惶惶。因而,這俸祿制度和俸祿制度的執行的嚴重脫節,才造成如今的「銀道為王道」的悲哀,才造成百官寡廉鮮恥、巧取豪奪的貪婪局面。

  厚祿未必養廉,但薄俸,必然會導致「臣盡行私」。官場墮落,貧富分化加劇,社會矛盾愈演愈烈。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是明胤,真正協助廉衡的原因。

  因而在秋豪論說,廉衡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沒個中心時,明胤只是暮沉沉道:「有人曾朝堂直諫,『百官所受俸,或米,或折以鈔,鈔不行而代以銀,以是糧之重者愈重,而俸之輕者愈輕,其弊,就在以鈔折米,以布折鈔,以銀折布。百官幾經折騰,到手之鈔卻如廢紙一張。故今日貪取之風,所以固膠於人心而不可去,以俸給之薄而無以贍其家也。』」明胤頓了頓再道,「一切癥結,脫離不開寶鈔。從始至終,他盯著的,都是鈔政。」

  秋豪已然猜曉,明胤引鑒的這段話乃出自傅硯石之口,因而猶疑片刻,才道:「所以,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戶部尚書下狠手。」

  明胤冷冰冰道:「這才只是開始。」

  一切才只是開始。

  秋豪:「狸叔已將事情安排妥當。伍力彪,怕是吃不了甜頭。紀盈,估計要傷筋動骨。」

  明胤:「紀盈尚未窮途。他要做的,也絕非扳倒一個戶部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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